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家

舍家

嘉止和殷適再次見面,已是兩月之後,殷家派了馬車送他回到老宅,殷適不等車子停穩,便跳下來,大呼小叫地跑進門去,一疊聲地叫:“嘉止!嘉止!嘉止!”

祁媽媽看到他,驚喜地招呼了一聲,殷適急急忙忙抱她一下,一路跑進自己的屋子裡,果然嘉止正坐在桌前寫字,看到他,手一顫,毛筆掉在宣紙上,眼淚跟着就下來了。

殷適跑過去抱住他,兩個孩子親親密密地臉貼着臉,哭在一起,嘉止不停地叫他:“阿適阿適。”殷適也叫他:“嘉止嘉止!”

阿莘隨後跑進來,看到他們哭,眼圈兒也紅了,過去摟住兩個男孩,安慰道:“好啦好啦,這不是又見面了麼?哭什麼!”

殷適和嘉止抱在一起不撒手,兩個月沒見面,想念竟是如此難耐,對於兩個小孩子來說,簡直就像一百年那樣長。

“好啦,鬆手啦,你們倆是連體嬰啊,怎麼這麼粘乎!”終於阿莘不耐煩了,用力分開他們倆,給他們擦乾眼淚,取笑道:“阿適還說嘉止像小丫頭老哭鼻子呢,現在是誰在掉金豆兒啊?”殷適忙瞪大眼睛,努力抑制住哽咽,大聲道:“我纔不是!”

嘉止也道:“我也不是小丫頭!”

阿莘笑呵呵地摸摸他們的頭,道:“快去玩吧,阿適你不在的時候,嘉止都不肯出去玩兒,一個人悶在屋子裡頭寫字,你要再不回來,他連硯臺都要磨穿了!”

殷適轉頭一看,果然書案邊堆了好多寫過的紙張,足有數尺厚,嚇了他一跳。

嘉止拉起殷適的手,興高采烈地道:“走,我們出去玩,上次找到的那個松鼠洞,這麼久沒去看,不知它們存了多少果子過冬,咱們去偷一點來。”

殷適大笑,拉着他的手跑走了,阿莘望着他們的背影,笑着抹了抹眼淚。

自從殷適離開,嘉止就像霜打了的小花,耷拉下了全部的葉片,整個人沒精打彩的,喂他吃飯就張嘴,不喂也不嚷餓,教他背書也肯背,只是常常看着書本發呆。也不出去玩了,總是一個人坐在屋子裡寫字,祁先生每天來看他,總是先對他的書法讚賞兩句,又對他的精神很是擔憂,可無論大家怎麼勸,他都呆呆的沒反應,似乎殷適一走,把他的魂兒也帶走了。

要說小孩子之間要好,也不應該好到這個程度吧,似乎兩個人合成了一個,一旦分離,另一個人變得失魂落魄的,像是隻剩了一半。

這個樣子,好麼?祁先生思來想去,找不到什麼解決的辦法,只能暗暗嘆息。

殷適這次回來卻也不易,話還得從他剛回家的時候說起。見到分別三月的母親,殷適當然是高興的,在媽媽懷裡撒了會兒嬌,看過了哥哥姐姐,還有新添的小妹妹,新鮮勁兒一過,立即就坐立不安起來,粘着父親說要回老宅去,問他去做什麼,只說要跟嘉止玩。

殷老爺有顧慮,想着還是不讓殷適再去老宅的好,囑咐殷適的兩個哥哥陪着他玩,又帶了他出門,大街小巷,看戲聽書,買糖弄果,要什麼給什麼,可殷適一反常態,對這些再不感興趣,常常出門不到半天就嚷着要回家,回來又粘着爹媽要求回老宅去,父母不同意,他就哭,哭不管用,就鬧,鬧也不管用,乾脆生起了病來。

開始殷老爺以爲他是撒嬌耍賴,也沒太在意,請了大夫給看,還故意囑咐煎藥的時候不給他放甘草,也不給他吃糖,想用苦口之藥來打消他裝病的念頭。不料服侍他的使女驚慌地來報,說三少爺病得很重,已經吃不下藥。

殷老爺吃了一驚,忙親自去看,見殷適昏昏沉沉的,眼睛也不睜,全沒了平日的機靈,不禁憂心忡忡,忙派人請了京裡最好的御醫來診視,卻診不出什麼確切的病來。

藥一副一副灌下去,就像水澆在沙地上,沒有半點效用,一家人都焦急起來,四處尋醫問藥,卻都診不出是什麼病症,眼看着殷適的小臉兒從黑裡透紅變成白裡透青,整日昏迷不醒,胖乎乎的小身體也迅速消瘦下去,殷適的母親哭得肝腸寸斷,抱着他不撒手,只怕這個寶貝兒子就這麼失了去。

下人們卻暗暗傳說,都道三公子怕是中了邪,藥石惘治的。

殷老爺急得數日間添了幾百根白頭髮,不忍看愛妻抱着孩子哭得悽慘,躲到了書房暗自垂淚。正在這時,突然下人來報有個遊方的道士求見。

殷家現在是急病亂投醫,在府門外張了告示,說只要能治小公子病的,不論何人,一律酬謝千金,這些日子來的人着實不少,可惜沒一個對症的。

不過有希望總比沒希望好,殷老爺還是強打精神接見來人,卻見是個年紀輕輕的道人,眉清目秀,身材修長,裝束得極整潔利落,頗有幾分仙風道骨。

殷老爺先是有點失望,按理說道士醫生,自然是老的道行深些,不過此人既然來了,便也請他到殷適房中看看,死馬當做活馬醫。

道人進了房,也不搭脈,只看一看,用一柄拂塵在殷適臉上掃了一下,殷適打個噴嚏,睜開了眼來。

殷家衆人又驚又喜,殷適暈乎乎地坐起來,問:“怎麼了,你們爲什麼哭?”

殷夫人一把抱住他,又哭又笑,一疊聲地念佛,突然想起孩子是道士救的,唸佛似乎不妥,忙閉住了嘴。

殷老爺急忙道謝,道士笑笑道:“小公子並沒有什麼大病,只是先天機緣,到了八歲,必須舍家修道的。”

殷老爺和夫人大驚,相對看了一眼,不免懷疑這道士是來行騙,自己親生的孩子,活潑可愛,心肝寶貝似的,哪裡捨得讓他出家修道?

道士也不勉強,只道:“若是捨不得,便只能養到八歲,你們自己看着辦吧。”說罷轉身而去,殷氏一家人面面相覷,將信將疑,但要說把殷適送了去修道,那是萬萬捨不得的。

殷適見道人走了,喃喃地道:“好生眼熟。”

殷夫人嚇了一跳,這道人大家都是頭一次見,怎麼孩子竟說眼熟?難道……

她和丈夫對視一眼,心中七上八下,惶惑不安。

殷適雖然醒了,身體卻大不如前,中秋才過,他便需穿厚衣、蓋厚被,動不動就會病倒,一個活潑伶俐的孩子,向來好動慣了的,現在跑不動跳不起,不能玩耍,又整日被灌下種種補藥,煩惱得經常哭鬧,脾氣越來越暴躁。

北雁南飛,天氣一日一日冷了下來,殷適的八歲生日快到了,殷老爺和夫人連着去城內城外的廟宇、道觀燒香許願,只要能保得愛子平安,建廟修觀都是應允的。

然而殷適還是一日一日虛弱下去,九月初的時候,連爹媽都已叫不出,躺在牀上奄奄一息,殷夫人的眼淚都流乾了,整日抱着殷適不放,眼巴巴地看着他,然而眼看着孩子出氣多、進氣少,那種緩慢而無奈的煎熬,真真令人無法忍受!

萬不得已,殷老爺又派人出去尋找那個道士,然而城裡城外遍尋不見,那道人就像平空蒸發了一樣,沒留下半點蹤跡。殷老爺束手無策,只能空自憂急。

九月初六,殷適生日前的晚上,殷老爺燃了長明燈,打發了下人,只跟夫人一起陪着兒子,祈禱他能平安渡過這道難關,數日掙扎愁苦,他們已漸漸信了那道士的話,只盼兒子能夠熬過八歲生日,或許便有轉機。

殷適安安靜靜地躺在母親懷裡,聽她輕輕哼着兒歌,忽然笑了一笑,殷老爺大驚,孩子已經兩天沒有反應了,他這是……卻見殷適緩緩看了他一眼,又看母親一眼,再笑了一下,大眼睛合上了,頭微微向旁邊一沉。

殷夫人渾身一僵,瘋了一樣搖晃殷適,叫道:“阿適!阿適!你醒醒,不要睡着,阿適,快看看爹爹媽媽,再堅持一會兒就沒事了,過了子時就沒事了,你快醒醒啊!”

殷適像個不會動的玩偶娃娃,被搖得晃來晃去,大眼睛緊緊閉着,臉色恬靜,自他出生到現在,還從來沒有這樣乖過,然而殷老爺和夫人卻都痛哭流涕,只盼他能夠睜開眼睛,便是再調皮搗蛋十倍他們也不怕,只要他活着!

忽然門外傳來一聲道號,一個清朗的聲音道:“施主,請節哀順變。”

殷氏夫婦一回頭,淚眼蒙朧中看到一條清峻的身影,頓時像得了救命稻草般衝過去,抱着殷適跪伏在地,連聲哀求救命。

道人扶他們起來,溫聲問道:“你們如今是捨得呢,還是捨不得?”

殷老爺頗感爲難,殷夫人卻果斷地道:“捨得!”

殷老爺頓時省悟,是啊,捨得便怎樣,捨不得又怎樣,這個孩子,他們終是留不住了,舍了他去修道,總還能留得性命在人間,勝過現在夭折!

道人見他們同意,微微一笑,接過殷適放在院中的石桌上,掐指唸了幾句咒語,拂塵在殷適臉上拂了幾拂,似有一道白光鑽入他的眉心,不多時殷適睜開眼睛,眨了一眨,接着便伸出手來,要母親抱。殷夫人撲上去抱住他,孃兒倆個緊緊粘在一起,再也捨不得分開。

道士靜靜看着,宣了聲道號,對殷老爺道:“半年之後,我會來教導他,在此之前,請您尋一處清靜地方,叫他靜養。”

殷老爺無奈地點了點頭,雖然他向來對神佛之事敬而遠之,但事實擺在眼前,便想不信也不可得,爲了保住兒子的命,說不得,只好聽從道人所言。

道士回過頭來,望着殷適的眼睛,微笑道:“別來無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