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把太孫叫來。”
朱元璋又拍了拍柳淳的肩頭,“陪朕去御花園瞧瞧。”
一聽去御花園,柳淳就咧嘴了,老朱那個不叫御花園,叫御菜園!除了茶樹青菜,還有小米,稻穀,桑麻,什麼玩意都有,甚至雞鴨鵝狗,一樣不少。
柳淳覺得把這麼好的一塊地個老朱,都浪費了。
純粹是包餃子餵豬,糟蹋東西。
可是他也沒辦法,只能跟着,走到了一半,太孫朱允炆急匆匆趕來。
相比起剛剛冊立的時候,朱允炆個頭高了一些,也穩重了不少,看起來更像是一個儲君了。
“允炆,剛剛皇祖父跟你的師父談了很多,這大明的江山,是要交給你的,爲了讓江山千秋萬代,永遠太平興旺,就必須打好基礎。要定下牢不可破的規矩。皇祖父打算讓你師父領銜,草擬一份皇明祖訓,作爲歷代帝王,必須遵守的金科玉律,你以爲如何啊?”
朱允炆很快點頭,“皇祖父深謀遠慮,先生雄才過人,孫兒以爲非常合適。”
從表面上,已經察覺不出他是高興還是反對,能做到不露聲色,看起來朱允炆的功力的確上升了不少,他身邊的師傅們,教導有方啊!
“殿下,臣以爲皇明祖訓,雖然是萬世不移之法,但是天下的事情,推陳出新,層出不窮。以當世之智慧,未必能洞徹百十年之後的情況。臣以爲在祖訓當中,應該有兩個層面,其一呢,是絕對不能更改的部分,其二呢,是可以隨着情況調整,進行改變的……”
朱允炆遲疑道:“先生,既是萬世不移之法,又如何可以改變,這個……弟子萬難領會。”
倒是朱元璋,他溫和道:“柳淳所說朕也思量過了,比如在祖訓錄裡,朕告誡後世君王,皇親國戚有犯,在嗣君自決。除謀逆不赦外,其餘所犯,輕者與在京諸親會議,重者與在外諸王及在京諸親會議,皆取自上裁。其所犯之家,止許法司舉奏,並不許擅自拿問。”
老朱頓了頓,“朕當初定下這個規矩,是希望宗親皇室,能夠相互友愛,彼此和睦。一心一意,共扶朝廷。可晉王謀害兄長,罪大惡極,十惡不赦!朕不得不親自捉拿拷問,並且賜死獄中!”
提到了朱棡,朱元璋還是怒不可遏!
“所以,對於皇親國戚,不能一味縱容,還要嚴格懲辦!”
聽到了這裡,朱允炆心中暗喜,若真是如此,祖訓修改,豈不是意味着他可以光明正大進行削藩嗎?
這個太好了!
可朱允炆也清楚,事情不會這麼簡單,只能繼續聽下去。
“還有,祖訓錄裡面也提到了不徵之國……這一點在萬壽盛典的時候,就被你師父駁倒了!”老朱白了一眼柳淳,這個兔崽子,從那時候他就心目中沒有祖訓,着實可惡!
老朱氣哼哼道:“新的祖訓,針對不徵之國,要進行重新闡釋,順我大明者,可安享太平,敢忤逆大明,一定要嚴懲不貸!”
老朱又說了好幾樣,最後到了關鍵的地方。
“皇祖父打算明定變法,爲子孫之使命所在,務必讓我大明國富兵強。”
此話一出,果然,朱允炆先是面色狂變,緊接着他撩起袍子,跪在了朱元璋的面前。
“允炆,你這是何意?”
“啓奏皇祖父,孫兒以爲此議似有不妥之處!”
老朱眉頭緊皺,“你什麼意思?”
“皇祖父在上,孫兒不敢隱瞞。孫兒覺得,變法這一詞,就有不妥的地方。“朱允炆偷眼去看柳淳,發現柳淳雲淡風輕,並沒有任何的變化,臉上的笑容依舊,他的心就咯噔了一下。
齊先生教導自己的話,可千萬別觸了黴頭啊!
朱允炆咬了咬牙,“啓奏皇祖父,我大明江山,乃是皇祖父提三尺寶劍,打下來的基業。大明的法度規矩,皆是皇祖父所定。既然如此,變法豈不是成了變皇祖父之法?若是在祖訓之中,規定子孫要進行變法,那,那皇祖父的祖訓,又放在哪裡,孫兒委實沒有想清楚,還請皇祖父明鑑!”
老朱聽聞朱允炆的話,不置可否,而是扭頭看向了柳淳,“師者,傳道受業解惑也,太孫不懂,你這個當師父的,應該給解釋清楚吧。”
柳淳點頭,他先伏身,請朱允炆站起。
而後笑道:“殿下,臣所言之變法,其實不是變陛下之法,而是變秦漢以來,綿延兩千年的成法。”
朱允炆更加困惑,“先生,既然綿延兩千年,那爲何要改呢?”
“哈哈哈!”柳淳輕笑,“當然是爲了大明千秋萬代!因爲歷代以來,皇權難以深入鄉下,朝廷缺乏對百姓的真正掌控,以至於盛世不過三百年,大明要打破這個怪圈,自然要進行徹底的變法。”
朱允炆似有所悟,可又疑惑道:“先生,弟子還是不太明白,所謂一亂一治,盛衰循壞,這是自古以來的天理,如何能以人力抗衡?身爲天子,也只能修德愛民,盡力延長國祚,如此,便是仁君了。”
柳淳道:“殿下,你這話又問到了關鍵之處,爲什麼會有治亂循環,盛衰交替。臣以爲固然有天命在上,可歸根到底,在於土地的兼併,千百年來,歷朝歷代,都圍繞着土地在打轉轉。臣覺得這次訂立皇明祖訓,其中最重要的一點,就是明確土地所有!嚴厲杜絕兼併!從根本上,解決士紳藉着土地牟利的可能!”
朱允炆越發驚訝,“先生,你有什麼打算?”
“清丈田畝之後,把丁銀計入田賦,如此一來,一塊地固定有多少稅賦,就確定下來。這塊地可以買賣交易,但稅賦不變。也就是說,士紳兼併土地越多,負擔的稅賦就越重。而且還可以設置一個上限,比如超過一千畝,就需要負擔成倍的田賦,三千畝,再翻一倍!如此一來,即便有人還願意兼併土地,也沒有什麼,只要能負擔得起田賦就是了。”
柳淳說到這裡,朱元璋突然朗聲大笑,“柳淳,真有你的!這一招果然夠狠啊!不過朕覺得很不錯!朕看你們在長沙的議論,就提到了這一點。你果然打算這麼辦!”
柳淳忙道:“陛下,不是臣打算,而是陛下有沒有魄力如此作爲了!”
老朱含笑:“你小子敢跟朕用激將法了?告訴你,朕沒有什麼不敢的,抑制兼併,讓大明國祚綿長,朕無所畏懼!這一條,一定要寫在祖訓裡,而且要告訴所有子孫,誰敢破壞,絕不輕饒!”
誠然,柳淳的辦法還是沒法真正一勞永逸,畢竟百姓繁衍生息,人丁增加,土地還是會不夠用,但是卻遏制了大地主的出現,最大限度保留了自耕農。
這是一個非常大的底盤,也就是國家的根基。
所謂自耕農,其實可以算成小土地所有者,而小土地所有者又能歸入小資產者的行列,勉強可以和小資中產劃上等號。而衆所周知,要想社會穩定,一個龐大的中產階級,是非常重要的,也就是所謂的理想的紡錘型社會結構,中間大,兩頭小。
這套理論從外面引進來,立刻就變得高大上了。
其實放在古代,有土斯有財,歷代抑制兼併,不就是爲了保護中間的自耕農嗎!也就是維護社會穩定的大多數。
而土地兼併又是什麼,不就是極少數人,變得超級有錢,而絕大多數農民,失去土地,變成佃農,流民,也就是從橄欖形社會,變成了啞鈴型社會……然後底層承受不了,揭竿而起,改朝換代。
說起來,我們漫長的歷史,有太多的經驗教訓可以汲取,讀通了五千年的積澱,回過頭再看那些外來的東西,真的沒有什麼高深可言。
柳淳陪着老朱,在御菜園行走,談了許多許多,整個皇明祖訓的框架就已經出來了。朱元璋是很滿意。
“允炆,皇祖父把柳淳派給你當師父,就是因爲他有經天緯地之才,所謀者,深合朕意。你要多聽柳淳的意見,他是沒有那麼多私心的!”
被老朱當面誇獎了,柳淳還有那麼一點意外,這還是那個成天罵他的老朱嗎?怎麼跟換了個人似的?
朱元璋用力哼了一聲,“你小子是不是皮子緊了,非要朕罵你才舒服!是吧?”
柳淳忙搖頭道:“臣,臣只是覺得自己做得遠遠不夠!”
“那你就好好幹活!回頭把祖訓給朕擬好了,送到宮裡。”
“臣遵旨。”柳淳又道:“陛下,臣獨自一個人,怕是難以勝任,不知道臣能不能找幾個幫手?”
“你只管找就是了。”老朱沒有遲疑,很快同意了。
柳淳衝着朱允炆笑道:“太孫殿下,齊泰齊師傅,爲人謹慎小心,做官以來,從不出錯,此人倒是擬定祖訓的不二人選!”
“是,是嗎!”朱允炆勉強擠出一個笑容,“既然先生說了,那就不會錯,回頭我就去告訴齊先生,想來他也會欣然同意的。”
朱允炆嘴上這麼說,可心裡卻波瀾洶涌,跟燒開的鍋似的……莫非說,柳淳已經知道齊先生幫了自己許多,要對齊先生不利?
可他也不該讓齊先生參與草擬祖訓啊,柳淳到底是怎麼想的?
朱允炆迷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