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兄,告辭了!”
常茂帶着決然,直奔刑部而去。
在碼頭上,朱高煦和朱橚還在解剖着鯨魚。柳淳卻沒有心思留在這裡了,他也立刻返回了府邸,恰巧碰到了張定邊,老頭人老成精,正好請教。
“張老,你看常茂此去,是兇,還是吉?”
張定邊沉吟一下,“十死無生,還有什麼好說的!”老頭厭棄地嘆道:“這沒有想到,常遇春虎父犬子,竟然有如此血性,也算是老夫看走眼了!”
柳淳遲疑,“張老,就沒有一點挽回的餘地嗎?”
張定邊冷哼了一聲,“你也讀過史書,你覺得可能嗎?”張定邊不客氣道:“古往今來,皇家的事情,最容易被人拿去做文章,本來一點小事,就演繹得無以復加。狸貓換太子,你總知道吧?沒影兒的事情,都能講成真的。皇家最重臉面,能允許民間隨意編排嗎?還有,假如真的是晉王所爲,兄弟相殘,手足反目……讓陛下情何以堪,豈不是說,陛下教子無方?而且一國儲君,死於非命,又難免招致各種議論。這些都是陛下不願意看到的。若非如此,陛下怎麼會好幾個月,都沒有動靜。”
張定邊譏誚道:“殺一個傅友德,無非是泄憤而已。老夫看啊,陛下不敢查,畢竟陷害一國儲君,要動用的力量太龐大了,非是一個晉王就能完成的,其中牽連進去的人,多到了無以復加,朝堂的這潭水,深不見底啊!”
老張的話,讓柳淳很惱火。
他也想到了,可朱標的仇,不能就這麼算了!
“常茂主動告發,把事情掀開,就有追查真相的一絲可能!總而言之,太子殿下幾十年來,護着那麼多人,滿朝文武受了他多少恩惠,這幫人都會坐視不理嗎?”柳淳冷笑道:“假如真的是這樣,那我不如立刻辭官,返回大寧當農夫去,朝堂的亂七八糟的事情,我不管了!”
張定邊頭一次見柳淳這麼固執。這小子向來油滑通透,知道進退,可偏偏對朱標的事情,不依不饒。
這位太子殿下,以真心交友,在皇家這灘爛泥之中,的確算是異類中的異類啊!
只是老朱會答應嗎?
手心手背都是肉,死去的畢竟死了,活着的,還要活着,還有天家的臉面要顧忌,真的肆無忌憚查下去,只怕會天崩地裂啊!
“臭小子,只能說這件事情,非常難!”
柳淳輕笑,“我對陛下充滿了信心,已經過去了幾個月,陛下立了太孫,此刻查案子,就是單純追究真相,替太子報仇,不牽連儲位之爭,也只有如此,纔不會攪成一團,不分青紅皁白!”
老張猛地吸了口氣,難怪啊!
柳淳這小子看似魯莽,其實心裡比誰都有數。
朱標剛死,立刻查案子,勢必牽連到儲君之爭,到時候所有的藩王,朝臣捲入其中,各種神鬼糾纏,誰也理不清楚。
或者呢,知難而退,讓真相永遠藏匿,或者呢,老朱高舉屠刀,殺戮無辜……不管是哪樣,都不是柳淳希望看到的。
所以他只有等儲君出現,朝政趨穩,老朱重新堅定變法的念頭,才能出手。
即便沒有常茂,柳淳也想發動!
張定邊很認真瞧了瞧柳淳,過去他總覺得柳淳只是聰明狡詐而已,現在他倒是改變了心思。這小子其實比誰都固執,比誰堅持,他認準的事情,不管付出多大的代價,都必須做成!
倒是成大事的心性,只可惜他還太年輕了,手上的力量也太薄弱了。這是註定會失敗的一場背水之戰,不過也好,少年多磨難,讓他吃點虧,總會有所改變的。
張定邊沒有說什麼,而是讓柳淳跟着他去後面的演武場。
“老夫最近新琢磨了一套拳法,你跟着好好學學……”
張定邊的話還沒有落地,突然,咚的一聲!
好像打個悶雷。
不對啊,天上萬裡無雲,大太陽照着,怎麼會打雷呢?
正在這時候,緊接着,一聲又一聲!
咚咚作響,疾如驟雨!
張定邊和柳淳互相看了看,全都露出了不敢置信的表情。
“登聞鼓!”
常茂敲響了登聞鼓!
柳淳幾乎嚇得坐在地上。
張定邊不知是驚還是喜,一臉古怪的表情,突然揮舞拳頭,身形如電,打起了拳頭。一邊打着,還一邊大叫。
“常十萬!論起功夫征戰,你不及老夫,只會偷襲暗箭,算計陷害,老夫不服你!你常家虎父犬子,一輩不如一輩,老夫瞧不起你!”
張定邊拳頭虎虎生風,罵得酣暢淋漓。
“不過今日老夫倒要刮目相看,你生了個有情有義,敢赴湯蹈火的好兒子!這一頓登聞鼓,堪稱你們常家的絕唱!”
“老夫回頭給你的墳上敬三杯酒!”
……
張定邊大聲狂笑,有變成“張四瘋”的架勢。
可柳淳卻只剩下擔心了。
他給常茂的建議是向刑部、大理寺和宗正寺告發。
尤其是刑部和大理寺,全都是文官把持,朱標對文官有恩,常茂去主動告發,正好能策動文官當中的一些人,讓他們有藉口摻和這個案子。
只要能吸引各方關注,柳淳就有辦法繼續追查下去,最終揪出背後的真相。
可柳淳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常茂居然直接敲響了登聞鼓,跟老朱去告狀!
你丫的也太莽了!
所謂登聞鼓,在老朱當國的時候,是放在午門外面的,老百姓還能接觸到。等到後面的皇帝,越發懶惰,乾脆設了個登聞鼓院,派錦衣衛嚴防死守,連碰都別想碰。
不過即便放在午門外,那也不容易敲響。
朝廷每天都會派一名御史值班。老朱規定:民間詞訟皆自下而上,或府州縣省官及按察司不爲伸理,及有冤抑重事不能自達者,許擊登聞鼓。監察御史“隨即引奏”,以達上聽。“敢沮告者死”——膽敢阻止老百姓擊鼓的,死罪。
換句話說,不是什麼人都可以隨便敲擊,必須按照自下而上的級別,一層層告狀,沒人受理,或者審判不公,才能敲擊登聞鼓。
而且老朱還有一條規定,凡戶婚田土諸事,皆歸有司,不許擊鼓……也就是說,民間的瑣事糾紛,朕懶得管。
持平而來,雖然有諸般規定,但是登聞鼓的設立,確實給老百姓最後的一線希望。
譬如說,有個衛所小吏,受到懲罰,結果在懲罰期間,母親病死,他請求吏部給假回家,安葬母親,結果吏部不答應。小吏一怒之下,敲響了登聞鼓。
老朱知道後,以“天倫不可廢”爲由,嚴厲訓斥吏部,當即給小吏假期,准許回家處理喪事。
但小吏畢竟是小吏,像太子之死這麼大的事情,直接捅到老朱那裡,沒有半點緩和餘地。這要是激怒了天子,那該如何是好?
常茂這傢伙做事太欠缺考慮了。
張定邊收了拳頭,長長出口濁氣。
又笑了起來,“這個常茂雖然有點英雄氣概,敢孤注一擲,只可惜,也是一莽夫而已,他這次想不死都難啊!”
柳淳沒理會老頭的感嘆,他低着頭,默默思量着,突然笑了起來。
“沒準是我想錯了!單刀直入,以拙破巧,常茂這一招破釜沉舟,用得妙!”
“胡說八道!”張定邊一揮手,“臭小子,天子最看重的就是臉面,常茂逼得他沒有選擇,最好的辦法就是以誣告的罪名,殺了常茂,一了百了!”
柳淳蔑視地瞧了眼老張,“我算是知道你們爲什麼會敗了,不冤!”
“你!”
張定邊氣得吹鬍子瞪眼,打人別打臉,罵人別揭短。老夫當年只是運氣不好,天命不在漢王而已,真的!
柳淳懶得說什麼,且看着吧!
同樣在期盼着結果的人,不只是柳淳一個!
在信國公府邸,湯和燃了一爐香,他晃着肥壯的身軀,艱難地跪在地上,口中唸唸有詞。
“太子殿下死得冤啊,太冤枉了。若是不給太子一個公道,我大明就沒有是非了!”湯和喘了兩口氣,又苦笑道:“我沒用啊,我膽子太小了,常遇春!你瞧見沒有,我連你兒子都比不了啊!”
在另外一個府邸,馮勝坐在書房,默默瞧着皇宮的方向。
“常茂,老夫看錯了,你是條漢子!有你這個女婿,老夫不丟人!“
說着,他抓起酒杯,一杯一杯,向嘴裡灌酒,火熱的烈酒,點燃了馮勝心中的火焰,假如常茂活不成,他要拼了老命,去救回孩子!
不止兩位老國公,包括翰林學士劉三吾,還有不少文臣,也都放下了手頭的事情,靜靜等待着結果。
在這個世間,還有一種東西,叫做是非!
太子朱標,幾十年如一日,換來的好人緣,他突然死去,原因不明不白,有幾個人能接受?
在這一刻,常茂不再是一個人,他承擔了所有太子一系文武的共同心願!
我們要結果!
我們要公道!
柳淳握緊了拳頭,“陛下,不要讓我們失望!洪武大帝,不會袒護一個罪人,哪怕是你的親生兒子!”
所有人都在等着,傍晚時分,宮門開放,常茂從裡面緩緩走了出來,在這一刻,無數的人的心裡,不約而同涌起一句話:“吾皇萬歲萬萬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