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山洞裡的朝鮮人,原來是在爲金玉均服喪!
他們要麼是金玉均的部屬開化黨人,要麼是金玉均的同情者。不管他們是什麼人,肯定都對大清國恨之入骨!
因爲,金玉均死在大清國,而且,大清國不顧國際輿論的強烈反對,將殺人兇手和金玉均的屍體引渡回了朝鮮,致使金玉均死後,還慘遭凌遲!
大清國這麼做,不僅讓日本人抓住了戰爭藉口,而且,也激起了朝鮮民衆的強烈憤慨!
十九世紀末葉的朝鮮,朝廷腐敗無能到了極致,三千里錦繡江山被李氏王朝折騰得一派凋敝,百姓民不聊生,官府胡作非爲,民衆與官府的矛盾嚴重激化。與此同時,東洋日本對朝鮮虎視眈眈,隨時想吞併朝鮮。
朝鮮內憂外患,可是,朝廷上,大院君集團與閔氏集團只知道爭權奪利,全然不顧民衆的疾苦,苛捐雜稅日益繁重,逼得朝鮮民衆走投無路,民衆對朝廷恨之入骨,朝鮮就如同是一堆乾柴,只要有一星火苗,就能燃起熊熊大火。
金玉均就是這一星火苗。
金玉均走的是激進的維新改革之路。
說他是維新派,是因爲,金玉均並不想推翻帝制,他所主張的改革,仍然是在傳統帝制的框架內。但他又是激進的,他所組建的開化黨,主張對保守勢力採取鐵血政策,爲此,他不惜藉助日本人的勢力,發動“甲申政變”,在政變期間,開化黨人血洗了保守勢力,朝鮮王宮外死屍累累。
但在民衆眼裡,只要是反對腐敗無能的朝廷,就值得同情。儘管,朝鮮民衆對金玉均藉助日本勢力有所微詞,因爲日本是朝鮮的天敵,五百年來,朝鮮民衆始終對日本保持着高度的警惕與仇視。但不管怎樣,金玉均還是獲得了朝鮮民衆的普遍支持。
尤其是金玉均被凌遲後,朝廷把屍塊傳送到朝鮮各地示衆,威嚇民衆,然而,實際效果卻適得其反,朝鮮民衆見到金玉均散碎的屍身後,更加仇視朝廷,就連那些不滿金玉均藉助日本勢力的人,也對金玉均的遭遇表示同情。
事實上,金玉均雖然死了,但是,他已經成了朝鮮民衆的精神靈魂。東學教人揭竿而起,打出的旗號就是爲金玉均報仇,朝鮮民衆羣起響應,起義迅速席捲朝鮮半島,聲勢浩大,最後,迫使朝廷在全州簽訂城下之盟。
民衆對朝廷的憤概,也遷怨於大清國。
朝鮮是大清的宗屬國,在民衆心目中,朝廷的腐敗無能,是大清國縱容包庇的的結果,尤其是開化黨人,對大清國極爲不滿。而金玉均被凌遲,大清國有着不可推卸的責任。
如今,周憲章落到了這羣神秘的朝鮮人手裡,他們供奉着金玉均的畫像,周憲章作爲清軍哨長,凶多吉少。很可能會被朝鮮人砍了腦袋,祭奠金玉均。
人羣自動讓開一個通道,黑瘦男押着周憲章,走過通道,來到高臺下。
來到臺下,周憲章更加沮喪。只見全哨一百零八人一個不少,全部五花大綁跪在高臺下,每個人的身後站着一個彪形大漢,赤裸着上身,手裡操着一把鬼頭大刀。看那意思,他們要把周憲章連同他的哨堆,一股腦殺了祭奠金玉均。
那哈五和姚喜跪在一起,看見周憲章,那哈五出頭喪氣地叫了一聲“總爺”,姚喜卻是一連的木然,他早被嚇呆了。
周憲章又驚又喜,驚的是,全哨一百零八人全都做了俘虜,一個也沒跑得掉,喜的是,到現在爲止,大家都還活着!
只要活着就好!
周憲章衝着大夥點點頭,正要開口說話,黑瘦男一拳砸在他的後背上:“跪下!”
周憲章連同他的哨隊,成了人家刀板上的肉,到了這步田地,周憲章再也不敢嘴硬,只得挨着那哈五跪下。
黑瘦男一招手,四個扛槍的朝鮮人走上來,拿起繩子,把周憲章綁了個結結實實。
忽聽三聲號響,全場肅靜。
高臺左側的石壁上,開了一扇門。
門洞裡,走出來一個瘦小的老頭,老頭身着粗布衣裳,眼眶深凹,濃密的鬍鬚直到胸前,步履矯健,神情冷漠。
老頭走到高臺中央,面對金玉均的靈牌站定,四個白衣人從四個方位走上了高臺,站立在老頭的左右,其中就包括押送周憲章的黑瘦男,那黑瘦男站在老頭的左側第一位,緊挨着老頭。看來,此人的地位極高。
老頭帶着四個白衣人向金玉均的靈牌三鞠躬,臺下衆人則是下跪磕頭。
周憲章大爲沮喪,這些人對金玉均如此恭敬,必是開化黨人無疑。開化黨人信奉鐵血救國,嗜血好殺,有仇必報,絕不含糊。落到他們手裡,還能有個好?
老頭行禮畢,走到畫像側旁,坐在了一把石椅上。黑瘦男和其他三個白衣人站在老頭左右兩側。
臺下的白衣人同聲山呼,周憲章聽不懂他們喊什麼,估計應該是什麼“萬歲”“請安”之類的拜見禮。
衆人山呼畢,黑瘦男一招手,兩個彪形大漢押着一個人上了高臺,那人身形矮胖,鼻子下面留着一撮小鬍子,頭上挽着抓髻,一邊走一邊奮力掙扎,嘰裡咕嚕大聲嚷嚷着什麼,很是倔犟。
周憲章吃了一驚,那押上高臺的人,竟然是個日本人!
在天津武備學堂的時候,周憲章曾經被馮國璋逼着學日語,那矮胖傢伙說的是一口日語,什麼效忠天皇,大日本帝國萬歲之類的口號。
兩個大漢不由分說,如老鷹捉小雞一般,把那小子提溜到了靈牌下,摁倒跪下,那小子兀自嚷嚷個不停,一個大漢掄起一把明晃晃鬼頭刀,手起刀落,咔嚓一聲,那小子人頭落地,嘴巴兀自在動,只是沒了聲音。
血噴在潔白的金達萊上,如同下了一場血雨。大廳裡瀰漫着滾燙的血腥氣
人羣一片歡騰。原本肅穆的大廳,頓時如過節一般,熱鬧非凡。
血腥氣里居然還混雜着尿騷氣。周憲章眉頭一皺,回頭一看,姚喜的褲襠處溼漉漉一片,這小子尿褲子了。
更讓周憲章鬱悶的是,尿褲子的不止是姚喜一人,三分之一的清兵都尿了褲子。
這他媽的丟人丟大發了!
那哈五的褲襠還是乾的。周憲章衝着那哈五讚道:“好樣的!”心頭更加悲哀——這他媽的都是些什麼兵,不尿褲子就算是“好樣的”。
“多謝總爺誇獎。”那哈五聲音發顫,面有得色。
“總爺,我也是好樣的。”錢有貴跪在那哈五身後,笑嘻嘻地說道。
“你也是好樣的!”周憲章由衷讚道,錢有貴不僅沒尿褲子,而且還能笑得出來,比那哈五強多了。
錢有貴也是個新兵,他家是在丹東開鋪子的,做些黨蔘皮草生意,這小子皮膚白淨,長着一對小眼睛,一看就是個經商的,一點兵樣都沒有。可今天的表現,讓周憲章刮目相看。
錢有貴眯縫着一雙小眼睛,嘻嘻笑道:“總爺,咱們會沒事的。”
“你怎麼知道?”
“他們殺的是日本人,咱們去牙山,要打的也是日本人,是他們的戰友啊。”
“你怎麼知道?”周憲章問道,他懂日本話,莫非這錢有貴也懂日語?
“總爺,那小子臨死前喊的是日本話,什麼天皇萬歲。”錢有貴說道。
“你狗日的真懂日本話?”
“懂一點,我家做生意的,日本話,朝鮮話,俄國話都懂一點。”
周憲章這才搞明白,爲什麼錢有貴沒尿褲子,原來這小子聽懂了日本話,打起了小算盤——白衣人殺日本人,就不會殺大清國的人。
“你他媽的是個人才!”周憲章喝道,心裡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這些白衣人殺日本人,其實,一點也不能證明他們不殺大清國的人,這兩者之間根本就沒有邏輯關係。這個錢有貴打的小生意算盤,恐怕要算空。
“多謝總爺誇獎。”錢有貴說道。
“爬過來。”周憲章喝道。
“喳!”錢有跪挪動雙膝,來到周憲章身邊。
“他們說什麼,一字一句給我翻譯過來!”
“遵令。”
高臺上,老頭揮揮手,人羣安靜了下來。
老頭深凹的眼眶中,突然射出兩道寒光,射向臺下的周憲章。
所有人的目光跟着那老頭,聚集在這一百零個清軍身上。
那哈五的褲襠終於溼了:“總總總爺,輪到我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