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笙拳頭微微痙攣。
透着絲絲冷氣的車廂內,有骨骼的響聲打破了短暫的寂靜,他低眉看着懷裡的人,這張讓他熟悉到已經刻入靈魂的容顏,竟在瞬息之間讓他覺得模糊。
那種患得患失的感覺再度升騰上來。
“久久,你曾說,不會把兩世的回憶混在一起,是真的嗎?”
車窗竹簾緊閉,裡面有些昏暗,他隱在暗色光線裡的容顏不是很分明,聲音卻帶着小心翼翼地溫柔。
此時的他就好像一塊易碎的玻璃,她的答案便是重錘,只要用力一敲就能碎成渣。
“你怎麼了?”荀久面上笑意漸收,緩緩坐起身子來,手指在他俊逸無雙的面容上撫了撫,“之前明明說好的,不要在意上一世,不要在意那些回憶,你向來不是個傷春悲秋的人,怎麼今日如此奇怪?”
扶笙張開雙臂抱緊她,溫暖的氣息將她的身子盡數包圍。
“沒什麼。”真實感受到她在自己懷裡的氣息,他才平靜道:“許是因爲太過擔心這一路上會發生變故了。”
“沒事。”荀久寬慰地笑笑,“鬱銀宸來燕京的目的是爲了讓我去岷國助他擺脫五百年之約,既然我是唯一能救他的人,那麼這一路上,他想必會保證我的安危。”
雖然很不情願聽到這個結果,扶笙還是無奈地點點頭。
馬車外面,唐伴雪還在策馬與他們同行。
徵義勸說了幾次都沒用,無奈之下,徵義只好求助荀久,他轉過身來,隔着簾子對着車廂內道:“王妃,你能否幫屬下勸一勸唐姑娘,此去岷國路途艱險,如今又是風雪天,她怎麼能去那種地方?”
荀久掙脫扶笙的懷抱在座椅上坐端正了,順便理了理有些鬆散的衣襟,重新掀簾看着外面騎在馬背上的唐伴雪,道:“唐姑娘,劉權那小子可還在燕京呢,你就這麼把他給扔下了?”
唐伴雪不以爲然,“那小子厲害着呢,便是我不在,他也有本事一個人回冰火灣。”
“我們去岷國可不是爲了玩。”荀久認真道:“你應該知道,我們有要事在身,況且旅途艱險,你若是貿然前去,我們無法保證你的安危。”
“不要你們保護。”唐伴雪撇撇嘴,“我自己能保護自己。”
“你……”荀久還想勸阻。
唐伴雪一揮手打斷她,“王妃就不要再勸了,我雖然年歲小些,卻也不是不明事理的小孩子,自己有多少本事,我清楚着呢,這一次去岷國除了陸路之外還有水路,我常年航行在海上,興許水路還能幫助你們也不一定。”
荀久想了想,“我記得你說過你爹讓你春年必須回冰火灣。”
“對啊!”唐伴雪點點頭,“你們此去岷國不也得趕回來過春年麼?到時候我與你們一起就行了,如果……”說到這裡,唐伴雪瞟了徵義一眼,繼續道:“如果今日到回來那一日的時間內,他還是要狠下心趕我回來,那我便回來,以後永遠不再踏進燕京城一步,乖乖待在冰火灣待嫁。”
後面這句話,分量太重,讓荀久一時不知道怎麼規勸。
感情這種事,唯有當局者清楚,旁人完全分不清是非,無法論對錯。
更何況,感情本就沒有對錯之分,只是愛的方式不一樣而已。
看她一眼,荀久又道:“你就這麼走了,劉權那邊可有交代過?”
“我昨夜便與他商量過了,我說過一定會在春年之前趕回來,到時候他再來燕京接我。”唐伴雪彎脣一笑,明媚的眼眸裡跳動着幾點星子,梨渦淺淺人面俏。
“你真想好了?”荀久又試探着問了一句。
“那是當然。”唐伴雪褪去了方纔的頹然,隨意挑挑眉,“我們海上的女兒從來不說謊,也不會拐彎抹角,我心裡對徵義有意,我便遵從自己的意願跟來了,我不想學你們燕京城的閨中姑娘,那種等在原地讓對方發現自己心思的舉動太慢也太蠢,徵義本就是沉悶的性子,我若是永遠不說,他永遠都不會發現,更何況他這一次去了岷國,很可能再也不回來了,我如果再不主動,再不給自己製造機會,就等同於未戰先認輸,這不符合我的性格和作風。”
荀久淡淡一笑,想着這丫頭倒是很有風骨,能當着衆人的面說出這種掏心窩子的話,就是不知徵義如何想,若是這兩個人能成,也不失爲一樁美事。
唐伴雪說完以後,也不管徵義是何反應,徑自哼起了小曲。
荀久再看她一眼,見她衣裳有些單薄,關切地問道:“你穿這麼少,不覺得冷麼?我這裡有件厚實的斗篷,你拿去披上吧!”
唐伴雪無所謂地笑道:“沒事兒,我們冰火灣這個時節天寒地凍,島上連葉子都結了冰錐子,比燕京可冷多了,我在那裡生活了這麼多年,早就習慣了,這點冷風,算不了什麼。”
話沒說完,唐伴雪忍不住一個噴嚏打了出來。
荀久面色微微變,嗔她一眼,“你看你還逞能,便是你已經習慣了風雪天,卻到底還是十多歲的女兒身子,禁不起這麼折騰的,聽話,快過來把斗篷拿過去披上。”
唐伴雪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荀久一眼,準備打馬過來接斗篷。
外面徵義毫無情緒的聲音傳了進來,“王妃,不必麻煩了,屬下的披風給她便是。”
荀久一愣。
唐伴雪眨眨眼。
徵義不看唐伴雪,也不等荀久發話,直接將披風脫了下來,手上稍微施了內力飛向唐伴雪。
唐伴雪靈巧地接過了,揚眉看着他,“披風給了我,你想凍死麼?”
徵義淡淡應聲,“你既然是爲了我纔去的岷國,若是半途生病了,責任全都在我身上。”
唐伴雪眸光盈盈流轉。
一直不曾開口的扶笙突然道:“唐姑娘,既然是徵義親自給你穿的,那你穿上便是,他們這幾個護衛早就在冰雪天經過了殘酷的訓練,這種天氣,還奈何不了他。”
唐伴雪勾脣一笑,愉悅道:“既然是這樣,那我便不客氣了。”
說罷,她迅速將披風披在身上,那披風寬大,輕易便將她嬌小的身子裹在其間,一股暖意頓時傳遍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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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行人的最前方,鬱銀宸端坐在馬背上,銀紫色寬袍大袖垂落半幅,他並沒有披蓑衣,他的周圍三尺之內與外面隔絕,雪花近不了他的身,猶如行走在晴光瀲灩的大道上。
梵胤追了好久纔跟上他,不解地瞄他一眼,“國師,你這般匆忙,莫非是在逃避秦王妃?”
鬱銀宸握住繮繩的手指緊了緊,琥珀眸梭然眯起,裡頭破碎出一抹寒光,嘴角浮現些許譏誚,“本尊逃避她?”
“若非逃避,你何必一路上心神不寧?”梵胤清澈透亮的眼睛仿若一面能映照出人心的鏡子,說出來的話讓鬱銀宸微微皺了眉。
“本尊……有心神不寧?”他問。
“很明顯。”梵胤毫不避諱,聲音清透,“這麼久以來,我還是頭一次得見國師心緒紊亂,悵然失神的樣子。”
鬱銀宸呼吸一緊,魔瞳中露出幾分不敢置信。
五百年了,他每天都在心臟不完整的日子裡渡過,除了等待還是等待,他曾親眼看過剛出生的襁褓嬰兒成長至耄耋之年,壽終正寢。他也曾看過兩小無猜的青梅竹馬在垂髻之年互許忠誠,不過短短數年便時過境遷物是人非,再見已是相顧無言。
然而這些苦樂悲喜,他從來體會不到,也不懂那是什麼滋味。
這五百年,若非心中還有一個鳳息,還有着等她轉世的強烈信念,他險些就以爲自己只是一縷飄蕩於塵世的遊魂。
面色冷下來,琥珀眸裡寒光更甚,鬱銀宸僵硬的聲音道:“這世上能讓本尊亂了心緒的人只有鳳息而已,秦王妃?她不過是鳳息的半個靈魂罷了,本尊怎麼可能會因爲她……”
梵胤沒說話,因爲他感受到了來自鬱銀宸身上強烈的殺氣。他很肯定,只要自己再敢多一句嘴,國師大人會毫不猶豫殺了他。
鬱銀宸說完後,也不管梵胤是何反應,雙腿一夾馬腹,加快速度,很快就消失在茫茫冰雪盡頭。
西宮良人走上前來的時候,嘴角噙着一抹笑意,似笑非笑地看着梵胤,“激怒國師的感覺,如何?”
梵胤斂了心緒,眉眼間又恢復了一貫的冰凝冷冽,聲音冷冷清清,目光直直定在那抹銀紫色身影消失的地方,“分明就是因爲秦王妃而亂了心緒,嘴上卻不承認,真搞不懂你們這些動了七情六慾的人心裡到底在想什麼。”
“你錯了。”西宮良人也順着梵胤的目光望過去,淡渺的聲音如同輕羽,“國師沒有心,他的另外那一半心臟早就……”
“噓——”西宮良人還沒說完,梵胤立即做了個噤聲的手勢,“這種事,還是不要到處亂說的好,既然五百年前國師便有意要讓自己忘掉這一段回憶,那麼這中間想必有迫不得已或者說讓他不願面對的真相,你若是說出來,萬一碰巧讓他全部想起來,到時候你我吃不了兜着走。”
西宮良人將後半句話嚥了回去,他不說,並非震懾於梵胤的這番話,而是突然理解了鬱銀宸的感受,不願面對的過去,忘了便是,沒必要讓那些回憶時時刻刻折磨着自己。
沒聽見西宮良人繼續往下說,梵胤稍微放了心。
西宮良人回身看了看跟在後面的那輛馬車,低聲問梵胤,“你們來的時候曾說過秦王妃必須是處子之身,否則她的血打不開金色花魂,可她和秦王已經圓了房,現在纔去會不會沒有作用了?”
提起這個,梵胤心中有些焦灼,“我曾問過國師,他說無論如何,先讓荀久到了岷國再說,我想,興許並非只有一種辦法。”
睨了西宮良人一眼,梵胤繼續道:“你們夜極宮不是有一面鏡子嗎?到時候拿出來看一看,興許就能知道還有什麼辦法。”
“這個本宮主可幫不了你們。”西宮良人揚了揚眉,“昊天鏡我沒帶在身邊,這是其一,其二,要打開那個東西,是非常損耗修爲的,上一次國師帶着他的右護法和護衛阿湛去夜極宮的時候,是國師親自用靈力打開的昊天鏡,大概消耗了三成。”
梵胤一驚,“國師的三成靈力是什麼概念?”
西宮良人道:“約莫是本宮主的全部靈力。”
梵胤倒吸一口氣,“如此說來,昊天鏡反倒不是什麼法寶了,倒像是害人的東西。”
西宮良人不置可否,“窺探前世乃逆天行爲,自然要付出沉重的代價,本宮主聽說,那一次還是右護法再三央求之下,國師才勉強答應開啓的,不過開啓前世的時候,只有阿湛、右護法和我三個人看到了一些畫面,國師一直坐在旁邊喝茶,似乎對前塵往事不太感興趣。”
梵胤的關注點顯然在西宮良人的前半句話上,眯了眯眼,他道:“看來,國師的右護法在他心中很有分量,要不然,怎可能輕易說服國師耗費三成靈力開啓昊天鏡?”
西宮良人眸光微微動,“似乎,國師身邊就只出現過右護法,本宮主某次無意中聽阿湛提起,他們的左護法還沒有覺醒。”
“人可是找到了?”梵胤問。
“不知道。”西宮良人搖搖頭,“這畢竟不是我夜極宮的事,輪不到本宮主插手,更何況,國師性子寡淡,不喜別人插手他的事,本宮主若是貿然去管,他可會生氣的,我與他還有一筆交易沒完成,我可不想在這種節骨眼上橫生枝節虧了本。”
……
因是風雪天,平素裡十里一長亭邊的茶攤統統沒有小販擺攤,衆人只得尋了長亭坐下匆匆吃了幾口乾糧然後繼續趕路。
扶笙定時向車廂暖爐裡添銀絲碳,溫暖不間斷,荀久被熱氣薰得昏昏欲睡,最終還是睡了過去。
扶笙喚醒她的時候,一行人到了村莊上,徵義當先下了車轅去找歇腳的地方。
一刻鐘以後,徵義再回來,說找到了一戶農戶人家,有兩三間空房。
澹臺惜顏上前來道:“徵義,你帶着臭小子他們夫妻倆先去,我們再去看一看還有沒有歇腳的地方,兩三間房可不夠,我們這麼多人呢!”
徵義扶了扶頭上的斗笠,道:“夫人一路辛苦,您和族長以及閣主三人都一起去歇一下,屬下自會再去找空房。”
澹臺惜顏四下掃了一眼,顰了眉頭,“算了吧,如今黑燈瞎火的,再加上風雪大,你一路趕車過來,想必早已累極,就不必照顧我們了,趕緊帶着他們三個去歇息,我看唐姑娘都快凍成冰塊兒了。”
馬背上,唐伴雪勉強支撐着眼皮,“我還好,就是有點兒……冷。”說完,她兩眼一閉就栽了下來。
徵義臉色一變,身影一掠直接飛過去接住她。在他沒看見的角度,唐伴雪微微翹了翹脣。
荀久打了個哈欠,掀開車簾一看才知道已經天黑了。
“我們要在這裡歇腳嗎?”荀久眨眨因打哈欠而水汽朦朧的眼,問扶笙。
扶笙淡淡應了,爾後關切地望着她,“冷不冷?”
“不冷。”荀久搖搖頭,“明日讓唐姑娘來和我們一起坐馬車罷,馬車寬敞,再來一個人也不會覺得擁擠,她那小身板兒要再這麼走下去,只怕還沒到水路就得病倒。”
扶笙輕輕一笑,“海上的女兒可不像你想得那麼較弱,更何況,你又不是不知道她是誰家的千金,若是能因爲這一點點風雪就倒下,劉權怎麼可能會放心讓她一個人跟來?”
荀久一愣,指了指外面,“那方纔我明明聽到唐姑娘倒下來的聲音……”話還沒說完,她突然恍然大悟,“這小妮子竟然玩苦肉計呢!”
扶笙挑挑眉。
良久,他道:“你若是想讓她來坐馬車,我也是無所謂的,怕就怕她不同意。”
荀久無語地翻了翻眼皮,想着唐姑娘可真不愧是海盜千金,這般耐力,看來感化某吱吱指日可待了。
“殿下……”外面傳來徵義有些焦躁的聲音,“唐姑娘暈倒了,我們還是快些去農莊上歇腳吧,還請王妃給她看一看。”
荀久有模有樣地應了聲,被扶笙抱着下了馬車。
扶笙原本想抱着她一直走進農莊,荀久卻感覺到不遠處一道悠遠而意味深長的眸光定在自己身上,微微皺眉,她順着那處看去,正巧對上鬱銀宸的琥珀眸。
也不知是因爲外面冷還是因爲別的什麼,荀久身子細微顫抖了一下,用商量的口吻對着扶笙道:“阿笙,我自己能走,放我下來罷。”
扶笙是何等敏感的人,方纔那一幕自然沒有逃過他敏銳的直覺,此刻聽到荀久的請求,他緊抿着脣沒有說話,只不過手臂上力道更緊,將她緊緊箍在懷裡,大步跟着徵義往前走,沒多久就到了徵義找好的農戶家裡。
農戶主人很好客,一見幾人穿着不凡,心中便知來者非富即貴不可輕易得罪,帶着兒女到門外來恭迎。
扶笙全程繃着臉沒說話,難爲徵義這個本就性子沉悶的人還得一邊抱着唐伴雪一邊與農戶主人打招呼。
扶笙抱着荀久進了一間房,徵義抱着唐伴雪進了另外一間房。
扶笙將荀久放在簡陋卻乾淨整潔的牀榻上以後便坐在牀榻邊緣,眸光有些幽深,不知道在想什麼。
荀久輕輕推了推他,“你在想什麼呢?莫不是又因爲剛纔的事吃醋了?”
“不是。”扶笙搖搖頭,“我們剛纔來的路上,似乎後面有人跟蹤。”
荀久大驚,“這麼冷的天,誰會如此無聊派人前來跟蹤,莫非是女帝偷偷安排過來保護我們的暗衛?”
“那幾個人……到了農莊附近纔出現的。”扶笙道:“其中一個人的氣息還有些熟悉,想來是我們之前見過的。”
荀久摸着下巴想了想,“會不會是你感覺錯了?我們這一行可全都是高手,誰這麼不自量力敢讓人來跟蹤,再說了,你能察覺到有人跟蹤,娘和外公以及璇璣閣主三人怎麼沒反應?”
扶笙正待開口,外面突然傳來徵義的敲門聲,“王妃,您歇下了沒?”
荀久不用想也知道徵義定是過來讓她去給唐伴雪看診的。
挪動身子下了牀,荀久一邊穿鞋一邊應聲,“還沒呢,你先等一等,我這就來。”
徵義沒再吭聲,安靜站在外面等着。
荀久交代了扶笙幾句便去了隔壁唐伴雪的房間。
澹臺惜顏、澹臺鏡和璇璣閣主找到的落腳地點就在荀久他們一牆之隔的隔壁一戶人家,那家人更是熱情,因着璇璣閣主給了一錠銀子,連忙吆喝着全家人一起燒水殺雞,準備給他們做一頓熱乎乎的農莊飯。
……
隔着荀久和澹臺惜顏他們落腳地點不遠處的另外一戶人家院子裡飄落幾條黑影。
當先一人大大方方走上前去敲門。
“誰?”裡頭傳來梵胤的聲音。
“主上在不在裡面?”問話的正是前些日子鬱銀宸帶在身邊的銀袍護衛阿湛,他的身側站着一個蒙面女子,女子一身黑色勁裝,面容清冷,眉眼間英氣逼人,細看之下不難發現她眉心有一簇鮮血一樣的火焰印記,讓她本就英銳的氣質添了一種凜冽的妖嬈。
這兩人以及身後的數名黑衣護衛便是扶笙口中的“跟蹤”那幾人。
“進來罷。”鬱銀宸輕懶的聲音隔了好久才傳出來。
阿湛一喜,輕輕推開門,對着身側的勁裝女子躬身一禮,“右護法請。”
被阿湛稱作“右護法”的女子沒有說話,身形一掠,早已經風一般進了屋,單膝跪在地上,拱手恭敬道:“踏月見過國師。”
鬱銀宸坐在首位,其下分別坐着西宮良人和梵胤。他頭也沒擡,聲音淡渺,“既然來了,就跟着一起去岷國。”
“踏月遵命。”踏月回答得乾淨利落,片刻之後,幽邃的眼眸中露出一絲迷茫。
鬱銀宸眼風掠過來。
“國師……”踏月遲疑了一下,繼續道:“踏月似乎感覺到了主人的氣息,陛下她……是不是也來了?”
西宮良人笑着讚道:“國師這個右護法果然有着非凡的敏銳力。”
鬱銀宸不置可否,脣角冷弧彎了彎,“比之你們夜極宮的四位聖女如何?”
梵胤也饒有興味地等着西宮良人回答。
西宮良人不緊不慢道:“聖女是凰女身邊的頂級護法,踏月姑娘是女王陛下身邊的護法,論起身份,自然是踏月姑娘尊貴。”
“若是論本事,又當如何?”梵胤插了一句。
西宮良人臉上笑意很淡,“各司其職,無法相提並論。”
踏月安靜地聽着,待衆人默了下來才用懇求的語氣問鬱銀宸,“國師,踏月可否……去看一看陛下?”
“她如今不記得你,更何況有秦王在身邊護着,你便是去了,也見不到,只能無功而返。”梵胤道:“既然你人都來了,等到了岷國,她恢復記憶以後你再去拜見她也不遲。”
鬱銀宸望着粗鄙茶盞裡逐漸伸展開的碧翠茶葉,眸光微微閃動,道:“去吧,興許……她會覺得驚喜。”
西宮良人與梵胤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迷茫。
踏月是五百年前女王鳳息身邊的右護法,眼下這位是轉世之身,被鬱銀宸尋到以後帶去夜極宮開啓昊天鏡看到了前世。
這件事,西宮良人和梵胤都知道,他們唯一不知道的,是這位右護法的長相,據說她常年帶着面紗,除了國師鬱銀宸,連護衛阿湛都沒能窺得其貌。
踏月得了鬱銀宸的允許,謝恩過後站起身來推開門走到外面,閉上眼睛感受了一下女王氣息的來源,爾後梭然睜開眼,寒光凜冽過後足尖輕點,輕功飛躍穿過風雪直接到達荀久他們所在的院子裡。
荀久給唐伴雪看了脈相,又請農戶主人幫忙熬了一碗薑湯來給唐伴雪喝下以後才走出房門。
纔出來就感覺到暗處有一雙目光定在自己身上。
渾身一震,荀久周身每個細胞都發出了警惕,她四下掃了一眼,沒見到有人,索性朝着空曠的四周喚了一聲,“閣下既然來了,躲躲藏藏有何意思?”
荀久話音剛落,便見到一抹黑色身影飄落在院子裡,女子一襲黑色勁裝將身形襯得玲瓏有致,蒙了面紗,看不見容貌,只能通過微白的雪光見到她眉宇間有一簇鮮紅的火焰印記。
不過那雙眼睛……有些熟悉。
荀久皺着眉,趕緊在腦袋裡搜索自己是否在很久以前見過這個人。
可想了半天,她也只是覺得眼前的女子很眼熟,實在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
“你是誰?大半夜地來我院子裡做什麼?”荀久狐疑地眯着眼睛,袖中手指已經緊緊捏住了她常用來藏匿銀針的那個位置,只要這個女人敢輕舉妄動,她就能以最快的速度將銀針刺入她的死門。
“陛下……”女子忽然開口了,聲音有些清冽,眼眸中的神情卻有些激動。
荀久驚了一驚,除了即將前往岷國的這一幫人之外,竟然還有人知道她五百年前的身份?
後退一步,荀久再次警惕地看着女子,“你究竟是誰,再不報出身份,休怪我不客氣了。”
“屬下是踏月,您不記得了嗎?”踏月有些不確定地看着眼前這位與女王陛下長相分毫不同、身上卻有着濃烈女王氣息的妖嬈女子,微微蹙了蹙眉。
國師曾說過,女王轉世後容貌全變,可是這也……變得太多了。
“踏月?”荀久心中更加狐疑,“我應該認識你嗎?”
踏月伸出手,慢慢揭開面紗,揭到一半的時候突然想起國師還說過女王如今記不得上一世的事情。
想了想,踏月又重新將面紗戴回去。
這時,隔壁的房門被人推開,扶笙走了出來,幽邃的雙眸緊緊鎖在踏月身上,臉色不太好。
踏月見到他,先是渾身一震,爾後不敢置信地低喃,“言……言之公子,怎麼是你?”
看一眼荀久,又看了一眼扶笙,踏月愈發覺得不可思議,霍然轉身,黑影一閃,片刻之間消失在雪夜中。
踏月走得乾淨利落,房檐下的荀久和扶笙卻是好久都沒能回過神來。
扶笙臉色陰沉到極致,他方纔明顯聽到了那個叫做“踏月”的女子喚他“言之公子”。
扶言之……
這個名字,就是化成灰他也認得。
踏月如此喚他,是否說明五百年前的扶言之其實就是他本人?!
閉了閉眼睛,扶笙周身陡然間生出殺意。
荀久被這突如其來的殺氣拉回神智,她驚了一下,趕緊大步走過來,問他,“阿笙,你怎麼了?”
扶笙沒有回答,安靜地看着她,“你方纔可曾聽到踏月說了什麼?”
“踏月……”荀久低聲重複着這個名字,蹙眉不斷地搖着腦袋,“她不是踏月,她是阿紫,是阿紫啊!”
扶笙本想問一問荀久是否聽到踏月的那一聲“言之公子”,順便看一看她的態度,可讓他沒想到的是,荀久的關注點竟然在踏月的長相上。
“阿笙,我不會看錯的,那個人如果不是阿紫本人,就是和阿紫長得一模一樣的人,太像了,她們兩個的容貌太像了!”
荀久揪着扶笙的胳膊又重複了一遍。
扶笙也覺得震驚,不過轉念想到之前去靈山的時候,娘發現了阿紫背後有花魂印記這件事,他也就覺得沒什麼了。
“久久你冷靜一下。”扶笙輕柔地捏住她的雙肩,神色認真,“阿紫已經跟着蘇簡去了蜀國,她不可能出現在這裡的。”
“那麼,踏月是誰?”荀久迷茫地看着扶笙,“她爲何會稱呼我爲‘陛下’?”
扶笙默了一瞬,緩緩道:“興許……是鬱銀宸的人。”
荀久安靜下來。
阿紫本就是鬱銀宸的人,且後背有花魂印記,如果……有花魂印記的人不只是阿紫一個,那麼剛纔出現的踏月會不會也是後背有花魂印記的人?
那張容貌,是天生的還是因爲花魂印記所以和阿紫長得一模一樣?
幾個問題攪得荀久心緒煩亂。
扶笙輕輕釦住她的手指,“別想了,如果她真的是鬱銀宸的人,那麼我想短期之內,她還不敢傷害你,更何況還有我在呢,你不必擔心。”
這件事實在是過於震驚,荀久需要時間去整理一下。
輕輕吐了一口氣,她任由扶笙牽着手進了房門。
……
踏月回去的時候,鬱銀宸他們三人依舊坐在小廳裡喝茶。
“如何了?”鬱銀宸看着單膝跪在地上的勁裝女子,淡聲問。
踏月遺憾地搖搖頭,“陛下並不認識踏月。”
鬱銀宸見她欲言又止的模樣,擱下茶盞,聲音輕描淡寫,“本尊向來不喜歡吞吞吐吐的人,你若是有話,直說便是,西宮宮主和梵胤都不是外人,便是讓他們聽見了也沒什麼。”
踏月定了定心神,遲疑着道:“陛下爲何會與……言之公子在一起?”
此言一出,鬱銀宸神情微微一滯。
西宮良人看了踏月一眼,“你見到的人是不是秦王扶笙?”
“不知。”踏月搖搖頭,“我只知道他與言之公子有着一模一樣的容貌。”
梵胤思索了一瞬,“連你都這麼說,那看來,扶言之的轉世確定是秦王無疑了。”
踏月呼吸一緊,“言之公子他……他怎麼可以再和陛下在一起,萬一他們重蹈五百年前的覆轍……”
踏月說着,眼風小心翼翼地看了看鬱銀宸,沒從他臉上看到憤怒的表情,她又接着道:“踏月的意思是,國師能否阻止他們?”
鬱銀宸若有所思地看她一眼,“你要本尊如何阻止,是強行將他們拆散,還是利用靈力直接把秦王給殺了?”
踏月一時語塞。
在她看來,怎樣都行,就是不能再讓陛下和那個人在一起。
求助地看了看鬱銀宸,踏月咬着脣角道:“國師一向最疼寵自己的師妹,難不成這一世還要親眼看着她經歷上一世的磨折?”
一直站在旁邊的阿湛輕聲道:“右護法,主上已經讓秦王妃答應去岷國了,只要到了那邊,女王恢復記憶以後,是非論斷她自有評說。主上光明磊落,並非心胸狹窄暗地下手的小人,無論是強行將那二人拆散還是殺了秦王,主上都是不屑於使用這些手段的,否則憑着主上的無雙靈力,想要殺一個秦王又有何難?”
“可是……”踏月頗有些不甘心,她並不知道鬱銀宸不記得五百年前的很多事情,她只知道國師對女王的心思似乎並沒有以前那麼重了。
這個想法一出,連踏月自己都有些心驚。
國師這是……放棄了心中的執念嗎?
“退下去吧!”鬱銀宸不耐地對着幾人擺擺手,“本尊乏了。”
西宮良人和梵胤同時起身。
阿湛忙招呼着二人去往隔壁房間。
踏月輕聲走了出去。
……
下了一夜的雪,第二日終於寂靜下來,整個村莊都被銀裝素裹,白茫茫一片,看上去極其安靜祥和。
啓程的時候,隊伍裡多了幾個人——阿湛,踏月以及鬱銀宸手下的幾名黑衣護衛,護衛們人人面色冷肅,仿若永遠不會有表情的殭屍。
荀久從前面那幾人身上收回眼,轉而望向依舊騎在馬背上的唐伴雪,輕聲道:“唐姑娘,雖然雪停了,但外面依舊寒冷,你快下來與我們一起坐馬車。”
唐伴雪笑着看了看荀久,挑挑眉,“我難得登陸一次,還沒賞夠外面的景緻呢,坐馬車有什麼好玩的,再說了,你們倆坐在裡面卿卿我我,我若是去了,豈不是讓你們覺得礙眼?”
荀久嗔她一眼,“胡說什麼呢!”
“開個玩笑。”唐伴雪嘿嘿一笑,“我呢就不下去了,今日穿得也厚實,不會凍着的,你們儘管放心好了。”
說完,唐伴雪狐疑地掃了荀久一眼,“倒是你,可得好好仔細身子,萬一去一趟岷國查出有身孕可就不得了了,到時候估計某王爺會急得團團轉,亂了方寸。”
扶笙面上浮現一抹笑意,微笑着道:“那就借唐姑娘吉言,若是久久真的有了身孕,本王便答應你一件事。”
“真的?”唐伴雪雙眼亮了亮。
“那是自然。”扶笙輕輕頷首。
唐伴雪壞笑一聲,看向荀久,“王妃可得加油了哦,爲了我這來之不易的獎賞,看來以後我得多多督促你們倆單獨相處。”
荀久一張臉紅到耳根,放下簾子後擡腳狠狠踹了扶笙一下,“叫你亂說!”
“我沒亂說。”扶笙抱住她纖細的腰,脣瓣溫熱的氣息拂過她的耳畔,“我是真的想要一個孩子。”
“那你也不能當着他們的面這麼說啊!”荀久瞪着他,“你還知不知羞?”
扶笙想了一下,輕笑,“大概在雪田的那一次過後,便不知羞了。”
荀久回想起當時的情形,趕緊雙手捂臉,很想說自己不認識這個男人。
……
前頭馬背上,踏月時不時回過頭看一眼簾幕緊閉的馬車,又看一眼悠閒散漫走在前面的鬱銀宸,終於忍不住打馬上前,“國師……”
鬱銀宸淡淡掃她一眼,“何事?”
“他們兩個,是不是已經成親了?”踏月心顫地問出來。
鬱銀宸面上表情凝滯了一瞬,爾後不着痕跡地頷首,“你若實在擔心女王陛下,過去照顧她便是,你雖然是本尊一手帶出來的人,卻與女王有着花魂契約,終究不能將本尊認作主人。”
踏月點了點頭,又問:“國師,那左護法她……”
鬱銀宸眸光微微一眯,“左護法至今沒有覺醒的痕跡,等鳳息恢復記憶,你去蜀國找她。”
踏月應了聲,將馬兒速度放緩,直到後面的馬車跟了上來才輕聲對着裡面喚了句:“陛下……”
荀久手中拿着岷國地圖研究,突然聽見這個聲音,神色僵了僵,伸手挑開簾幕看着外面騎在馬背上蒙了面紗的女子。
荀久深吸一口氣,一再告訴自己這位不是阿紫,只是一個和阿紫長得很像的人。
“踏月?你有何事?”荀久聲音很平靜,一如她此刻臉上的表情,
踏月安靜地道:“屬下見陛下身邊沒有婢女,去往岷國的這一路上,還是由屬下來照顧您吧!”
荀久警惕地看着她,冷然拒絕:“不需要。”
踏月心中一刺。
“再有。”荀久接着說:“不要稱呼我爲‘陛下’,請叫我‘秦王妃’,我的夫君是大燕秦王扶笙。”
踏月捏着繮繩的手指緊了緊。
扶言之竟然已經和陛下大婚了?!
不敢置信地看了一眼最前面那抹銀紫色身影,踏月滿眼腥紅。
國師他……國師以前那麼愛重陛下,這一次,爲何不阻止?
“喂,你是什麼人?”唐伴雪跟了上來,不悅地看着眼前的蒙面女子。
踏月冷冷瞥她一眼,眼眸中盡是不屑。
唐伴雪冷下臉來,看了一眼荀久,“這是誰啊,看樣子,挺囂張的。”
“問路的。”荀久輕描淡寫的三個字,讓踏月心中仿若遭了重擊。
捏住繮繩的手指一再收緊,修長的指尖掐入掌心,她咬了咬牙,雙腿一夾馬腹快速追上了鬱銀宸他們幾人。
唐伴雪看着踏月遠去的背影,狐疑道:“我們這羣人裡面何時多出這麼多人來了?”
“別管了。”荀久無奈道:“反正都是些不認識的人,沒必要理會。”
“說得也是。”唐伴雪贊同地點點頭,瞄了瞄跟在後面的澹臺惜顏他們三人,又看了看周圍的茫茫雪域,頓時有些哀怨,“王妃方纔看了地圖,我們大概還有幾日才能到達古桑江?”
荀久道:“如今路滑,速度慢,最少也得四天才能到達古桑江岸。”
“也就是說,我們還得吹四天的冷風才能坐上船?”唐伴雪神色耷拉下來,“這也太痛苦了,我一個不善於騎馬的人整天在馬背上吹冷風,簡直是種折磨。”
荀久挑了下眉,“其實,你不騎馬也可以,徵義旁邊的車轅位置寬敞,你大可以來擠一擠。”
“誒,這個主意不錯。”唐伴雪頓時精神起來,餘光瞟了瞟面上毫無情緒的徵義,看準了他旁邊的空位,縱身一躍直接飛過來穩穩坐下。笑嘻嘻道:“小吱吱,你不介意我在這裡坐一坐吧?”
徵義沒看她,淡聲問:“我若是介意,你就能回去騎馬?”
“不會。”唐伴雪笑得很溫柔,順勢從旁邊樹葉上抓了一把雪捏成堅硬的雪團在他面前揚了揚,“你若是介意,我就把這東西從你後頸子裡放進去。”
唐伴雪沒有看見的角度,徵義的眼神中露出點點無奈,無奈中又摻雜着點點愉悅。
……
接下來的幾日,踏月沒再過來找荀久,一行人一路向南,越往南,氣溫越高,雪越小,到達古桑江邊的時候基本沒有下雪的影子了。
寬闊的江岸邊,停靠着一艘華麗的槳輪船,上面整齊地站着兩隊護衛,見到鬱銀宸和梵胤以及後面的扶笙荀久,都恭敬地行了禮。
槳輪船很大,上面有足夠的房間可供一路奔波了數日的人歇息。
隨意挑了一間房,荀久進去以後就疲累地將半個身子躺在牀榻上。
扶笙看她一眼,笑着搖了搖頭,沒將她抱上去,反而去了船上專門燒熱水的茶房處,準備打熱水來給她泡腳。
走到舷梯處,扶笙遠遠瞥見鬱銀宸負手站在甲板上,江風撩動他寬大的衣襬,背影看起來有些蕭索。
放下木盆,扶笙緩步走了上去站在鬱銀宸旁邊,脣角一抹笑,“看不出來,國師竟然喜歡江邊景緻。”
鬱銀宸聽到聲音,稍稍側轉身子看了扶笙一眼,面上似笑非笑,“想來秦王也是喜歡的,否則怎會碰巧與本尊共賞一處景色?”
這極有深意的一句話,扶笙自然聽得出來,不過他並不擔心。
笑意加深,扶笙道:“國師賞的是已經過了的遠景,本王賞的是眼下的近景,分明不是同一處景色,只不過是我們倆站的位置有些近罷了,並無碰巧共賞一景之說。”
鬱銀宸神色淡然,“不管是近景還是遠景,秦王可別忘了,中間這條溝通兩種景緻的古桑江是亙古不息的,就如同……鳳息的靈魂,不管是五百年前的女王鳳息還是此刻在船上的秦王妃荀久,即便容貌不同,即便跨越了時空,等恢復了記憶,她就只是鳳息而已。”
扶笙爽朗一笑,“便是她恢復了記憶成了鳳息,那她也只是本王的鳳息,本王的女王,與國師有何關係?”
鬱銀宸面色有一刻陰翳,轉瞬釋然一笑,“秦王倒是看得很開,但願她恢復記憶以後能以鳳息的身份原諒你當年的救駕來遲導致南岷國破。”
扶笙表情僵硬一瞬,笑看着鬱銀宸,“我其實很好奇,國師既然是女王身邊最得力的助手,那麼,當年敵軍攻入皇城,九重宮岌岌可危的時候,你人在哪裡,爲何到了女王身死纔出現?”
鬱銀宸琥珀眸一縮再縮,整個人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當年……鳳息遇險的時候,他到底在哪裡呢?
這個問題他沒想過,如今倒回去想,反倒什麼都不記得了。
大概是五百年太久,他等待鳳息轉世的執念太深,所以除了那個女子的音容笑貌,其他不太重要或者說不願記得的人或事,隨着五百年的時間長河逐漸沖淡到忘卻了吧?
“國師當年把罪責盡數推卻到我頭上,你就沒想過,以你如此強大的靈力,想要將鳳息從敵軍手裡安全救出來根本不是問題?那麼,你當年爲何沒有這麼做呢?”
扶笙的一再追問將鬱銀宸逼近了記憶的死角。
抱着腦袋,鬱銀宸面上表情痛苦。
他不記得……他竟然不記得當年自己爲何沒有陪在鳳息身邊,他是國師,國破的時候怎麼會沒有在皇宮?!
糾結了許久,鬱銀宸終於擡起撕裂般疼痛的腦袋,琥珀眸幽幽盯着扶笙,“這些事情,你是如何得知的?”
“本王如何得知的不重要。”扶笙勾脣一笑,“重要的是,當年的扶言之和國師大人你都是間接導致鳳息戰死的人,你責怪他的時候請自我反省一下。”
不待鬱銀宸開口,扶笙繼續補充,“再有,本王是大燕秦王,巫族人,即便我的前世是扶言之,你也不能把當年的罪過算到我頭上來,我跟他是兩個人,我頂多能擁有扶言之的記憶,卻絕對不是扶言之,這一點,還希望國師大人能區分清楚,不要一概而論。”
鬱銀宸手指緊緊掐在甲板邊緣的雕欄上,許久不曾說出一句話,只胸腔中僅剩的半邊心臟隱隱作痛。
怎麼會是他自己,他怎麼可能害死鳳息?
明明是扶言之,明明是那個人救援來遲導致鳳息不得不領着幾千宮衛禁軍對抗十萬敵軍時被萬箭射殺落下馬背。
他明明是最愛鳳息的人,怎麼可能在這麼關鍵的時候沒有陪在她身邊?
那些記憶,那些金戈交擊、血肉橫飛、戰火連天的畫面在他腦海裡實在太模糊了,他想要努力的記起來,可是偏偏又什麼都記不得,他不知道這段模糊的記憶究竟是不是因爲當年連自己都受不了而刻意忘記的。
如果是,那麼這些回憶裡究竟有着怎樣驚人的真相?
真的是他害死了鳳息嗎?
扶笙一直安靜站在一旁,此刻得見鬱銀宸痛苦的樣子,他心思一動。
莫非……鬱銀宸根本就記不得那些事?
客艙內,荀久睡得迷迷糊糊,恍然間感覺有人進來,她費力地睜開眼一看,見到來人是澹臺惜顏。
荀久趕緊直起身子來,笑看着澹臺惜顏,“娘,您怎麼來了?”
“臭小子呢?”澹臺惜顏四下掃了一眼,沒看見扶笙的影子,微微顰眉,“怎麼一到船上就到處亂跑?”
“興許是有事兒。”荀久道:“反正都在船上,他一會兒就會回來了。”
兩人正說着話,房門突然被敲響,澹臺惜顏站起身去開門,得見外面站着的人時,她疑惑地問:“你找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