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爾遜果然是個見錢眼開的主,當即滿口答應,帶着印度巡捕,去了教會醫院,當着道臺衙門人的面,把姚小鳳的女兒帶走。醫院本來就是洋人開的,來帶人的,也是洋人,道臺衙門的便衣們不敢招惹,只得眼睜睜看着威爾遜把孩子帶走。
威爾遜其實就是個英國流氓,在國內混不下去了,這纔來到中國尋找機會。不過,英國流氓與中國流氓最大的區別是,英國流氓遵守契約,契約精神是西方文化的核心價值觀,上至貴族下至流氓,都得遵守。威爾遜以權謀私,但他與姚喜之間形成了契約關係,他就得按契約辦。
果然,威爾遜把孩子帶到了姚喜的寓所,交給了姚小鳳,姚小鳳感激不盡,又摸出十塊大洋,卻被威爾遜拒絕了,理由很簡單,他和姚喜談好的交易,價值五十塊大洋,多了不要——這也是契約精神。
且說姚喜和周憲章來到道臺衙門,姚喜讓周憲章在衙門外面的一間茶肆裡坐着喝茶,自己一個人大搖大擺地走進了道臺衙門。
過了半個小時候,姚喜出了道臺衙門,喜滋滋進了茶肆,來到周憲章身邊,說道:“大哥,都辦妥了,我的朋友說了,咱們來的正是時候,道臺大人已經判了郭大海,吶,就是郭二杆,流配新疆,懷錶沒收,送交北京紫禁城。郭二杆正在大牢裡,三天後,就驗明正身,押解出去。我給了那筆貼式三百塊大洋,讓他做點手腳,就說郭二杆這小子得了肺癆,活不了幾天了,發配的事,只能暫緩執行。那筆貼式自去打點牢房裡的人,明天早上,咱們還來這裡,接郭二杆。”
“保險嗎?”周憲章問道。
“絕對保險!”姚喜說道:“衙門裡的人,都是些見錢眼開的主,我和他們交道打的多了,這種事,大家早就是司空見慣。而且,郭二杆犯的事,也不是什麼大事,他又不是革命黨。大哥放心,明天早上,保你見到郭二杆!媽的,就是便宜了這小子,到了上海,勾搭上那麼個小仙女,我姚喜咂就這麼苦命呢!”
周憲章笑道:“家有悍妻,是福不是禍。”
姚喜低聲說道:“大哥,今天時候還早,要不,咱們去大樂門走走?”
姚喜到了大上海,整日看着滿大街花枝招展的女人,心裡發癢,可身邊有個悍婦,姚喜是有賊心沒賊膽。如今有大哥撐腰,這小子色膽包天,想揹着翠花到大樂門逍遙一番。反正,出了事,有大哥兜着。
周憲章心頭好笑,這姚喜怕老婆也怕得太過分了,堂堂一個知府大人,手裡又有大把銀子,討個小妾,也是順理成章的事,可這小子偏偏沒這個福分,只能到煙花之地去偷腥。
“這樣吧,我回去跟翠花說說,給你討一房小,去大樂門,現在可不是時候,二杆沒出來,我不放心。”周憲章說道:“姚喜,兄弟的事,比一個煙花女子,還是要重要一些,這是咱章軍的規矩,你說是不?”
姚喜怏怏,只得點頭答應。
兩人回到家裡,一天無話。
到了第二天一大早,兩人再次來到道臺衙門,周憲章依舊在衙門外的茶肆裡喝茶,姚喜一個人進了衙門。
按照姚喜的說法,這一次進衙門,就是把郭二杆帶出來,用不了多長時間。
然而,一個小時過去了,卻沒見姚喜從衙門裡走出來。
周憲章心中生疑,暗暗覺得有些不對勁,急忙站起身來,付了茶錢,匆匆出了茶肆,走到距離衙門幾十米開外的一個弄堂口邊,混在人流當中,盯着衙門。
忽見一隊荷槍實彈的兵丁衝出了衙門,直撲茶肆,茶肆裡頓時亂作一團,內中有人高喊:“不要放跑了革命黨!”
與此同時,無數兵丁衝出了衙門,在將官的帶領下,封鎖了衙門前的街道,街上的行人統統站在原地,不得離開,兵丁們開始挨門挨戶搜查盤問。
只見兵丁們攔住街上的行人商販,一律摘掉帽子,檢查腦後的髮辮,只要有禿頭的或是辮子有問題的,立即抓進衙門內。
周憲章大吃一驚,問題一定是出在了辮子上!
郭二杆沒有辮子,自從到了上海,他一直戴着假辮子。這假辮子戴習慣了,周憲章和郭二杆都習以爲常,沒把這事放在心上。
這次郭二杆被抓,官府只當他是個普通走私販子,原本也沒注意到他的假辮子。昨天,姚喜前去疏通關節,本來一切順利,按照筆貼式的安排,牢子獄卒都得了好處,今天一大早,只要對郭二杆的驗明正身,就可保釋出來。
郭二杆在大牢裡呆了三天,都沒問題,哪裡想到,眼看就要出獄了,問題就出在這“驗明正身”上。獄卒對郭二杆進行最後一道審驗的時候,發現了他頭上的辮子是假的。
在十九世紀末期的大清國,少海外留學生都剪了辮子。但是,問題是,官府認定郭二杆是個江洋大盜,一個江洋大盜頭上沒有辮子,情況就嚴重了。官府可以容忍海外留學生剪辮子,但絕不容忍國內的百姓剪辮子!
郭二杆頭上沒有辮子,來接他的姚喜頭上也沒有辮子,問題更加嚴重,顯然,這不是一個人的事,而是一羣人的事!官府把事情的經過前後聯繫分析,得出結論,這個郭二杆絕不是一般的走私販子,他的背後,一定有一股勢力!
剪了辮子的勢力,只能是革命黨人!因爲,革命黨人在海外,提出的口號就是“驅除韃虜!”剪辮子是“驅除韃虜”的內容之一。
那些得了姚喜好處的筆貼式、獄卒們,遇上這樣的事,也不敢徇私,急忙報告了上海道臺黃遵憲。
黃遵憲已經得到警報,孫文秘密潛入上海,策劃暴動。在這個當口上,寧可錯抓一千,也絕不放過一個。
而且,黃遵憲推斷,這個郭二杆恐怕是革命黨人的高層份子,要不然,革命黨人怎麼爲了他費這麼大勁。弄不好,道臺衙門外面,還有革命黨人在等着劫獄!
於是,黃遵憲下令,將郭二杆和姚喜打入死牢,同時,派出兵丁,封鎖衙門前大街,嚴密盤查革命黨人,只要是形跡可疑者,頭上沒有辮子的,一概先抓起來再說。
周憲章混在弄堂口的人羣中,暗暗着急。郭二杆沒救出來,反倒搭上了姚喜。整個大街已經被清兵封鎖,想要跑出去,已經是不可能了。一旦被清兵抓住,他頭上的假辮子馬上就會露餡。
要是被抓進了道臺衙門,只有兩個結果,要麼,被當做革命黨人,那他和郭二杆、姚喜就只有死路一條;要麼,公開自己的真實身份,這樣做,後果也極爲嚴重,不僅儘自己活不成,恐怕還會連累各地的章軍弟兄。慈禧太后絕對不會允許他活着!一旦他落入官府手裡,就會被“逮貓貓”!
大街上的百姓嚇得四散如泥塑一般,呆呆地看着清兵耀武揚威,越來越近。周憲章轉身閃進身後的弄堂。
弄堂十分狹窄,兩旁是要麼是民居,要麼是院牆。大街上已經鬧得烏煙瘴氣,誰家也不願意惹禍上身,居民們紛紛關門閉戶,周憲章沿着弄堂跑出一百多米,也沒看到一個出口,暗暗叫苦不迭,前面出現了一座高牆,擋住了去路——這是一個死衚衕!
身後,清兵的腳步聲、喝斥聲越來越近,周憲章進退無路,情急之下,只見身邊有一座花牆,牆上佈滿了藤蔓。周憲章抓緊藤蔓,一個縱身,翻上了牆頭,躍入一個天井之中。
天井裡,寂靜無人,不遠處是一處柴房,裡面堆着柴草,周憲章顧不得許多,一頭鑽進柴草堆裡。
就聽花牆外面,人聲吵雜,清兵衝到了花牆邊,挨家挨戶搜查。
周憲章伏在柴房裡,一動不動。大約過了一個小時,花牆外的吵雜聲漸漸沉寂下來,清兵沒有發現可疑人員,漸漸散去。
周憲章又等了兩個小時,聽着外面沒有什麼動靜,這才輕手輕腳出了柴房。
這是一個小天井,周圍沿着花牆,種着各色花卉,發出嫩芽,空氣中飄蕩着淡淡的清香。像是大戶人家的後花園,頗有些江南私家園林的味道。花牆正對面,是一座老式青磚紅瓦房屋,屋脊高大,裝飾典雅,房屋東首的屋檐下,有一道月亮門,草木叢中,一條石徑曲曲折折,通往那道月亮門。
周憲章不敢翻過花牆回到弄堂裡,清兵雖然已經離開了弄堂,但弄堂外的大街上,肯定還在戒嚴,周憲章要是回去,那就是自投羅網了。
周憲章看看左右無人,沿着石徑,走向月亮門。月亮門與一條長廊相通,長廊雕檐畫閣,兩旁假山花草,很是雅緻,大有曲徑通幽的韻味。
長廊的盡頭,有一座假山,假山後面,隱隱傳來金屬的撞擊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