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樓外大街上阻隔的人羣如同流水被攔截、堵塞,過了好一會兒才恢復通行。
此時,賈環已經在如意的協助下,從行李中拿出帶着小鎖的鐵盒子拿到林如海給紀興生的書信,帶着黛玉,紫鵑、襲人一起,在紀家管家的引領下,進入酒樓二樓。
賈環並不知道金陵知府紀興生對他的舉動的不滿。知道了,他一樣會做。他並非是一個張揚的性情。但是事關黛玉,他不會再冒任何的風險。
酒樓之中已經被清場。空蕩蕩的二樓,正中的八仙桌邊,坐着一名中年男子,身旁是一名梳着高髻的美麗少女。只看容貌就知道兩人是父女的關係。
少女穿着妍麗的棉襖。一雙明眸尤其的出衆。如果說她的美麗有十分,這雙嫵媚的眼眸要佔七分。
她的明眸掠過賈環,還有帶着帷帽遮住容顏的黛玉身上,微微撅嘴,輕哼了一聲。她對“擾民”、飛揚跋扈的賈環有些看不上。這種世家公子,她見得多了。她父親還曾想將她嫁給賈環,現在看來幸好這樁聯姻沒成。
紀興生時年三十九歲,此時官至正三品的金陵知府。他是前朝宰輔大臣紀安成的幼子,有這樣的升官速度並不奇怪。這時,穿着一身深藍色的文士便服,頭戴唐巾,。看着普通,又誰有知道,這一位是大權在握的金陵知府呢?
紀興生目光審視的打量着賈環,不悅的道:“你就是賈環?我到金陵這些時日,你爲何不來拜見我?賈存周與林如海沒有與你說起過我和他們的淵源嗎?”
賈環倒不會被紀興生的知府之威給壓住,他見過的高官多了去。躬身行禮,禮貌的答道:“父親與姑父都曾提及。小子禮數不周,還請紀叔父見諒。”說着,雙手奉上林如海留下的書信,“這是林姑父讓小子轉交的書信。”
賈環坦率的承認錯誤,倒是讓紀興生高看他一眼,再加上一聲“紀叔父”,臉色稍霽。
紀興生坐着,接過賈環手中的書信,並不拆封。這種轉交的書信,其實是照顧送信人的意思。都是閒話。轉交到女兒手中,感慨對黛玉道:“我與令尊乃是通家之好。昔年林探花文采風流,人物出衆,迎娶賈府千金。那時是何等的意氣風發?往事歷歷在目,不意林兄壯年而逝,實在是天嫉英才。”
紀興生追憶着,語氣低沉、蕭索。他和林如海是一科的進士。俗稱的同年。私交極好。當日林如海與賈府千金賈敏的婚禮,他亦有參加。
提起父親,林黛玉禁不住悲從心起,忍不住低頭垂淚。過了片刻,擡頭看向賈環。
賈環沒想到紀興生與林如海交情這麼深。這種事,紀興生不可能騙他和黛玉。對黛玉輕輕的點頭。既然是通家之好,再帶着帷帽就不禮貌了。
黛玉摘下帷帽,露出精緻無瑕的玉容。嬌靨上淚痕兩行,如若梨花帶雨,神韻難畫,美麗無端。再拜行禮,“見過世叔。”
黛玉和賈環間的小動作瞞不過紀興生,他微微皺眉,想起金陵城中的某些傳言。等見到黛玉的面容後,微怔之後,仰天長嘆道:“賢侄女與令慈何其肖似!惜哉,如海兄!”
紀興生面露悲容,沉浸到對往事的追憶中。時間就這麼緩緩的流走。好一會,才恢復過來。
賈環沉靜的站在一邊,等待着。
紀興生目光從安靜、沉穩的站着的賈環的臉上滑過,心中讚許的點頭,這少年心性沉穩。對賈環的評價調高許多。果然是名聲在外的少年才子。
而後,對黛玉直言道:“我得知賢侄女今日離開金陵,特來見你一面。亦是觀察賈子玉其人。若是林兄所託非人,我定然是不依的。如今所見,心中稍安。”
說完,又對賈環說道,語氣微微有些嚴厲:“金陵裡的傳言,想必你也是清楚的,有諸多不堪之處。真真假假,我不去計較。若是你有虧待林侄女之處,我絕不輕饒。”
紀興生的話是說的有點託大的。賈環在內心之中並不會畏懼他。但是紀興生以林如海的好友的身份來說這番話,對黛玉的關愛之意流露出來。賈環自是領他的情。
賈環躬身行禮,神情鄭重的道:“請紀叔父放心,我不會的。”林妹妹的深情,他如何能辜負?如何可以虧待她?
紀興生點點頭,揮手道:“你們去吧。”
賈環帶着黛玉、紫鵑、襲人下樓。片刻後,酒樓外的馬車隊重新前行。街肆上喧囂依舊。
紀興生在二樓窗口看着馬車遠去,輕輕的嘆口氣。他有什麼不明白的呢?
紀小娘子撇撇嘴。她得承認,這個“飛揚跋扈”的少年,待人接物,很有一套。
…
…
一段插曲後,賈環一行在冬日溫暖的陽光中抵達外金川門碼頭。碼頭之上,舟船雲集。體現着金陵的繁盛。在通往一處碼頭的主道邊,有近百名士子裝束的讀書人在此等候。
這來是給賈環送行的士子。不僅有金陵本地的士子,國子監中的一些監生也前來送行。還有一些權貴子弟。
賈環的年齡決定了,他的離去,不可能有長輩來送行。但金陵官場新任的尚書、侍郎、堂官、親民官們都表達了“善意”。或是派出身邊自家的子弟,或是派出心腹幕僚。
也有幾名並不顧忌“拍馬屁”名聲,讀書人出身的佐貳官親自前來碼頭送行。
賈環,在官場之上,首先是賈皇妃的弟弟的身份。這份權勢,足以讓趨炎附勢。
賈環、張承劍、紀鳴等人抵達後。黛玉等人先行上船。馬車上的行李亦由賈家的奴僕往船上搬運。賈環則是在中散先生的介紹下,和來送行的士子、文士、子弟們一一見面,敘禮。
“這是吏部吳尚書的二公子…”
“這是戶部何侍郎的長公子…”
“這是吏部魏侍郎的師爺…”
中散先生一一介紹,賈環一一回禮,謙遜的與各人各自閒聊幾句,接受衆人贈予離別的祝福語以及對來年春闈金榜題名的提前祝賀。
龍江先生寧儒、衛兼、王仁(王熙鳳的哥哥)、蕭幼安、李良吉、丁昂、高監生、唐信然、樂監生、張推官、張員外、吳典籍等賈環的老熟人都在。
田師爺早早的在碼頭上準備了酒菜。
此處的送別,以龍江先生的身份、地位最高。
龍江先生穿着精美的玉色長衫,頭戴唐巾,身姿修長,自有一股風流倜儻的名士氣質,從隨從捧着的鋪着紅綢的托盤中拿起酒杯,代表衆人敬賈環,道:“祝願子玉此去一路順風,鵬程萬里。”
賈環亦是從隨從處拿過一杯酒,仰着脖子一口飲了,道:“謝寧前輩吉言。”
衆多送行的人們都飲了酒。
江風蕭瑟,冬日融融。金陵子弟來相送,欲行不行各盡觴。請君試問東流水,別意與之誰短長。
賈環向衆人行禮,“謝諸君相送。山高路遠,他日相逢於京師,在下再煮酒以待。”
白師爺跟在賈環身邊,他也要前往京城。
就在這時,長江江面上駛來數艘畫舫,歌聲、樂器聲清晰的傳來。唱的正是賈環的名作: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畫舫船頭,有小廝豎起彩旗:紫竹館袁靜香姑娘送別賈先生。
一曲畢,隔壁畫舫中歌聲再起。又是賈環的一首名作:一剪梅-紅藕香殘玉簟秋。這一次是雲煙院的名妓劉如煙。
繼而又有天香院的名妓唱起賈環在江南期間的詩作:寫莫愁湖的詩詞“欲將西湖莫愁比”一首。“青衫少年無人識”一首。
又有曉夢閣的花魁冰婉唱詞。是賈環寫給林千薇的那首精品美人詞:漁家傲-雪裡已知春信至。其中有名句如:造化可能偏有意,此花不與羣花比。
如此盛況,金陵有多年未見。岸上的名士、文人、監生都是驚歎,議論紛紛。整個秦淮河上有名氣的花魁都來了。
中散先生捻鬚笑道:“子玉來金陵之後,一鳴驚人。江南各處傳唱賈詞。一如柳三變、杜牧之、唐伯虎。國朝定鼎百五十年,還沒如此才華橫溢的人物。明朝楊慎有詩曰:簪花擁妓神仙骨,縱酒狂歌宰相才。不算貼切,亦可道盡一二之意。”
蕭幼安、李良吉、丁昂等士林精英都贊同的笑道:“中散先生說的極是!”
賈環對着江中的畫舫拱手一禮,朗聲吟誦道:“不是尊前愛惜身,佯狂難免假成真,曾因酒醉鞭名馬,生怕情多累美人。謝諸位花魁娘子相送。”
話音剛落,碼頭上的士子頓時響起叫好、喝彩之聲。曾因酒醉鞭名馬,生怕情多累美人。真是寫盡風流。頗有唐朝詩人杜牧“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的風範。
寧儒肆意的大笑道:“好句子。不愧是子玉賢弟的作品。真名士自風流。”
畫舫上的唱曲之聲,停歇下來。
賈環正欲上船,就在這時,江面上飄過來一葉輕舟,船頭站着一位穿着湖藍色長襖的女子。高挑、明麗。歌聲自船頭飄出來。清亮如幽泉迸出,婉轉如黃鶯嬌啼。
碼頭上的讀書人們頓時都有一種“如聞仙樂耳暫鳴”感覺。不是之前的名妓美人們唱的不好,而是來的佳人唱的太好。很明顯,技壓一籌。
賈環苦笑一聲,來送行的是薇薇。他早上並未去和她當面道別,以免徒增傷感。相見時難別亦難啊!只派了晴雯送了一封親筆信過去。她還是來了。
歌聲遙遙的傳來,“鴛鴦雙棲蝶雙飛,滿園春色惹人醉。悄悄問賈生,女兒美不美?女兒美不美?…只願天長地久,與我意中人兒緊相隨…”
正是那日他教給她的《女兒情》。大體一樣,她做了一些修改,更適合此時流行的唱法。
歌詞纏綿悱惻。真情流露。如飛蛾撲火一般熾烈的情意傾瀉在歌聲中。這就是她。也只有她。
離別的傷感的氛圍更濃了。碼頭岸邊之上,不少人是“江州司馬青衫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