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要問王夫人的心思,花廳裡的明眼人都知道:肯定是不願意放賈環出去的。
賈環這一去,必定是: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
想想賈環強硬的性格: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鳳姐這麼強勢的人現在都不敢惹他。他飛得越高,王夫人以後越有得頭疼。
而且,賈環心裡怕是認趙姨娘是他的母親吧?廚房那邊都知道賈環讓丫鬟晴雯每日使錢給趙姨娘要些酒菜享用。日後二房分家,有得好看。
王夫人沒有立刻回答賈母的問題,拿起茶碗慢慢的喝着茶,一副思考的樣子。
她當然是想壓賈環幾年。林舉人的評價讓她心生警惕。賈環讀書越厲害,她越認爲此時放他出去是個錯誤。但是,之前的理由不大適用,她需要再想想。
這時,王熙鳳笑了兩聲吸引衆人的注意力。這種時候也就她敢說話,管家奶奶呢,賈母面前的紅人,笑道:“老祖宗,環哥兒的志氣高、決心大,我們自是要成全他。
要我說,咱們何不請一個好的塾師到府裡來專門教他。書院的先生有那麼多學生的要教,花在環哥兒身上的時間自然就少了。正好,也省得他去什麼撈子書院吃苦。”
薛姨媽眼睛就微亮了下,難爲鳳姐兒了,竟然想到這上頭。捧殺。
賈母覺得也是個辦法。賈府不缺一年一二百兩銀子的束脩。精心培養賈環也無不可。賈母目光落在王夫人身上。
突然,賈赦斥責道:“婦人之見!”
這是公公教訓兒媳婦了。鳳姐直接給賈赦罵得笑容全無,臉色漲的通紅,乖乖的坐正身體聽着。
賈環心裡哂笑一聲:現在你們明白,我被你們這所謂身份壓得有多麼不爽了吧?
他現在雖然站在賈府最高權力中心的舞臺上,但現在的“主角”是賈赦。還沒到他發揮的時候。
賈赦毫不留情的訓斥道:“讀書人的事情,你懂幾個問題?環哥兒早說過你的。別人說:吃一塹,長一智。你竟是不明白。府裡讀書的事情,沒你說話的份。”
打人不打臉,罵人不揭短。賈赦這是當衆揭王熙鳳的短。當初,賈環用這句話把鴛鴦、王熙鳳都給罵退。王熙鳳回去氣得吐了一口血。
“讀書人的事情,你懂幾個問題?”這句話頓時勾起在場衆人愉快的或者不愉快的記憶。半年前發生的那場鬥爭,衆人記憶猶新。
王熙鳳給賈赦罵得坐不住,起身離席,避在一邊嗚咽的哭着。她沒賈環那個膽子。賈環敢對着政老爹“開噴”。她卻不敢和公公賈赦犟嘴。
賈母不悅的瞪着她的大兒子,鳳姐還是很得她歡心的,譏諷道:“合着你今兒到我這裡來耍威風來了。你這個兒媳婦天天在我面前替你盡孝,比你兩個強。你倒是罵得痛快。要不要罵我幾句?”
賈赦給賈母這樣說,同樣也坐不住,起身給賈母行禮,說道:“兒子豈敢?母親誤會兒子了。實在是璉哥媳婦的提議太荒唐,簡直是耽擱環哥兒的課業。母親且容我說幾句。”
賈母冷着臉甩一句,“好好說話!”又讓平兒扶着鳳姐坐下。
賈赦道:“請一個好的塾師,需要花一兩個月打聽才行,且現在是年末更難。明年的縣試在二月份就要舉行,距離現在不過兩個半月的時間。此議不可行。這是其一。”
花廳中的衆人點頭,這是很公正的道理。
賈赦繼續道:“若環哥兒明年考不中,後年就沒有童子試。童子詩是三年兩試。要大後年才能下場,這是耽擱了他幾年功夫。這是其二。
所以,璉哥媳婦的提議很荒唐。看似關心,實則是害了環哥兒。”
賈赦的話說很在道理。但是大家聽起來怪怪的。大老爺要是有這樣的本事,何至於賈府已經有衰落的跡象?
賈母臉上的怒氣終究是舒緩了幾分。她是要讓賈環讀書,不是要耽擱他。讀書須趁早。這個道理她是懂的。
王熙鳳默然不語,低着頭。她沒想到她的提議竟然有這麼大的破綻,看起來蠢得不行。這讓一貫心高氣傲的她竟然也有點動搖:以後是不是讀書的事情,真的都不要再開口了。
將鳳姐罵退,賈赦坐下來,捻鬚微笑着喝酒。心裡痛快。他好多年沒在老太太面前這麼硬氣過了。還是賈環送來冊子好使。
邢夫人笑盈盈的給賈赦添酒。她心裡也痛快至極。她對兒媳婦王熙鳳向着王夫人,早就心懷不滿。她用手段拿捏鳳姐兒,哪有老爺這樣劈頭蓋臉罵得爽快?
衆人的目光又再一次的回到王夫人身上。等待她的表態爲今天的事情做一個了結。
賈環筆直的站着,低着頭。
鳳姐敗退。現在最有可能爲王夫人幫腔的是薛姨媽。但,他同樣爲賈赦罵退薛姨媽準備了一套說辭。希望薛姨媽不要捲進來。不然,他以後怕是不好見薛寶釵。
薛姨媽看着還在喝茶的姐姐,心裡嘆了口氣。
上一回,她能幫鳳姐兒打圓場,那是因爲邢夫人在賈府裡地位不高,還有老太太的維護鳳姐兒的心思。而現在賈赦出面爲賈環說話,道理站的穩。她貿然介入,恐怕會自取其辱。
關鍵是,她明白賈環這個哥兒:心思、手段都極爲出色。今天在雪地裡跪了半個時辰,吃這麼大的苦頭,斷然不會是隻要太太放他出去讀書。肯定還有下文。
薛姨媽眼神落在楠木案几上裝着高昌葡萄酒的酒杯上,看得很仔細。
對面下首遠遠坐着的穿着鵝黃衣衫嫺雅明麗的薛寶釵心裡鬆口氣。賈赦下場,今天已經是賈府裡最高級別的內鬥。薛家不適合捲入。
…
…
薛姨媽發呆,意味着花廳中能成爲王夫人的助力的人選都退出。決定勝負的時刻要來了。
壓力匯聚在王夫人身上。同意還是不同意?
花廳裡的衆丫鬟、僕婦、陪房們未必有這麼深刻的認識,但都不約而同的感受到緊張的氣氛。
賈赦心中一振。回想着賈環給他的策略手冊。同意,或者不同意,總有一款(種)產(說)品(辭)適合你
王夫人放下手中的茶碗,對賈母道:“老太太,他大伯說的有道理,我回去再和老爺商量下。”
王夫人竟然是輕飄飄的推了。
花廳裡針尖對麥芒的壓力陡然一鬆,衆人猛然的鬆口氣。王夫人的陪房周瑞家的心有餘悸的長長舒一口氣。心落回到肚子裡。
太太同意或者不同意,都對太太不利。同意,環哥兒就飛了。不同意,看大老爺這咄咄逼人的架勢,只怕已經準備了什麼。擱置起來纔是正理。
王熙鳳低着頭喝湯,丹鳳眼中心裡大聲叫好。太太好手段。老太太只給了大老爺一杯酒的時間,錯過今天這個場合,太太有的時間、理由去勸說老太太、老爺。
邢夫人急得差點要從座位上彈起來,脫口而出道:“這怎麼行?”姓王的竟然是掀桌子不玩了。豈有此理!那她丈夫手裡拿得一手好牌還怎麼打?
“怎麼不行?環哥兒是我的兒子。”王夫人斜了邢夫人一眼,強硬的頂了一句,眼角餘光掃過花廳正中站着的賈環,心裡一聲冷笑。
跟我鬥,你還嫩了點。
賈環感受到王夫人的嘲諷,但對此毫無反應,繼續着低頭數不存在的螞蟻。還沒到他出場的時候。
而王夫人的好心情沒有持續一秒鐘,就聽到賈赦的聲音,爭鋒相對的道:“這怎麼行?環哥兒讀書,是關係到我們賈府未來幾十年興衰的事情。我作爲榮國府的家主,是有資格說句話的吧?”
圍觀的衆人點頭。
賈赦是二代榮國公賈代善的嫡長子。賈母還在,榮國公府還沒有分家。他自稱一聲榮國府的家主,沒人能說個不是。
作爲家主,他要管榮國府興衰的大事,當然可以說句話。至於,他說話有沒有約束力,另外說。
賈赦這句話王夫人是無法反駁的。垂下眼簾。
賈赦道:“二弟現在應該就在外書房喝酒,弟妹要商量的話,大可將二弟叫進來。我們等着就是。我就怕弟妹有其他的心思,攔着不讓環哥兒去讀書。”
王夫人道:“環哥兒是我的兒子。他的前途,我自會和老爺商量。不勞大伯費心。”王夫人至始至終都在強調她是賈環的嫡母,擁有對他的管轄權。
賈赦追問道:“你們什麼時候能商量出個結果來?我記得環哥兒十幾天前就回你了吧?還要商量?未免顯得有點假。”
王夫人不理賈赦的問題,淡淡的道:“商量好了,我自會回老太太。”
賈赦冷笑一聲,厲聲指責道:“王氏,我看你是居心叵測!阻人前程,如殺人父母。你倒是好,作爲嫡母,要阻攔庶子的前途。我是真不忍心看我賈家的俊傑被你一己之私給毀掉。”
花廳中的氣氛重新轉緊。賈赦翻臉,徑直叫王夫人王氏,指控相當嚴厲。賈母都微微皺眉。但她深諳當裁判員的技巧,現在還不到她表態的時候。
賈赦高聲道:“環哥兒,你可願過繼到我名下?我給你一個嫡子的名分。將來我這爵位少不了你的一份。”
“啊…”花廳中一片譁然。這個消息太生猛,竟然是要過繼。
賈探春恍然大悟。原來這就是環哥兒的打算。算是死中求活。迎春和惜春兩人呆呆的,沒人知道她們想什麼。是擔心還是驚奇?
薛寶釵微微凝神,看着賈環。她有點不信。寫出“大雪壓青松,青松挺且直”這樣傲骨嶙峋的詩句的賈環會作出這樣的決定?真真是讓人嘆息。
林黛玉心裡嘆口氣,賈環要去東面的話,以後和姐妹們怕不是一路人了。寶玉嘴角浮起一次譏諷:原來是賣身求榮啊!
鴛鴦和襲人對視一眼,今天這場面難道又要比唱戲還精彩?過繼啊!虧環三爺想得出來。
王夫人眼神依舊淡淡的,無可無不可。心裡哂笑。賈環去賈赦房裡後,寶玉以後就沒有對手了。她要輕省許多。
誠然,她得承認她這個庶子少年早慧,相當的聰明、有才幹。到賈赦房裡,會給她造成很大的麻煩。但她難道還怕和一個小孩鬥?這府裡終究是老太太說了算。
衆人矚目着賈環。
賈環微微側身,面向賈赦。沒有人知道他此時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