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到荼蘼花事了。
春天,不知不覺就到了暮深。
路邊的樹,不再是如煙的青蔥嫩綠,一團團黯幽幽的綠色,沒有初春時的生機勃勃,顯得慵懶煩膩。
隨着在□□上天南海北地胡侃,葉露打字的速度越來越快了,開始寫些詩詞曲賦在文學網站上邊,看到別人的留言和評論,葉露心中充滿了愉悅。
在蘭城醫大領到第一個月的薪水,葉露留下了必要的開銷,然後到了郵局,把剩下的錢寄給了母親,弟弟一年比一年大了,雖然還在讀書,可是他終將長大,要結婚娶媳婦,大都市的女人要樓房要汽車,小城鎮的女人要金飾要彩禮,好像從記事起,母親就開始攢錢,算計着將來嫁女娶媳的花銷。
家裡,只有父親的工作是穩定些,本來母親也有一份工作,可惜單位已經倒閉了,這麼多年,空剩個外殼佇立在那兒,下崗的百十名,擱淺的魚一般,就被曬在那兒,時代的大潮,在他們身後慢慢退去。提到從前,母親免不了嘆息,可是她不相信,幹了半輩子的單位說倒閉就倒閉,然後他們這些工人散放鴨子一樣,就沒有人管了。
人總會長大,這些事兒也總會有個說法。
母親沒有讀過很多書,常常會犯把《飛燕曲》念成《飛燕由》這樣的錯誤,喜歡和人家比較,喜歡嘮叨,可是到了大的事情上邊,她比父親想得開,或者用父親的話來說,因爲母親沒有太複雜的思想,不會將問題的縱深面切入得更深,所以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一起簡單化了,心裡尚留着一絲盼望,其實也沒有什麼不好。
阿城在《棋王》裡邊說過,人活着,總要有些什麼纔有意思。
有意思的前提,就是人得先活着。父親一個月才幾百塊錢的薪水,供着兩個孩子讀書,實在吃力,在猶豫了再三之後,葉露還是隻讀到了初中。
不想讓父母因此而愧疚,葉露裝得滿不在乎,只有夜深人靜的時候,纔會忍不住落淚。
也許就像梅若華說的,一個人的幸福、快樂、眼淚,都是有限。
哭過幾次後,葉露已然沒有了最初的痛,只會在夢裡,夢到了課堂,詩卷,醒來後,一個人抱着被子發一會兒呆。
上了班,掙着不鹹不淡地幾個錢,差不多都交給了母親,除了買本書,買盒歌帶,她也沒有什麼格外的花銷。
從郵局出來,到了話吧給母親打個電話,聽到女兒的聲音,母親異常地興奮,說話的速度開始加快,一聽到話筒那頭母親的聲音,葉露的心就忍不住咯噔一下,只要有人給自己介紹男友,母親就會這樣興高采烈。
果然,說了三句話後,母親就提到這個話茬兒,讓葉露驚訝的是,這次牽線的人,居然是表妹林照雪。
拿着聽筒,葉露開始發呆,打死了她,也不信林照雪會做這樣的事兒,別人不瞭解表妹,自己卻是很瞭解,林照雪絕對不會無緣無故地做這樣無聊的事情。
林照雪是葉露母親的甥女,大學畢業後就留在這座城市裡,連跳了幾家外企。十指不沾陽春水。她生活在另一個世界裡,葉露看得見,但走不進去。就象陶淵明寫的桃花源,就象大師們畫的國畫山水,是永遠無法走進去的真實。
她們是兩個軌道上的星球,永遠不會相撞或背馳,也許是林照雪有意無意表露出的頤指氣使,讓葉露覺到疏冷,爲了那份尚未消逝的童年友情,她選擇了避而不見,所以來了蘭城好多天,她明知道林照雪住在那裡,也沒有去找她。
這次,母親興興頭地和葉露說起林照雪要給葉露介紹一個蘭城的男友,雖然對方大了幾歲,但是卻是蘭城人,葉露嫁給了他,就可以留在蘭城,不用回到那個窮鄉僻壤了。
越是聽到後來,葉露的心越往下沉。
自己是不開竅的,這一點她很清楚。在錢與友情之間,她取捨得容易,在錢和原則之間,她的決定也很迅速。她不是不食人間煙火,也並非假清高裝矯情,她和錢沒有仇,誰又會怕錢咬手?可是,有些錢不能拿,比如別人口袋裡的;有些錢不能賺,比如出賣皮肉色相。
韓冷月曾經奚落過葉露,她說文學是什麼?純潔的處女嗎?可是再貞烈的女人也得嫁人。嫁給誰?有骨氣守原則的?那註定是個窮光蛋!要再滿口什麼一簞食、一瓢飲,什麼寧可玉碎、不可瓦全,什麼貧者不受嗟來之食云云等等的,便是個自己一無是處又連累父母妻兒挨餓受凍後不以爲恥反以爲榮的窮酸。
現在流行什麼?經濟搭臺,文化唱戲,所以文學這個黃花閨女最好還是嫁給錢。怎麼?樣兜了一圈又繞回來了。你再清高也得吃飯,你再漂亮也得拉屎。老大嫁做商人婦的不只是人老珠黃的婊 子,還有待字閨中的處子。不同的是,處子可能是大婆,□□可能大約做二奶,這不過是名稱不同,到頭來還不得侍侯分享一個男人?妻不如妾,妾不如偷,你說處子和婊 子兩個誰的日子會好過一些?
韓冷月說這番話時吐着菸圈,醉眼朦朧。難怪她生氣,她犧牲了一次爲葉露聯繫了一個差事,要葉露寫部小說,初稿完成就給錢。寫小說沒問題,但對方要求太離譜,葉露拒絕了。
韓冷月十分生氣,喝醉後要給葉露洗腦,妄圖把葉露脫胎換骨。
葉露嘆了又嘆說,冷月,對不起,實在寫不出那麼噁心的東西。
韓冷月拖長聲音說,小姐,是讓你寫□□,又不是讓你跟誰去□□,這有什麼呀?勇敢、性加上不要臉,你的小說就會全線飄紅。
葉露搖頭,感覺十分悲哀,不知爲誰,也許只是爲她自己。
她總覺得,在現實中寬衣解帶以皮肉謀錢是娼妓,在文學中雲雨合歡寫得淋漓盡致何嘗不是倚門賣笑爲利宣淫?葉露做不到。韓冷月哼了一聲,假惺惺!葉露你哪兒都好,就是矯情。你敢說給雜誌投稿不是爲了賺稿費?給網站投稿不是盼着出名?既然目的就是爲名爲利,走哪一條路不一樣?
不一樣,葉露嘆氣,韓冷月的幫忙葉露很感激,但她的這些話真的讓她很難過。
韓冷月白了葉露一眼,你願意折騰,我也懶得管你。
葉露搖頭,就算我想寫也是心有餘力不足。創作來源於生活,我沒經歷過的事怎麼寫?
韓冷月笑了,你少拽,沒吃過肥豬肉還沒見過肥豬跑?找幾本暢銷書看看,再不然租幾張□□,沒什麼特別的,什麼‘天長地久,曾經擁有’的,都是穿在外面的衣服,到頭來都脫個精光,□□裸的,一男一女……
葉露掩上耳朵,滿面緋紅,有時侯韓冷月的話太直接,讓葉露無法承受。是否因爲生活在真空裡,將一切看得太透明純粹?葉露知道自己幼稚又倔強,有些東西鐵定是葉露無法承受的。就象韓冷月,葉露從來沒有輕視過她,儘管這個行業有笑貧不笑娼的古老詮釋,也出過象嚴蕊那樣的剛烈女子,而是從認識韓冷月以後,葉露就勸她改行。
韓冷月心不在焉地,算了,別勸我從良了,可不打算象杜十娘那樣,眼神不好看錯了人,結果把多年勞動辛苦所得沉入海底不算,把小命也搭上了。
她的話總是太尖刻,讓葉露哭笑不得。
風塵場上不會只是一個杜十娘啊。
韓冷月聽不進去葉露的話,冷笑着,那誰呀?你說出一個善始善終的人來。
低着頭,想了想,葉露竟然無言以對。象蘇小小嗎,泣蘭露、如啼眼,無物結同心,煙花不堪剪?要不然象薛濤嗎,此情此心空勞苦,滿鬢霜白滿鬢沙?再不然象卞玉京,紅顏遲暮身伴影,青燈古殿熬寒燈?
哪個男人真的會不介意女友的過去?
韓冷月狠很地吸了一口煙,葉露,別辛苦撐着了,找個人嫁了吧。管他驢頭□□眼,是男人就行了。”葉露無話可答,男人的概念是什麼?
大約每個女人心中都有一種解釋,葉露心中呢?骨氣,堅強,狂狷,責任,這八個字也許足夠。
掛了電話,葉露沮喪了很久,現在一提到相親,她就有一年被蛇咬的感覺。
點背兒不能怪社會,也許是她自己不招人待見吧。
拖了兩三日,葉露沒有去找林照雪,林照雪卻來醫大找到葉露,原來是母親將她現在工作的地方告訴了表妹,林照雪約她出去吃飯,等到了雅間裡邊,已經有個男人坐在那兒等着了。
這個人是林照雪帶來的,比葉露大了十歲,長相平平,個子比葉露矮一些,皮膚黝黑,這些葉露不在乎,可是那個男人說話很青楞,他直言不諱地說葉露長的不好看,年紀又大,也沒有什麼本事,不過他還很大度地說他不在乎這些,反正是瘸驢對破磨,湊合吧。
可葉露不瘸不破,非驢非磨,憑什麼湊合?見一面就完了。
照雪很生氣,說葉露不自量力。
捫心自問,她葉露是沒有什麼資本?青春已逝,容貌平平,居無定所,收入有限。可是反過頭來葉露也世俗的看他,平平庸庸,磨磨嘰嘰,房子沒有,收入不多,若真湊合在一起,將來豈不是置身於水深火熱之中?算了算了,大家彼此彼此,一顆富貴心,兩隻勢力眼,既然不對盤,一翻兩瞪眼---吹了吧!
任你是日行千里,夜走八百的千里馬,也得眼巴巴等着伯樂的一句話。
事實和人們的認可有時是會大相徑,她努力她有骨氣,那是酸腐;她喜歡寫詩填詞,那是不務正業;心地純淨的活着,那是神經有問題。
不用照雪羅嗦,也不用冷月嘲諷葉露,葉露明白活在現實的自己是什麼樣子。
有自知之明的人不會怨天尤人,葉露從來沒嫌惡過婚姻或視男人爲蛇虎,一如葉露對婚姻從來不抱任何幻想與虛妄,而且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命活到那一天。
至於愛情,葉露更無奢求。就當它是飽暖思淫逸後的想入非非,也許有吃不到葡萄就說葡萄酸的心態,還是在詩詞曲文中欣賞愛情的瞬間絢爛和永恆悽美吧。來源於生活的東西經過藝術加工纔有了美感,所以美的部分太多是加工出來的,讓葉露怎麼相信?
鏡之花,水之月,風之影,雲之樓,再美也只能遠遠地欣賞,鏡破水乾,風歇雲散之後,什麼都不復存在了。比如唐太宗和楊玉環,若非白居易寫了一篇纏綿悱惻悽豔哀絕《長恨歌》,他們的故事有什麼特殊嗎?誰會爲他們傷感嘆氣?誰會有半分半毫的同情惋惜?用世俗的眼光來看,不過是一個昏庸好色的皇帝亂倫納媳,然後美人□□宮闈累及社稷,最後奸妃伏誅,罪有應得的故事。
沒有徵得葉露的同意,就擅自把人帶來和她見面,葉露和林照雪之間弄得很不愉快。
心裡氣悶,又跑到網吧裡邊,點開了那個論壇,看了看,兄弟的故事依然坑在哪裡,葉露百無聊賴,乾脆開始編故事。
先取個名字吧,取什麼呢?
手指放在鍵盤上邊,腦子裡邊一片空白,鄰座的一個小孩子正在看電影,林青霞飾演的東方不敗。
笑傲江湖,哦,帥呆了的東方不敗啊。
紅塵吧,紅塵萬丈,我們都是匆匆的過客,來或者去,都不由己,聚或者散,更是無可奈何。
笑傲紅塵。
葉露打上這四個字,忍不住大笑,這名字,真俗,太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