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停當了, 兩個人坐在牀上,胃,隱隱地抽搐了, 葉露倒了一杯熱水, 看看韓冷月, 想想她馬上就要搬走了, 忽然間竟有些捨不得。
韓冷月點燃一支菸, 在淺栗色的披肩捲髮中,她那張冷豔嫵媚的臉高高仰起,眉眼間滿是誘惑和落寞。她的雙脣豐美鮮潤, 手指纖長盈握,如果她不動也不說話, 彷彿是古希臘的女神雕像, 神秘高貴而永恆。
她的容貌屬於天使, 舉止屬於魔鬼,言談屬於利劍, 而靈魂早皈依了寂寞與痛苦。
葉露始終想不通冷月爲什麼選擇了出賣色相這條路,也無法想象高傲的她怎樣承受着清醒時的折磨。她居然從不流淚,一個身陷泥淖的人時刻會有滅頂之災,還能夠尖銳苛刻地嘲笑別人,是否表明她放棄的掙扎, 已經認命了?
掙扎有用嗎?身陷沼澤, 只能越陷越深。除非岸上有人肯拋來繩子肯耗力氣拽她出來。
有這樣的人嗎?冷月一臉不屑地, 你腦筋有問題嗎?到我這找樂子的人會有什麼好東西?!
葉露苦笑, 冷月又大笑起來, 讓婊 子在嫖客中找丈夫,難爲你想得出來這麼白癡的念頭。
她笑得酣暢淋漓, 可是葉露笑不出來,韓冷月的生活圈子雖與她不同,但範圍卻一樣的單調狹小。
一邊笑,一邊閒話,轉眼間天就亮了,拎着行禮,韓冷月已然習慣了東搬西挪的日子,毫不留戀的走了。
空蕩蕩的地下室,夜晚潮溼陰冷,只剩下葉露一個人了。
記得當初讀《紅樓夢》的時候,看到那句昔日的姐妹,走的走,散的散,陡然就悲從中來,那是一種切膚之痛。
青梅竹馬的玩伴兒,長大後水北天南,湯奇總沒不見蹤影,而浦瑋……認識了晉寒冬,也是分分聚聚,同住的這個人,也默默離開,生活,又回到原點。
原來,真的每個人都是孤獨的,所以人,才那麼渴望朋友,渴望友誼地久天長。
幸而,熱愛的文字還沒有離她遠去,她雖然孤獨,還不算寂寞,每天想着故事裡邊的人,日子過得特別快。
物以類聚吧?看來晉寒冬和她一樣地執拗,她不去找他,他就不肯退讓,真的連短信也不發過來一個。
被葉露放飛一次後,林照雪又來找她,還是爲了那個黑矮的男人,葉露沒興趣,象對KING一樣這根本是不可能的。
寫文累了的時候,腦子裡邊空空一片,葉露就在掛着的QQ裡邊隨意找給人閒聊幾句,在雲山霧罩的閒聊中,總會靈光一閃。聊得最多的就是KING,葉露覺得想KING這樣的人,就是騙騙他也不算欺心。
KING在QQ裡逐漸甜言蜜語起來,又介紹痞子蔡的《第一次親密接觸》讓葉露讀。她知道他在暗示什麼,不過是他無聊至極的遊戲而已。現實生活中,愛情尚且是望梅畫餅,何況網絡?明知他是誰,爲什麼還要繼續聊下去?
在QQ裡他和別人有差別嗎?
有的人上了線就打過來一句:你好,做愛嗎?做愛嗎?
不理他,也不生氣。
看了這樣的話葉露居然不生氣,想起來還是歲月最可怕。
記年少時寫小說,那雙雙對對的戀人山盟海誓,可以同生共死,彼此間最親密的接觸不過是執子之手,這還讓寫故事的葉露覺得羞澀,她不會寫擁抱親吻,甚至不願將自己心愛的女主人公叫做女人,就算她已有八十歲了,也喜歡用女子這兩個字,彷彿用了女子,人就變得白玉無暇般純潔乾淨。
現在想想也好笑,女孩兒終究要變成女人。
曾幾何時,詩也簡單,心也簡單的日子了無蹤影,面對這些骯髒與齷齪,居然熟視無睹,心中竟無一點忿忿。
KING打來的文字纏纏綿綿,葉露打去的語句也溫溫柔柔,不過是遊戲,不過是寂寞無聊,反正誰也不能當真。
但現實不能含糊的,拒絕必須乾脆,她不會再去見那個男人的。
林照雪顯得特別爲難,讓葉露無論如何得幫幫她,就算沒有那個心,見一面也不會怎樣。說來說去,林照雪只好告訴葉露,那個男人是她上司的舅舅,四十多歲了還獨身一人,最急的是她上司的老媽。
自葉露認識照雪那天算起,她還沒見過表妹這樣爲難,連說話都有些低位。表妹從小就出類拔萃,家裡長輩慣着,學校里老師寵着,就像一隻驕傲而美麗的鳳凰,從燦爛走向燦爛。親戚裡就她們倆的關係還算可以,大多數人表妹正眼都不會瞧的。
看她欲言又止惴惴不安的樣子,葉露忽然感到也許表妹還她刻意隱瞞了什麼。臨分手時照雪還說表姐你一定好好考慮一下,考慮好就給我電話,他人真的很不錯,即使有什麼欠缺,他姐姐和外甥也會幫襯,不會虧了你的。
照雪的潛臺詞很明顯那就是仰人鼻息,還得感恩戴德,滿面賠笑。
陶淵明說豈爲五斗米折腰,葉露也是清清白白活了二十幾年的人了,決不會把自己委屈到那種地步,照雪的最後一句話堅定了她拒絕的決心。
又是一次不歡而散。
回到家心中滿是蒼涼,倒了一杯酒,坐在沙發上繼續生氣。照雪怎麼可以這樣呢,她當自己是什麼?想想又覺得沒有意思,都是自己憑空臆測,也許人家真是一心一意爲自己考慮,是她狗咬呂洞賓呢。
怎麼怔怔的不說話?若華的聲音傳過來。
葉露回頭,奇怪她什麼時候進來的?她這個人就是這樣,做什麼都太投入,可以做到雙耳不聞,雙目不見。
若華看上去有些累,她說了很多,才婉轉地切入正題。她說劉姐走了以後找不到合適的人,希望葉露去幫她分擔家務。其實她是想幫葉露的忙,這是一筆明帳:她搬到若華家可以省了吃住兩項,葉家夫婦只是早晨在家吃飯,然後各忙各的,家務不多,葉露還是毫不猶豫地拒絕了。
若華並不意外,她嘆了一口氣:葉露,在你心中,朋友真的比什麼都重要嗎?
一剎那,葉露感動極了。
世間有好多重要的東西,朋友是其中之一、。沒有錢沒辦法生存,沒有朋友也同樣會活得了無生趣。
葉露害怕一旦和若華之間有了經濟上的利害關係會影響她們之間的友誼。雖然沒有伯牙子期的深濃,沒有左伯桃羊角哀的慘烈,可這淡如水的情誼還是爲憂鬱浮躁的心帶來些許清涼。
這個她曾經嚮往的城市有太多陷阱和齷齪讓我覺得灰心,但她還是留下,天涯倦客,山中歸路。望斷故園的眼,她已經身在天涯,又能期望何處是天涯?
如果你是寂寞的/一轉身就是天涯/如果你是孤獨的/一睜眼就是天涯/如果你深信/一盞燈不過照亮了更無涯的黑暗/天涯就是迷失了方向的北極圈/而你站在原點/如果你懷疑/漫長的冬夜過後真的會跟來春天/天涯啊就是十年前放飛的風箏/在十年後的某個春夜/忽然之間/對它充滿了無法釋懷的眷戀。
寫這首《天涯》那年葉露十五歲,讀初二的。
當年的她沉默而倔強,那時語文老師總在她的作文後寫上令人氣惱的評語,說她思路混亂,中心不明。當年的語文老師曾把陶淵明說成是唐朝大詩人,她不知道古風樂府不知道古詩十九首。也許擁有深厚的文學修養對她來說是苛求,但她不應該將自己不懂的東西統統視爲垃圾,她是老師啊,爲人師表,授業解惑。
那天葉露拿了《天涯》去縣裡的報社。
很天真啊,以爲在報紙上發表了作品便可以與老師較較勁。
也許那個下午就是人生的歧點,一下子就把葉露拉出正常軌道,從此再不甘心結婚生子柴米油鹽的生活。天涯終未發表,葉露卻認識了一位擅長寫詩填詞的老人,他爲了愛好,一輩子只與詩詞爲伴,那個清瘦的老人讓葉露想起了梅妻鶴子的林和靖,他執拗的樣子讓她覺得堅持是種了不起的品格。或許應該說所有的嗜好其實都會上癮,都是中了一種毒,吸菸、酗酒、搓麻、蹦迪,吸毒,還有寫作,一旦沾染便上了賊船,想下來並不簡單。
最初時,認識葉露的同學朋友還勸她別生活在空中樓閣般的真空世界,現實一些。好意惡意,箴言譏諷,她統統笑納,但此心已如磐石。斗轉星移之後,她們都已嫁爲人妻,開枝散葉,或裝金戴銀,或爭爭吵吵,但過得頗爲知足,只剩下葉露一個人,仍舊傻兮兮地向着夢想飛奔。
琢章摘句老鵰蟲,文章何處哭秋風?
從文的路很難,淒涼寶劍篇,羈泊欲窮年,這句詩無論何時想起,都能體味出萬里長風般的蒼涼,千秋冷月般的深重。
許多坎坷挫折,嘲諷奚落,冷水澆頭,她都可以一笑而過,只是有時候澆下來的卻是滾燙的熱水,這個時候葉露也會不知所措。
原來同班的一個女生萍,讀書時作文永遠寫不足要求的字數,文句不通,別字連篇,常常被老師拿出來讓同學笑。葉露很氣憤老師的做法,不和同學們一起去笑她,總是勸慰眼睛紅腫的萍,後來萍嫁了個大她十七歲的男人,很有錢,那個男人的前妻還扔下一個十五歲的女兒,這件事當時鬧的滿城風雨。他們婚後二三年就離了,萍分得了鉅額財產。
無所事事的的萍忽然異想天開要當作家,葉露還善意地勸慰她,她寫出來的只是文字,不是文章,萍不聽。等到她一年中出了三本書,而且火起來後,葉露才明白真正異想天開的應該是自己!
萍送了簽名的書給葉露,實在無聊的時候,葉露隨手翻翻,翻了三四頁,讀到七次擁吻,兩回上牀。
這是什麼?
萍的書裝禎精美,價格不菲,但銷路很好。
細想想也不足爲奇,這個時代,電視有什麼不好意思演的?文章有什麼不好意思寫的,
那些毛片、隱私、日記已經把人的最後一分羞恥解剖開來,赤裸到每個欲求的喘息都異樣的清晰。
韓冷月曾問葉露第一次是在哪一年,她說沒有,冷月一副打死也不相信的樣子,而且大笑着說葉露,現在不流行清純,男人不壞女人不愛,女人不壞註定被踹,誰若活到二十多歲還沒有睡過男人,肯定心理變態。
望着冷月放肆的笑容,葉露的信仰從雲端一下子摔到了地上。
女人難道不該爲了愛和尊嚴守身如玉嗎?
拒絕若華的時候,葉露微笑坦然,可若華一走,葉露啃着冰冷乾硬的饅頭,喝着劣質的烈酒,心中酸澀,不知該怎麼形容。
錢對她來說絕對是個誘惑,拒絕它真的不容易。
物有言之極俗而實可愛者,阿堵物也;景有言之極幽而實蕭索者,煙雨也;境有言之極雅而實難堪者,貧病也。
自己也算幸常處極幽之景,臨極雅之境,失極俗之物。
親人朋友有時需要用距離來維持關係,象油畫,必須站在有距離的位置纔會感覺到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