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瓛去抓人了,朱元璋負手而立,仰望着大殿前方,許久不言……他彷彿看到了千軍萬馬,聽到了鼓角爭鳴。
這才立國二十年,他依舊精力充沛,還沒有真的老去,可手下的這些老兄弟,老夥伴,都按捺不住,一波又一波,貪墨國帑民財,就沒有什麼不敢幹的。
就拿陸仲亨來說,他是個地地道道的苦孩子出身,當初趕上了兵亂,父母兄弟都死了,他自己抱着一袋麥子,躲在草叢裡。
一個少年,一袋麥子,能活得下去嗎?
遇上了亂兵怎麼辦?遇上了野獸怎麼辦?被其他饑民搶了怎麼辦?
……
有太多太多的可能,可陸仲亨卻是幸運的,他遇到了朱元璋,老朱只跟他說一個字:“來!”
從此之後,陸仲亨就加入了朱元璋的麾下,南征北戰,一直到大明朝建立,他被封爲吉安侯,年俸1500石祿米。
想想吧?
當年的陸仲亨,抱着僅有的一袋麥子,現在他能躺在麥子堆上睡覺!
可他滿足了嗎?
沒有!
朱元璋手上早就有錦衣衛密報……陸仲亨,還有他的那個寶貝兒子,也就是老朱的女婿,在外面圈佔田地,經營絲綢作坊。
他爲了得到一家的染色技術,居然設計陷害,把那家人都下了大獄,整整五口人,嚴刑拷打,最後逼問出配方之後,就把人扔到了長江,來個毀屍滅跡。
陸仲亨自以爲神不知鬼不覺,可他忘了,還有神出鬼沒的錦衣衛,他們將整個過程都上報給朱元璋。
有人要問,老朱爲什麼沒有下手,沒有立刻處置陸仲亨?
像這樣的事情,實在是太多了……哪個勳貴豪門,沒有豢養奴僕,沒有欺壓百姓,就算上面的人不動手,下面那些狗仗人勢的東西,還會客氣嗎?
這一類的案子,有苦主,追查下去,最多也就是弄兩個家奴頂罪,如此而已。沒有苦主,老朱也不好小題大做。
但是不要緊,所有的勳貴,在老朱這裡,都有一本賬,他們幹了什麼,老朱一清二楚。
若是沒有這個自信,何以治理偌大的江山!
“唉!”
朱元璋重重嘆口氣,“你們出來吧!”
柳淳跟太子朱標從後面轉出來,朱標搶先跟老爹施禮,似乎有話要說。
朱元璋擺手,攔住了兒子。
“你是打算給陸家求情?”
“父皇,陸家縱然有錯,可,可也該看在汝寧的面子上,饒過陸家!”朱標懇切道。
朱元璋低垂眼皮,是啊,不管怎麼說,也是自己的女兒,女婿,他突然擡頭,瞧了瞧柳淳。“你小子聽了這麼半天,也說說看,你打算怎麼辦?”
柳淳很想罵人,你們家的親戚,問我幹什麼?
柳淳不想回答,想扔個狗給老朱,奈何,他沒有那麼大的膽子。
“啓奏陛下,吉安侯有功於社稷,僅僅因爲諫言銀行之事,就抄家,實在是不妥。更何況還是陛下詢問他怎麼做,他才說的,似乎就更不妥當了……”
朱標眼前一亮,心說柳淳你小子行啊,夠有膽子的,我都不敢說的話,你居然能直接說出來!
行,是條漢子!
朱元璋突然笑了,“柳淳,按照你的說法,朕是不是該去陸家上門請罪啊?”
柳淳打了個冷顫,老朱最是善於翻臉,你看他現在笑得越高興,一會兒下手就越狠!
“啓奏陛下,臣的意思是吉安侯身爲武將,他又不懂銀行的事情,如何諫言發行新鈔,又如何建議以十兌一?假如是他隨口一說,倒也沒什麼,可若是有人授意……臣因爲還應該小心一些,畢竟事關銀行運行的安穩,不可不查!”
柳淳說完,就趕緊低下了頭。
以朱元璋多疑的性格,柳淳這句話等於是把陸仲亨從萬丈懸崖給活生生推下去了……如果說之前還有一線生機,現在可是徹底完蛋了!
倒不是說柳淳心狠手辣,而是陸仲亨要染指銀行,柳淳聽徐增壽提到過,淮西勳貴掌控京城的生意命脈。擁有龐大的資產……這個陸仲亨沒準就是派出來的前鋒,要試探老朱和銀行。
如果不把他狠狠打下去,接下來還不定有多少麻煩事情呢!
朱標願意生氣,就讓他生氣,反正柳淳也不覺得朱標會跟自己撕破臉皮。
真正要緊的是朱元璋,他聽到柳淳的話,竟然笑了,是發自內心地笑了。
“很好!你小子的確夠機敏!陸仲亨不過是大老粗,還十兌一?是誰讓他到朕這裡胡亂出主意的,朕一定要查出來,必須查清楚!”
朱標下意識哆嗦了一下,壞了!
他爹這麼說,那就意味着要有無數人頭落地了。
柳淳啊,你在北平,可是保護了不少人,怎麼到了京城,反而造孽起來?被朱標的目光鎖定……柳淳只能說一句“死道友不死貧道!”京城又不是他的老巢,根本不用心疼。
而且京城的勳貴有那麼多,死幾個也無所謂。
柳淳低着頭裝死狗,這時朱元璋又道:“柳淳,你提議設立的銀行很不錯……有大功於社稷啊,朕該好好賞你!”
朱元璋託着下巴,做思索狀,自語道:“賞你點什麼呢?錢,你有了!官,你小小年紀,又沒經過科舉,也不是國子監生,朕也不好超擢……”
老朱每說一樣,柳淳的心就提起來,然後他又否定了,柳淳也就跟着泄氣……來來回回,折騰了好幾次,就在柳淳幾乎抓狂的時候,老朱突然道:“這樣吧,朕賞你一塊免死金牌!”
轟!
一句話,差點被柳淳給雷倒了。
陛下啊陛下,你啥也不給,也比給個免死金牌強啊!
在柳淳看來,所謂的免死金牌,根本是催命符!
功勞是過去的,不管立了多大的功勞,也不可能躺在功勞簿上,永遠享受榮華富貴,爲所欲爲。
更何況身邊還有一羣散德行的,仗着有免死金牌,膽大妄爲,無惡不作……早晚有一天,會惹惱上面的人。
當皇帝動了殺心,就算有一萬塊免死金牌,做成了護體寶甲,那也是保不住性命的!
這不,陸仲亨就是個血淋淋的例子……沒準老朱爲了圖省事,直接把陸家的丹書鐵券賜給他呢!
想到這裡,柳淳慌忙道:“臣,臣並無功勞可言,更不敢跟開基立業的功臣相提並論,臣,臣不敢受丹書鐵券,請陛下收回!”
老朱還來了勁兒,“柳淳,你也不用太客氣了……北伐殘元,你是立了大功,經營大寧,你又出了力氣。如今幫着朕建立了銀行,朕多了監督百官的利劍……這三樣大功,封爵也不是不行……朕不給你爵位,給你個丹書鐵券。你小子總是喜歡幹些出格的事情,有這個在手,你只管隨便來,沒人能殺你的!”
沒人?
柳淳要跪了!
你老人家就能殺我!
咱別開這個玩笑成不?
柳淳是堅決不要,可朱元璋卻是非要塞給他。
最後老朱急了,“臭小子,不識擡舉的東西,朕賜給你的,還敢不要!信不信,朕現在就把你跟陸家人一起辦了?”
完了!
不收還不行!
可收了,是真的燙手啊!
柳淳眼珠轉了轉,突然雙膝跪倒,“陛下,這個丹書鐵券,臣要了!臣,臣想現在就用!”
朱元璋被弄得笑了,“臭小子,你是偷偷幹了什麼壞事?朕說話算數,你說出來,朕不殺你!”
“陛下!臣斗膽懇請陛下,替家父賜婚!”
“什麼?你爹?你爹沒成婚?你從哪個石頭縫裡蹦出來的?”朱元璋糊塗了。
朱標忙道:“父皇,柳淳所言,應該是錦衣衛千戶柳三……柳淳從草原返回大明,在山裡偶遇柳三,他們結伴歸來。柳淳就拜了柳三爲義父,沒想到這小子還挺知恩圖報的,居然用丹書鐵券,替他爹討個夫人!就算親兒子也做不到啊,柳三是個有福氣的人。”
朱標雖然生氣,可話裡話外,還是替柳淳講好話。
朱元璋終於弄明白了,“原來如此!”
“柳淳,賜婚也不是不行,可若是尋常人家,就不用這麼麻煩了,朕的丹書鐵券,那可是很值錢的!”
不光值錢,還要命呢!
柳淳挺直脊背,眼圈泛紅,“啓奏陛下,家父幾十年來,一心忠於陛下,出生入死,爲國忘家,到了一把年紀,還是光棍一條,臣看着心疼啊!前些時候,他跟宋國公巧遇,提到了昔日的往事,宋國公的侄女孀居在家,若是陛下恩典,成就他們的姻緣,臣帶家父,拜謝天恩!”
朱元璋深深吸口氣,“還有這事!太子,你清楚嗎?”
朱標點頭,“父皇,兒臣的確聽聞,只是馮姑娘曾經成親,丈夫橫死秦淮河,似乎不吉利……”
朱元璋微微沉思,頷首道:“朕想起來了,那丫頭是馮國用的女兒,挺好的孩子,小時候,朕還抱過她哩。文靜,老實,長得也好看,要不是比你大幾歲,朕都想讓她當兒媳婦來的!”
朱標嚇了一跳,心說我怎麼不知道啊?
老朱不管他了,興致勃勃道:“馮國用是有大功的定策之臣,奈何死得太早了……太子,你去傳旨,讓馮勝進京參加萬壽慶典,再給你四弟下旨,讓她進京的時候,把柳三帶上,朕要親自給他們主持婚事,當個證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