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軍向黃金山炮臺發起了不間斷地進攻,密集的炮火覆蓋了黃金山炮臺的各個角落,原本高大的胸牆,早已土崩瓦解,炮臺上的最後一門阿姆斯特朗大炮,也已經被日軍的艦炮摧毀,炮臺掩體垮塌下來,巨大的炮管躺在瓦礫堆中,炮身和數十名炮手一起,被炸成了齏粉。
沒有了大炮的火力控制,日艦衝進了水道,衝進了旅順港。
停泊在港口內的魚雷艇遭到滅頂之災,福龍號、左一被擊沉,左二和左三上的水兵無法抵抗日軍巡洋艦的攻擊,爲避免被日軍俘獲,只好自爆沉沒。
劉步蟾帶着身受重傷的蔡廷幹、以及剩餘的一百多水兵們上了黃金山炮臺。
二龍山上,郭二杆和張作霖的壓力要小一些,儘管他們也是傷亡慘重,兩個連五百人,只剩下了一百多人,但西寬二郎旅團損失更加慘重,攻擊力大不如前。
黃金山炮臺遭到日軍三面圍攻,成了汪洋大海中的一座孤島。
然而,抵抗依舊頑強。
這是最後的抵抗。章軍士兵們憑藉着殘垣斷壁,隱蔽在每一個角落、每一塊岩石後面,與日軍展開頑強的搏殺。
殘酷的肉搏戰無時不刻不在發生。
就在昨天,日軍設在白王山上的高音喇叭向黃金山守軍宣佈了大清國與日本的停戰協議全文:
“大日本帝國天皇陛下與大清國皇帝陛下同意以和平方式結束戰爭,自即日起,大日本帝國軍隊停止在山東、遼東、朝鮮針對大清國軍隊的所有戰鬥行動。應大清國皇帝的請求,大日本帝國軍隊配合大清國軍隊,剿滅盤踞在旅順和平壤的章軍……”
隨後,日軍又播放了第二軍司令官大山岩的命令:
“命令第二軍所轄山東、遼東戰區部隊,向旅順集結,協助清軍剿滅周憲章所部叛軍。第二軍各部應本着人道主義精神,除叛軍首領周憲章外,其他叛軍成員放下武器者、傷病者、非戰鬥人員應予以人道主義保護,不得傷害他們的人生安全。”
然而,堅守在黃金山上的章軍官兵,對日軍的喊話充耳不聞。沒有一個人放下武器走下黃金山。
章軍官兵們已經習慣了血與火的戰場,習慣了死亡,他們唯一沒有習慣的,是朝廷的背信棄義!
停戰協議不僅沒有渙散他們的鬥志,反而使他們抱定了必死的決心——既然已經是叛軍了,那就反叛到底!
活下去,只有兩條路,要麼做日本人的俘虜,要麼做朝廷的奴才!
這兩條路,都是章軍官兵們絕對不能走的!
周憲章匍匐在東側的瓦礫堆中,端起一杆88式步槍瞄準射擊。
這種88式步槍,與他記憶中的漢陽造完全一樣。
那個記憶十分遙遠,遙遠得如同一個夢境。
他彷彿看見巍峨綿延的湘西大山,遮天蔽日的山林,直上雲霄的懸崖峭壁,蜿蜒崎嶇的山間小道。
小道上,一位鬚髮皆白的老人端着一手提着漢陽造,一手牽着一個山裡的孩子,那個孩子年紀不過八九歲,帶着稚氣的童音:“爺爺,爺爺,我要你的漢陽造。”
“你要漢陽造幹什麼?”
“我要打野獸。”
“你要是想用漢陽造打野獸,爺爺就不給你了!”爺爺停下了腳步,他的面前,荊棘密佈的山坳上,兩座孤伶伶的墳墓。
“爲什麼?”孩子不甘心。
“漢陽造不是用來打野獸的!”
“那是用來打什麼的?”
“打鬼子的!”爺爺向着那兩座墳墓,跪了下去:“孩子,過來,跟着爺爺跪下!”
孩子老老實實跪在爺爺身邊:“他們是誰?”
“他們是你的叔爺,死在鬼子手裡!”爺爺老淚縱橫。
“爺爺,我要打鬼子!”
爺爺的眼睛裡,透出奪目的光芒:“等你長大了,爺爺一定把漢陽造給你!”
“砰”一聲槍響。
周憲章扣動了扳機,一百米遠處,一個日軍剛剛爬上斷壁的日軍士兵頭頂上冒出一團血霧,滾下了山坡。
“四十!”周憲章摸起一枚碎石,放在了身旁的掩體上,那裡已經有三十九塊碎石。
每擊斃一個日本人,周憲章都要放一塊小石頭。
這是一個小遊戲,教會他這個遊戲的,是湘西大山裡的爺爺!
一發炮彈在不遠處爆炸,幾塊炸飛的碎石,飛進了他的石堆裡。
“姚喜,給老子把那幾個濫竽充數的傢伙清理出去!”周憲章喝道,端起步槍扣動扳機,又是一個倒黴的日本兵撞在了他的槍口上。
姚喜從石堆裡小心地檢出飛來的碎石,說到:“大哥,現在應該是四十一了。這槍法,你啥時候教教我啊。”
“沒問題,只要你能活着出去。”
“大哥,我能活着出去嗎?”姚喜撇了撇嘴。
又是一發炮彈,在前面爆炸,煙霧瀰漫,周憲章罵道:“狗日的命大!”
“大哥,我就是命大,鬆骨峰沒死、虎飛嶺沒死,胎裡峰也沒死……”
“老子說的是那個小日本!”周憲章斥道。
剛纔,一個日本兵出現在了周憲章的準據中,周憲章正要開槍,炮彈爆炸了,煙霧遮住了周憲章的視線,那個小日本撿了一條命。
“嘿嘿。”姚喜笑道:“反正我就是命大,死不了!”
馮國璋連滾帶爬跑了過來,爬在周憲章身邊:“大哥,櫻桃醒了,她說,聶士成將軍和格格帶着人馬,殺到了蓋平,和乃木希典交上了火,脫不了身。”
周憲章點點頭:“意料之中,我見到櫻桃,就知道敏繡來了。”
見到櫻桃後,周憲章就向大家說明了敏繡,也就是孟明仕的身份。官兵們聽說一位和碩格格親自率軍增援旅順,士氣大振。
“這個格格真夠仗義的!”姚喜讚道:“大哥,你在朝廷裡有這麼大一座靠山啊。可是慈禧太后怎麼老是和我們過不去?我聽說,這個格格是太后老佛爺的親侄女。”
周憲章苦笑:“太后老佛爺要是能聽得進一個女孩子的話,她就不是老佛爺了!”
“太后只能聽得進去讒言!”馮國璋恨恨說道:“大哥,格格遠在蓋平,遠水解不了近渴啊。日本人的攻勢越來越猛了,我擔心……”
海面上,炮聲隆隆,八艘日艦一線排開,向黃金山炮臺發起轟擊。還有三艘受傷的日艦,在遠處遊弋。
“媽的,聯合聯隊都來了,北洋水師見死不救!”馮國璋罵道。
洋鬼子漢納根不知什麼時候爬了過來,喘着粗氣說道:“馮先生,現在看來,北洋水師與聯合艦隊是盟友了。”
“何以見得?”
“聯合艦隊至少有一半的軍艦都到了這裡!這就是說,威海衛方面,日軍海上力量嚴重不足,這是北洋水師大舉反攻的好機會,可是,日本人這副架勢,明顯是有恃無恐!上帝啊,您竟然能容忍這樣的叛賣!”
“你的上帝管不了中國的事!”姚喜怒道。
漢納根沮喪地點點頭:“周師長,有一個不好的消息。”
周憲章淡淡一笑:“怎麼,還有比北洋水師見死不救更壞的消息嗎?”
漢納根眼淚汪汪地低下了頭:“劉步蟾自殺了!”
漢納根在北洋衙門服役的時候,和劉步蟾一起,都是李鴻章的左右手,兩人私交很好。如今劉步蟾自殺,漢納根很是傷感。
漢納根說着,遞給周憲章一張紙,上面是劉步蟾的親筆:
“憲章吾弟:清日之戰,即便吾弟守住了旅順,也無法改變這樣的事實——大清國已經完敗!大清國不是敗在戰場上,而是敗在了慈禧太后的手裡!敗在了滿清貴族的手裡!敗在了這個千瘡百孔的朝廷手裡!爲兄自幼熟讀經典,以忠君愛國爲己任,但是,事到如今,爲兄終於發現,我一生所信奉的忠君愛國,原來只是一場大夢!這樣的君、這樣的國,真的值得我等忠誠嗎?也許,蔡廷幹是對的,他說,愛國與忠君是兩回事。蔡廷幹身負重傷,但性命無憂,請吾弟好生照顧他。爲兄去了,吾弟好自爲之。”
劉步蟾自己了斷了自己,並不是因爲他對於堅守旅順失去了信心,而是他畢生的信念垮了。
劉步蟾是儒家忠君愛國思想忠實的信奉者,然而,慈禧太后的背信棄義,使得他發現,支撐他的信念原來是一場騙局,劉步蟾的精神徹底垮了!
周憲章一生長嘆:“也許,這是他最好的歸宿!”
劉步蟾不願意再爲這個朝廷效忠,但他也不能放棄自幼被灌輸的理念,他只能選擇死亡!
“我們怎麼辦?”馮國璋問道。
周憲章望了望遠處的海面,說道:“姚喜,你走吧。”
“是!”姚喜立正敬禮,問道:“大哥,你要我去哪裡?”
“去平壤。”周憲章從懷裡摸出一封信,交給姚喜:“把這個交給巧兒。”
姚喜接過信,走出幾步,又停了下來:“大哥,要是送信,隨便找個弟兄就行了,用不着我去跑一趟。我是您的副官!”
周憲章說道:“這是我的家信,當然是副官親自跑一趟!你帶幾個弟兄,天黑後,去二龍山,然後,從東北方向摸出去,前往蓋平,到了蓋平,見到敏繡格格,她會派人送你去平壤。”
“大哥,你這是要我逃命!”姚喜抗聲說道。
“少廢話!”周憲章斥道:“我和趙巧兒結婚沒幾天,就離開她,還給她們母女帶來那麼大的麻煩,我怕葉志超會對她們不利,你去平壤,不僅僅是送信,還要保護好她們,如果我有不測,請你好好照顧好她們,別讓她們再受苦了。”
“大哥……”
“滾!”
姚喜眼淚汪汪,向周憲章舉手敬禮,轉身離去。
喊殺震天,一羣日軍衝上了炮臺,周憲章端起步槍,衝出了掩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