第156章 案情多詭譎

這說話的聲音不大,但卻是格外的清晰,一字不落地傳入崔耕及漳浦縣令薛應德的耳中,煞是刺耳!

當然,公堂裡頭的官老爺都能聽清了,更何況是公堂外圍觀的百姓呢?

大唐坊間的老百姓,民風彪悍但也淳樸,愛湊熱鬧也愛聽八卦,但不代表他們啥也不懂。

這說話之人明顯就是在赤果果地藐視,不,是堂而皇之地在嘲笑崔御史是個二~逼漢子嘛!

好傢伙,這可是有大熱鬧可看啦!

嘩啦~~

百姓們紛紛往旁邊閃退,自覺地將站在圍觀人羣中說風涼話那廝,暴露在崔耕、薛應德等官老爺的眼前。

這是一個灰衣大漢。

此人身材高大,國字臉高鼻樑,一雙劍眉斜插入鬢,兩道虎目不怒自威,年輕的時候,肯定是個標準的俊朗男子。

至於他現在的年紀就很難說了,說他四十歲也成,皮膚白皙臉上沒有多少皺紋。說他六十歲也不過分,因爲滿頭銀髮隨風飄蕩。

“我道是誰,原來是你!好你個周……”縣令薛應德還真認識此人,馬上臉色鉅變,準備讓衙役上前拿人。

孰料,薛應德還來不及叫出對方名字,就被灰衣大漢猛起暴喝一聲,硬生生被打斷了:“閉嘴!我與崔御史講話,哪有你這狗官插話的地方?莫非你想阻塞朝廷的言路?”

喲呵,還知道阻塞朝廷的言路!用詞兒很專業嘛!

崔耕一聽,就清楚單憑這氣勢還有這用詞,眼前的灰衣大漢絕非尋常百姓人家,於是擡手看向薛應德,勸阻道:“薛縣令還請稍安勿躁,聽他把話說完。連當今聖上都親自接待民人告狀,更何況我這個小小的七品嶺南肅政使?”

薛應德面色惶急,搶先道:“可是他……”

“退下!”

崔耕不耐煩地低喝一聲,顯然動了肝火,霎時擺出嶺南道肅政使的範兒來,強令道:“沒什麼可是的。薛縣令且退坐一旁,有事本御史自會叫你!”

論品秩,二人不相上下。可誰讓崔二郎是嶺南道肅政使呢?在朝廷序列裡,崔耕這個七品御史的含金量,可是比他小小的一個下縣縣令要強太多太多了。

若要強分二人職事尊卑,自然是崔耕更勝一籌!

一聲令下,薛應德只得悻悻地坐了回去。

崔耕這才問那灰衣大漢道:“你是何人?爲何剛纔會有此一言,你爲何說本官被人賣了還替人在數銀子?”

灰衣大漢道:“我姓字名誰有什麼緊要的?莫不是崔御史只聽得百姓叫你崔青天,聽不得一句逆耳之話?”

逆耳之話?

唯有忠言方會逆耳,這漢子話裡有話啊。

崔耕聞聽此言,非但沒有惱怒,反而嘴角微翹。

他爽朗一笑,道:“好,不問你的名姓也行,但你剛纔譏笑本官盛名之下其實難副,總得給我一個解釋吧?口出狂言,總得來些乾貨,不是嗎?”

“乾貨?你這比喻倒也恰當!”

灰衣大漢徑直道:“某家的解釋就是此案,你完全判錯了。”

崔耕驚咦了一聲,問道:“怎麼判錯了?你且講來聽聽,朝廷能授本官嶺南道肅政使一職,行走於嶺南道諸州府縣城,不外乎便是廣開言路,平反冤屈!講,放心大膽地講!”

大漢眼光往四下裡一掃,忽道:“這個不急,只不過你坐着,我站着,這便是崔御史的待客之道?”

擦,這傢伙的譜兒還挺大的!

崔耕也懶得和他計較,命封常清給搬來了一個小圓凳。

那大漢坐穩之後,才把此案的疑點一一道來。

疑點之一,既然劉菲雲說路上沒什麼異常的,爲何又單單點出藍荊花樹林?好吧,就算這是她隨口一說,但講個樹林就算了,爲何非加上藍荊花三個字?平日裡正常人講話都是“我路過一個樹林”,哪裡會講“我路過一個藍荊花樹林”?這非常拗口不說,也不符合講話邏輯。再者,但凡你找本地人瞭解一下,都知道那個樹林並不是以生長藍荊花爲主,也沒有“藍荊花樹林”這個叫法。

疑點之二,藍荊花有毒,見了何典?此樹既不稀有,也不是漳浦特有,毒性又如此之烈,任何典籍上都沒有記載,這合理嗎?

疑點之三,也是最關鍵的,假如藍荊花有劇毒,害死的人畜肯定不是一個兩個,也不是一回兩回了,怎麼大家都沒聽說過此事?

崔耕聽完了這三個疑點,頓時心中一驚,暗道,難道我是受了他們有心誤導,然後先入爲主,一步一步掉進坑上了當?

不過,他還是對灰衣大漢的幾個疑點提出質疑道:“你說得倒是頭頭是道,但先前大黃狗吃了藍荊花確實是毒發身亡了,這難道不能說明藍荊花有劇毒?”

“不能!”灰衣大漢斬釘截鐵道:“這隻能說明藍荊花上有毒,至於這毒到底是事先抹上去的,還是藍荊花上本來就帶有的,就值得商榷了。但大人如果僅以此就判定藍荊花有劇毒,這恐怕與查證求證需嚴謹的斷案准則相違背吧?”

“抹上去的?抹上去的?”崔耕恍然大悟,猛地一拍驚堂木,命令道:“宋根海!”

“卑職在!”

“你帶着幾個弟兄,親手採摘一些藍荊花來,不得有誤1”

“遵命!”

宋根海欣然領命,在公堂外抓了幾個當地百姓當壯丁,讓他們帶路去尋生有藍荊花的地方,不到一刻鐘就已迴轉。

崔耕再次將藍荊花混在肉食裡,又讓人牽了一條大黃狗,不過這次的大黃狗就幸運了,白混了一頓飽飯,直到一個多時辰後都毫無異狀。

現在結果顯而易見,崔耕之前的審案推斷儼然被誤導了!

狗日的,真是反了天!

崔耕死死盯着薛應德的眼睛,厲聲問道:“薛縣令,這是怎麼回事?希望你給本御史一個合理的解釋!”

“下官冤枉啊……”

薛應德似乎早有準備,馬上就離座跪倒,叫起了撞天屈,聲稱自己對於弄虛造假一事毫不知情,一定是那些胥吏收了劉家的好處,有意爲劉菲雲開脫。

隨你官清似水,難敵吏滑如油,薛應德這麼一說,崔耕倒是一下子難判其話真僞。

於是,他又把前去採.花的那個衙役找來,詳細審問。

這採.花衙役倒是完全沒有抵賴,立馬坦白說此事完全是受了孫江的請託,連銀子都沒收他一文,只是礙於同僚的面子才幫他的。

衙役孫江也沒有抵抗,當即坦白說自己是一時糊塗,純粹是爲了讓小情~人劉家小娘子高興纔出此下策,以後再也不敢了,還請大人開恩。

至於少女劉菲雨則哭了個梨花帶雨,說自己的姐妹情深,爲救姐姐脫困才幹了這件蠢事。劉家小娘子更是聲稱,依照朝廷律法,親親相隱是准許的,此番糊塗釀成大錯,還望崔大人高擡貴手。

“親親相隱”這種生僻的律例都知道?這劉家小娘子不是之前聲稱自己姐妹出自農戶之家嗎?

崔耕此時滿腦子漿糊,這特麼什麼亂七八糟的?似乎人人只是犯了一點小錯,就讓自己險些放過了真正的殺人兇手韓劉氏!

現在真相趨於大白,韓劉氏難逃兇手之嫌。

一時間,崔耕看着場中這些作僞證欺騙他的人,心中略有意冷,無心再繼續審案,又將案子重新交回給了薛應德。

薛應德一接手,便宣佈維持原判。衙役孫江和幫忙採.花作假的衙役各判八十大板,至於劉菲雨,年紀尚幼且尚未釀成大禍,礙於女流之身,不宜上刑,只得口頭訓誡一番。

這番處罰不輕不重,與朝廷律法中的“親親相隱可免刑罰”也完全吻合,崔耕點頭表示無異於。

這場官司,似乎就像中途穿插了一個小插曲,又要平息結束。

可正在這時,那個灰衣大漢又說話了,不迭搖頭嘆道:“孺子不可教也!孺子不可教也!崔御史,你摸摸你的項上人頭,現在可還長得牢靠嗎?”

這分明又是一番話裡有話!

崔耕經過剛纔的一番挫折,早已沒了之前的那份盲目自信和膨脹,他已經明白了,若沒有那場“荒唐大夢”,自己就是一個普通人,兩個頗有心機的衙役和一個小民女都能合謀玩~弄自己於股掌之間。

行事不可不慎,行事戒驕戒躁啊!

這灰衣大漢今日的種種奇怪表現,明顯對自己是出於善意的。

他站起身來,對灰衣大漢躬身一禮,道:“這位先生的意思是……本官又斷錯了?崔耕愚魯,還請先生繼續指點一二。”

“這還差不多。”

灰衣大漢竟坦然受之崔耕的禮敬,滿意地點了點頭,道:“看在你還挺懂禮數的份上,某家就再教你一個乖。你去查一下,那個韓劉氏,唔,就是你口中的劉菲雨,是不是真有個妹妹叫劉菲雨?就算真有,是不是眼前的這位?另外,你再查一下衙役孫江,是不是本來就是漳浦縣的衙役?你沒發現他身爲本縣衙役,從一開始到現在,就從未對一縣之尊的薛應德禮敬過一分嗎?”

大漢的話音剛落,便聽得兩聲噗嗤!

孫江和那個採.花的衙役暴起發難,一左一右,兩把明晃晃的尖刀徑直插進了劉家小娘子劉菲雨的體內。

“快,拿下!”崔耕當即下令。

不過,晚了!

刺殺得手,孫江和那採.花的衙役對視了一眼,咬破了嘴中的毒囊,頓時七竅流血而亡。

霎時間,已經有三條鮮活的生命逝去!

轟!

崔耕腦子猛地一炸響,心中大震,這是要出大事的前奏啊!

倏地,他大步上前,顧不得禮儀一把擎起縣令薛應德的官袍領口,咬牙切齒道:“薛縣令,一個案子五條人命(包括韓良夫婦),就是報上刑部,都是了不得的大案了。你現在千萬別告訴我,你還是毫不知情,什麼都不知道?”

“崔御史開恩啊!”

薛應德這回纔算是麻了爪了,趕緊把自己所知道的和盤托出。

就在一個多月前,武三忠的手下果毅都尉樑波找到了他,讓他幫一個小忙,事成之後,可以把他從漳浦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調走。

這個小忙就是,安排兩個生人,進莆田縣當衙役,並且對他們的行事給予方便。

至於其他具體的事情,樑波並沒有安排他,不過也讓他無需打聽。

這種小忙對薛應德而言,自然是不費力氣,而且百里無一害,他自然應承下來。

可結果竟然是今天公堂上這一幕……

這是他沒想到的。

最後,他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着崔耕,道:“卑職以爲那個劉菲雲跟樑都尉有什麼特殊的關係呢,就想做個順水人情,完全想不到他們光天化日下要辣手殺人啊,還請崔御史明查。”

這話崔耕倒是相信,武三忠就是要拉攏羽翼,也不至於找一個小小的薛應德。既然如此,事關人命的案子,就不會讓他牽連過深了,僅僅提供便利足矣!

既然現在知道是武三忠手底下最能咬人的瘋狗在後面使壞,崔耕竟也褪去了剛纔的那番焦躁。

不過,他也有個疑點想不通按理說,當官十有八九都一次兩次的判錯過案子?若是判錯案殺錯了人,肯定會有懲罰,但這是公罪,最多不過是丟官罷職。甚至有的時候戴罪立功,將功補過,頂多被降職貶配,不一定會革職成白丁。

若是樑波此番設計就爲讓自己放錯了人,那大不了再抓也就是了,即便縱有懲罰,那也不會太過嚴重?樑波廢了半天勁,就爲了敗壞一下自己這個新任嶺南道肅政使的官聲?

那灰衣大漢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慮,道:“嘿嘿,膚淺!若我是樑波,等這個案子一判完,馬上就命孫江出首,說崔御史賄賂了他銀子。接着,再讓那劉家小娘子出首,說你爲了娶她爲妾,答應她故意錯判此案救下她姐姐。人證物證俱在,就由不得崔御史抵賴了。身爲御史言官,貪贓枉法,還涉及女色,嘿嘿,輕則丟官罷職,重則人頭落地啊!”

啪嗒~~

崔耕握在手中一根執法竹籤倏地掉落於地,喃喃道:“原來如此!是崔某將事情看得過去表面了。沒想到,人心竟如此險惡!若不是今天遇到了先生,我豈不是要鑄成大錯?”

這灰衣大漢這撥點醒,真是幫我躲過一劫啊!

真心的感謝!

發自肺腑的感謝!

只見崔耕站起身來,再次恭恭敬敬地行了一個大禮,道:“這位先生,你既熟悉刑名之事,又頗識人心詭詐,一定不是個普通人吧?能否把您的的姓名賜下?”

見着崔耕連番多禮,灰衣大漢也覺得再這麼裝逼下去有點說不過去了,趕緊起身也回了一禮,並如實稟道:“當不起崔御史如此之大禮啊!實不相瞞,某家姓周叫……”

可聽完了他的名字之後,崔耕的臉色卻變得比剛纔還要難看煞白,眼神古怪地在對方身上徘徊着,我的天,怎麼會是他?

崔二郎徹底欲哭無淚了,心中不斷哀嚎着,真尼瑪坑爹啊!大哥,我收回剛纔的話,也收回剛纔那些禮數,現在就當咱倆完全不認識,成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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