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回到尤里卡,我向中校進行了例行報告,然後去療養所看望卓婭少尉。
護士把我領到了房間外,開始小聲提醒我保持安靜,不準喧譁,不要亂走,廁所就在右邊樓梯拐角邊,如果病人出現了什麼狀況怎麼通過電鈴呼叫她,怎麼按照牀頭的銘牌說清楚病人的編號,搞得我跟個幼兒園小朋友似的,只能聽她嘮嘮叨叨,一個勁點頭。
好不容易送走了一臉不放心的護士,我輕輕擰開門,進去後再輕輕關上,結果正好對上帶着點疑惑偏頭看着我的少尉。
尷尬,原來她沒睡啊,那個該死的護士,該死,該死,這麼一來我像個做賊的。
“呃,少尉,我來看看你,”我說着順手把頭盔摘了擱在旁邊的桌子上,看也沒看拉過來一把椅子坐上,沒想到椅子呻吟一聲,我直接坐到了地上。
少尉伸手捂着嘴看着我低低的笑,眼睛都快彎成一條線了。
我頗爲尷尬的伸手撓着腦袋,趕緊把木椅子碎片丟到角落,用窗簾擋好,乾脆站在原地,看着少尉尷尬的笑着。
少尉笑了會終於不笑了,開始咳嗽,清了清嗓子說道:“謝謝你救了我,上尉。”
我怎麼突然覺得心裡有些酸酸的,有一股莫名奇妙的失落感,說不上來。
“沒什麼,少尉,應該的,”我感到渾身不大自在,打量着旁邊空着的另一張牀——傷員這麼多,怎麼可能空出一個牀位?“關於你姐姐的事,我很抱歉。”
卓婭少尉原本帶着微笑,聽到這句話笑容頓時不見了,我暗罵自己沒事找事,爲什麼要加上這麼一句。少尉嘆了口氣,突然又開始劇烈咳嗽起來,我趕緊從牀邊拿過痰盂,少尉撐着牀側起身子,我輕輕拍拍她的背,看着她把東西吐出來。
帶着血的濃痰,看來少尉的輻射症狀比較嚴重,該不會——
我打斷自己的遐想,那雙眼睛雖然顯得疲倦,散亂,但依然炯炯有神,看向我的時候,還帶着某些不一樣的東西,某些柔和而溫暖的東西,正在慢慢融化我的心。
阿卡利亞,一個聲音暗暗提醒我自己,別亂想了,你已經想通了,過去了,別再給自己找麻煩。
感情就是這樣的東西啊,說不上來,奇怪的感覺,捉摸不透,沒由來的衝動。
我放下痰盂,扶着少尉躺下,把她額頭的劉海理順,看了眼旁邊的輸液瓶——氨磷汀,怎麼會,治療腫瘤、癌症的藥物?天——
別亂想,別亂想,我對於這方面懂得不多,還是問醫生爲妙。
“少尉,好好休息,我走了,中校還有些事情要我處理。”卓婭少尉虛弱的輕輕點點頭,看着我轉身開門,
“阿卡利亞。”
我確認我聽到了,雖然這一聲比蚊子嗡鳴聲大不了多少,但我確實聽到了,她在呼喚我的名字。我猶豫片刻,回到牀前,輕輕握住卓婭的手,半跪在地上,看着曾經熟悉而熱切期盼的那雙眼睛。
“還記得我說過的話嗎,阿卡利亞,”卓婭伸手撫摸我的臉頰,眼睛裡卻帶着不甘和奇怪的猶豫,她最終深吸一口氣,繼續說道,“我是認真的,上尉,謝謝你。”
卓婭說完,在我額頭上輕輕一吻。
“也謝謝你,卓婭。”
我很難說我到底欠了她多少,一個爲了挽救我這個陷入迷惘和絕望中的靈魂,而甘願獻出自己的一切,包括肉體和靈魂的女孩,我不知道我該怎麼報答她。
難道就是按照她所說的,佔有她的姐姐,看着她永遠痛苦下去?
我不知道。
少尉鬆開了手,最後用手指輕輕拂過我的額頭,吃力地拿起一旁的頭盔,笨拙的給我戴上,做完這一切,她已經累得開始喘氣。
“去吧,阿卡利亞。”
我從地上起來,頭也不回的轉身開門,寧門把手的時候,我清楚地感到自己的手就在顫抖,感到自己有些哽咽。
我顫抖着,有些不甘心但又無可奈何的跨出這道門,回身輕輕關上,有些恍惚的離開了療養所。
“阿卡利亞上尉,謝爾蓋中將請您過去。”一名FSB隊員很有禮貌的敬禮,端着手上的突擊步槍看着我。
我點點頭,跟上他,去見最終要見,躲不過去的那個人。不管是報復也好,還是暗中整我也好,反正我都會挺過去的,我已經習慣了。能不能離開這片骯髒的土地,恐怕還是謝爾蓋中將一句話的事,雖然我極爲不願意,但恐怕不得不去討好他,這讓我討厭我自己。
指揮大樓,會議室。中將坐在盡頭的首位上,旁邊是正在喝咖啡的米哈伊爾中校,而我,則被憲兵制定站在另一頭,中將對面,擡頭挺胸,準備好接下來的暴風雨。
謝爾蓋中將等着中校慢悠悠喝完咖啡,點上了一支菸,把一支菸遞給中校,之後把整盒煙丟到了我面前——中校看到這一幕稍稍愣了一下,繼續低頭點菸。
“抽菸,上尉。”
我默不作聲的把頭盔摘了擱在一旁,拿起一隻煙,接住中將甩手給我的打火機,點上,狠狠吸了口,原本挺長的煙一下被我抽掉了近1/5。
“你跟它有仇啊,上尉,”中將把手搭在腹部,靠在轉椅上,“我有一個好消息,你要不要聽?”我挺直腰板,把煙夾好,希望中將別說太長時間,不然菸屁股就要燒着我的手了。
“我被平反了,然後,好消息是,今天有一架直升機來這兒,接我回莫斯科,去新的崗位,”中將不動聲色的看着我,“我可以帶你一起離開,多帶幾個人也無妨。”
我很吃驚的看着中將,而旁邊,是更加吃驚的中校,直到香菸燒到了他的手,他才叫了一聲,反應過來,把煙擰滅在旁邊的菸灰缸裡。
“你可以出去了,中校,現在沒你事了。”中將居然對FSB的中校下了逐客令。中校有些奇怪的看了我一眼,拿起帽子戴上,敬禮,大跨步走了出去——我估計他一定非常鬱悶,鬱悶不已,不明白哪裡出問題了——我也一樣。
“其他人,都到門外去,這是私事。”那3名憲兵也出去了,房間裡只剩下我和中將。
我看着中將,他也看着我,沒人說話。
時間就這麼過去了不知道多久,我實在忍不住了,這種感覺太難受了,我咳嗽兩聲,提醒中將這裡還有個大活人,不是一個供他欣賞的雕像。
謝爾蓋中將眨眨眼,像是剛剛睡醒,揉了揉太陽穴,沒說什麼。過了會,中將終於開口了:“你對於費麗達婭上校被停職這件事,怎麼看?”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了:“這完全是餘震,總要有人成爲受害者。”大不了被調去懲戒營,無非就是一死,我感到血開始往自己的腦門涌去,說話越來越放肆。
“看得出來你跟上校關係不錯,我希望這種關係是正常的,”中將從座位上起來,朝我走來,圍着我繞着圈開始踱步,讓我感到更不自在了,我只能擡頭,挺胸,努力保持克制。
“我可以託關係,上尉,我在莫斯科有幾個熟人,”中將停在我面前,看着我,“我可以把上校弄出來,調到莫斯科。現在的問題是,上尉,你需要我這麼做嗎?”
我搞不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
“你的決定呢,上尉?”中將帶着挑釁的語氣問我,最後居然笑了。
我忍受不了這種侮辱,我是個戰士,口氣狂一點,我自認爲我是軍隊中的精英分子,憑什麼要受這種氣?
“長官,時間會證明誰對誰錯的,但我絕對不會放棄,一旦有任何機會,我會替上校申辯的。”
“一旦有任何機會,說得好啊,上尉,”中將把手背到身後,慢慢轉過身背對我,“可惜你有機會嗎?到最後你還是得收起你的傲氣,彎下腰求人,到處託關係,替別人辦事,我沒說錯吧?”
我不吭聲,沒錯,現實就是這樣,我清楚的很,我也很清楚自己的頑抗是沒任何用處的,但我就是不肯低頭,不肯認輸。
“今天晚上9:00,我希望你到時候和上校準時來這裡報到,別問我爲什麼,到了飛機上,有的是機會,上尉。現在,解散。”中將說着背對着我草草敬禮,放下,不再管我。
我一頭霧水,我和上校來報道?可能嗎,上校的逮捕令明天就會正式下發,什麼也阻止不了。但我還是離開了。
等到9:00左右,我到了會議室,看到了仍然穿着上校制服的費麗達婭上校後,我意識到我錯了。但爲什麼中將要幫我?我做好了被他收拾一頓的準備,他卻不計前嫌幫了我。
這根本就說不通啊。
可能從一開始,我和上校對他的看法就是錯的,坦白來說,我對謝爾蓋中將瞭解並不多。
或許吧,但這裡便一定有什麼原因,是我暫時沒有料到的,他在利用我,說明我很有利用價值,但這種價值又在哪?莫非,他其實是歐洲那些混賬派來的間諜?
我原本以爲,再不會有人記得我了。
從指揮中心出來,一陣涼風撲面而來,衝到臉上,讓人感受清新的空氣,而對我來說,這已經看了無數次的夜晚突然變得無比美好,因爲不遠處,一架安-10中程運輸機剛剛在空中管制塔的指揮下降落,它將載我們到達阿拉斯加的安克雷奇機場,之後加油,再繼續飛行,穿過白令海峽,到達俄-莫聯邦(俄羅斯-莫斯科聯邦簡稱)在本土最東邊的唯一的一個機場。之後我們將乘坐運送補給的火車沿着鐵路線抵達俄-莫聯邦境內,再轉乘其他工具最終抵達莫斯科。
在憲兵們的人牆保護下,謝爾蓋中將和我,還有費麗達婭上校登上了那架等待的安-10。
我坐到位置上,開始尋找那個熟悉的面容,雖然不大可能,但我還抱着一絲僥倖。但最終沒有找到,我不由得有些失落。
運輸機關閉了貨艙門,開始加速滑行,地勤人員們打手勢,2個發動機開始加快轉速,飛行員操作高低總距杆,把運輸機慢慢拉起來。
地面開始越來越遠,地上的人也越來越小,我用眼睛搜索那些擡起頭來觀望的人羣,突然意識到我應該搜索醫院。
少尉果然在那兒,被旁邊的人攙扶着,有些虛弱地靠在——等等,那是安東少校。
我感到自己內心的某個角落裡,一個一直背過身的惡魔突然轉了過來,露出猙獰的笑容,開始用那支小小的三叉戟對着我的心臟一頓亂捅,讓我感到心神無法平靜。
居然是安東少校。
我不信,我不信。
少尉的眼神中某些東西閃亮着,她感到傷心,她還是在乎我的,但是,爲什麼?我不信,我不明白,一點都不明白。
這一切就這麼結束了,依稀可見那些建築在暮色中的輪廓投影,這一切已經結束了,無可回頭。
我強迫自己把視線從窗戶邊挪開,看到上校坐在我對面,直勾勾看着我。
運輸機機艙裡只有我們3個人。
“阿卡利亞上尉,我妹妹說,她很感謝你,所作的一切。”上校說完把臉別到一邊,她都知道了。
我低頭看着懷裡的步槍,聽着運輸機引擎的震動聲,默不作聲。
莫斯科,我終於回來了。
那個遙遠的,曾經讓我以爲遙不可及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