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銀宸將掉落在地上的錦盒撿起來,淡淡看她一眼,並沒有說話。
荀久冷哼一聲,氣沖沖下了馬車,恰好此處離醫師府並不遠,她沒多久就回到了府上。
夏堇和北炎還在焦急地站在大門外,此刻得見荀久終於回來,兩人齊齊放了心。
夏堇忙上前來問:“姑娘,您沒事兒吧?”
“沒事!”荀久搖搖頭,想起了鬱銀宸方纔說的那些話,她重新回過頭,卻只見到那輛馬車漸行漸遠的模糊影子。
馬車裡,鬱銀宸將錦盒緩緩開啓,望向裡面散發着粲金光澤的藍花楹式步搖,微微晃神。
外面阿湛的聲音突然傳進來,“主上,您爲什麼不阻止她與秦王大婚?”
鬱銀宸眸底閃過迷茫並複雜的光色,好久,略微喑啞的聲音才響起,“阿湛覺得我應該阻止她麼?”
“主上……”阿湛咬着脣角,語氣有些不忍,“當初我和右護法在夜極宮用宮主的昊天鏡看五百年前的時候……”說到這裡,阿湛頓了一下,覺得那些殘忍的情景還是不忍心讓主上回憶起來,只好中庸地道:“其實,屬下覺得,您以前應該是很喜歡女王陛下的,五百年前,您便已經錯過了她,這一次,說什麼也要將她拴在身邊,您是國師,她是女王,況且……女王陛下還是主上的師妹,你們兩個本就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鬱銀宸對五百年前的那些他記不起來的事並不感興趣,只是覺得阿湛今日有些話多。
清冷一笑,鬱銀宸道:“荀久只不過是鳳息的半個靈魂而已,無論是容貌,還是別的地方,她和鳳息一點也不像,你讓本尊以什麼樣的立場和角度去阻止她大婚呢?”
阿湛張了張嘴,最終什麼也沒說,他很明白,主上心中只有五百年前那個鳳息,當初他和右護法去夜極宮請西宮良人開啓昊天鏡的時候,主上甚至連看都懶得看一眼。
主上……根本對那些事不屑一顧,也根本不想知道他在那一年付出了怎樣大的代價。
荀久的身體內的確只有女王的半個靈魂,可這也代表着她是女王不是麼?
主上爲何說她不像?甚至說她不是?
馬車裡鬱銀宸幽涼的聲音再度傳了出來,“即便是本尊成功阻止她大婚,那我又能給她什麼?總不能一顆心分兩半,一半給鳳息,一半給荀久罷,那樣的話,本尊是背叛了誰,又對不起誰?”
這一次,阿湛徹底沒了話。
女王靈魂一分爲二,一半去往異世,一半壓在九重宮。
靈魂轉世,容貌全變。
哦不,或者說變了的並不止是容貌,還有整個人,包括性格以及其他方面的很多東西。
主上如今面對久姑娘,就像在面對一個剛認識不久的人,而他心裡還存在着女王鳳息的影子,怎麼可能在短時間內將荀久也裝進去呢?
即便……她們本來就是同一個人。
默默嘆息一聲,阿湛莫名心酸。
希望主上這一次不要再重蹈覆轍了。
“主上,我們如今去哪裡?”阿湛問。
“聽聞西宮良人來了燕京。”鬱銀宸瑩白的指尖輕輕撫過秘色茶盞邊緣,沉吟一瞬,吩咐道:“找個幽靜的庭院,邀他出來一見。”
“諾。”阿湛聞言後,揮舞着手裡的馬鞭,不多時便消失在了街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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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黎明再次來到神殿的時候,門外有幾個神職人員在掃雪。
見到這位把自己裹得裡三層外三層的季二少,衆人紛紛側首望過來。
季黎明對所有人的目光視若不見,大步流星前往大門處,先與侍衛們挨個兒打了熱情的招呼以後才笑眯眯地問:“小祭司在何處?”
季黎明覺得,小祭司既然頗得大祭司重用,那麼先搞定那個小鬼,或許能順便把大祭司在哪兒訂做服飾的消息套出來,這樣一來,想要得到大祭司的尺寸還不是手到擒來的事。
先把尺寸給表妹,大祭司這邊他再本着堅持不懈的大無畏精神軟磨硬泡,總有一天能讓那個高冷還出手狠辣的女人答應去當伴娘。
侍衛指了指大門內聚神閣方向,“方纔大祭司召見了小祭司。”
季黎明恍然大悟地“哦”了一聲,又問:“你能否去幫我通報一聲,就說我有要事找他相商。”
季黎明被擢升爲大司馬的事,早就傳遍了宮闈每一個角落,守門侍衛自然也曉得眼前這位如今是鐵鷹衛統領,不可輕易得罪。
思忖一瞬,那侍衛道:“麻煩二少稍等一下,卑職這就進去通報。”
季黎明滿意地往柱子邊一靠,心中謀劃着待會兒應對小祭司的種種辦法。
彼時,澹臺引正在聚神閣與小祭司商量着春年祭祀應當注意的各項問題,不妨侍衛匆匆來報了季二少來神殿的意圖。
聞言,澹臺引蹙了蹙眉,看向小祭司,“樞兒,你同季黎明有來往?”
小祭司眼一直,趕緊解釋,“這是不可能的,下官只是上一次他來的時候與他說過幾句話而已,並不熟絡,怎麼算得上有來往?”
“那他爲何專程來找你?”澹臺引眸光微涼,面帶狐疑。
“我也不知道。”小祭司無奈地扯了扯嘴角。
“既是專程來找你,那你便出去見一見。”澹臺引擺擺手,“反正春年祭祀的大致細節已經商榷完畢,具體的,你應該都記住了,若是待會兒有什麼情況,你再來找本座便是。”
“諾。”小祭司站起來,腳步輕緩地走出了聚神閣。
小祭司來到神殿外面的時候,季黎明依舊保持着抱手倚靠着朱漆柱子的姿勢。
面部肌肉抽了抽,小祭司從上到下掃了季黎明一眼,問一旁的侍衛,“這隻糉子是……季二少?”
侍衛也扯着嘴角,尷尬地點點頭。
“喂,你來找我作甚?”小祭司揚眉看着季黎明,實在是憋不住想笑話他這個造型。
季黎明悠悠睜開眼,轉目看着小祭司,一言不發。
小祭司被他看得心裡發毛,伸出手指指着他,“你你你……你不要像蒼蠅一樣盯着我!”
季黎明翻了個大白眼,“你又不是屎,我盯你作甚?”
“噗——”小祭司直犯惡心,惡狠狠瞪他,“想見大祭司,門兒都沒有,哼!”
“本少專程來找你的。”季黎明挑挑眉,“本少聽聞,小祭司常常偷跑出去……”
“你快打住!”季黎明這番話,讓小祭司心裡一慌。
他四下掃了一眼,見侍衛們依舊是昂首挺胸的嚴肅臉,這才稍稍放了心,大步走向季黎明,白眼瞅着他,“有話快說,我忙着呢!”
“也沒什麼事。”季黎明慢條斯理地撣了撣衣服上的碎雪粒,彷彿他刻意穿得這麼厚並不是爲了防止再一次被澹臺引扔出去,而是單純爲了禦寒。
頓了頓,季黎明繼續漫不經心道:“就是想來和神殿的大神們聊聊天,嗯,重點聊聊小祭司偷跑出去做了什麼好事,當然,要是能和大祭司一起促膝長談這種事,那是再好不過了,相信這個話題,她很感興趣。”
小祭司臉色一變再變,到了最後,他索性踮起腳尖一把捂住季黎明的嘴,瞪直了眼威脅他,“你若是再敢多一句嘴,我就用巫術將你直接扔到鳳臨池裡去洗澡!”
季黎明眨眨眼,那眼神分明是在說:拭目以待。
小祭司恨得直磨牙。
神殿有明文規定,神職人員不得隨意使用巫術,一經發現便送回靈山受刑。
他苦苦修煉這麼多年,好不容易有機會從靈山來到神殿,再從普通的小童爬到小祭司的位置。
這份成果,絕對不能毀在這個大糉子手裡!
想到這裡,小祭司一跺腳,鬆開季黎明的嘴,“你究竟想怎麼樣?”
“沒什麼。”季黎明依舊還是先前那個語氣,漫不經心得讓人覺得很欠揍,“就是想來找大祭司嘮嗑兒。”
“你有什麼要求,只要我能辦得到,就都滿足你。”小祭司終歸是年齡太小,嘴皮功夫耍不過季黎明,也沒有季黎明會把握人的心理,三兩句就敗下陣來,極不情願地嘟着嘴巴,“不過我可先說明了,不能太過分,否則別怪我真的動用巫術對你。”
滿意地翹了翹脣,季黎明揚了眉梢,愉悅地道:“也沒什麼,把大祭司的量衣尺寸給我。”
“啊?!”小祭司險些驚落了下巴,不敢置信地看着季黎明,說話結結巴巴,“你……你還真打算給大祭司做衣服啊?”
季黎明懶得解釋,淡淡“嗯”了一聲。
“你這不是找死麼?”小祭司四下掃了一眼,放低了聲音警告季黎明,“大祭司,那就是一尊不可褻瀆的神,你怎麼會把主意打到她頭上來?”
季黎明眉頭一皺,“你哪隻眼睛看見本少打她主意了?”
小祭司眨眨眼,“難道不是?”
“本少只是……”季黎明剛開口,眼尾瞥見大門內出來的黑色身影,立即換上盈盈笑意,“大祭司好,大祭司您吃飯了沒?哦,我險些忘了,大祭司不吃那些低俗的吃食,咦,你瞪我作甚?我臉上有花?”
小祭司默默扶額,並投給季黎明一個自求多福的眼神,順便揮了揮手準備離開。
季黎明一急,大聲道:“小祭司,那天在天水大街……”
“西城錦繡坊,自己去找!”小祭司更高的聲音蓋過季黎明,冷哼之後氣沖沖離開。
季黎明眸光一動,一抹愉悅蔓延至嘴角,爾後面帶微笑看着面前的澹臺引,笑意更深,“大祭司,你這樣盯着本少,我會覺得你是在向我示愛。”
澹臺引秀眉微蹙,沉黑廣袖中手腕一翻,準備以上一次的姿態將季黎明扔出去。
季黎明這一次學精了,早就料到澹臺引會故技重施,他一個閃身躲開,澹臺引反應敏捷,掌風旋即就跟了上來。
季黎明足尖輕點,一躍倒掛上廊檐,還不忘對她擠擠眼。
澹臺引面色愈發冰寒,眸光一凜就想用巫術。
“哎哎哎,不打了不打了。”季黎明趕緊飄身落下來,他最怕的就是澹臺引的巫術了,若是不用那東西,單用拳腳的話,他未必會輸給她,可一對上巫術,他就毫無辦法,怪只怪自己並沒有這些特殊種族的血統。
“你來神殿做什麼?”見季黎明態度還算誠懇,澹臺引索性收了手,
並非她心軟,而是巫術與靈術一樣,不可輕易動用,動一次必會傷身一次。
她完全沒必要爲了季黎明而動用巫術讓自己受傷。
“來找……小祭司。”季黎明面不改色地指了指華樞離開的方向。
“然後?”澹臺引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季黎明撇撇嘴,扯起謊來特順溜,“你看,他連理都不理我,哪裡還有然後?”
澹臺引危險的眸光裡破碎出一絲瞭然,聲音清冽不變,“季二少既是改變了性向,大可以直接去天水大街,不用刻意跑來神殿,這地方受不得半分污穢之氣。”
季黎明瞪大眼睛,“你說什麼?改變性向!”
“慢走不送。”澹臺引冷冷撂下四個字,轉身負手離開,沉黑袍角劃開冷沉的弧度。
只留下黑着一張臉的季黎明。
扶了扶額,季黎明瞪了門楹上的鎏金牌匾一眼,低聲咕噥,“果然不是人待的地方,一個個的腦子不正常,上一次誤將本少認成色狼,把我摔了個七葷八素,今日又認爲本少有龍陽之癖,簡直是……”
季黎明拿捏了半天,實在找不到合適的言辭來形容神殿這幫人,只好把荀久那些稀奇古怪的詞搬出來。
“奇葩,你們就是一羣奇葩!”
姿態高傲的季二少指着鎏金牌匾亂罵了一通後終於迎來侍衛的笑臉相對。
“季二少,慢走不送。”
“哼!”季黎明瞅他一眼,“本少還會回來的!”
“下次再見。”侍衛僵笑。
季黎明出了宮,直接去往小祭司說得西城錦繡坊。
讓他沒想到的是,這家繡坊竟然是巫族人的產業。
得知來者是新上任的大司馬,裡頭的人倒也沒有過多爲難他,迅速按照他的要求將大祭司的尺寸寫在竹片上遞給他。
季黎明拿着竹片,得意洋洋地出了錦繡坊,又得意洋洋地回了醫師府。
荀久躺在小榻上休息,陡然聽夏堇說季黎明回來了,她悠悠睜開眼,“讓他進來。”
夏堇出去後沒多久,季黎明便容光煥發地走了進來,他已經將身上的幾重襖子脫了下來,錦繡玉帶,衣袂攜風,進門後,將寫了大祭司量衣尺寸的竹片往荀久手中一遞,挑了下眉,露出一抹得逞笑意,“怎麼樣,表哥我說到做到吧?”
荀久拿起竹片隨便瞄了一眼,有些震驚地看向季黎明,“你是怎麼搞定大祭司的?她竟然同意了?”
季黎明趕緊咳了兩聲,“怎麼搞定的你別管,不是說緊急得很麼,趕緊把尺寸給雲水齋送去趕製衣服,至於大祭司那邊,就更不用你操心了,你只需要知道,你大婚之日,她一定來。”
荀久目露狐疑,仍是有些不敢相信,“我其實挺想知道你用了什麼辦法,竟能讓大祭司那般高冷的女神心甘情願將量衣尺寸給你。”
季黎明又咳了兩聲,“也沒什麼,你表哥我花叢老手,要搞定大祭司那還不是信手拈來的事兒。”
荀久心裡還在糾結着鬱銀宸的那些話,便也懶得過多追問季黎明,喚來夏堇讓她坐了馬車匆匆將大祭司的量衣尺寸送往雲水齋。
季黎明坐了下來,就着火盆暖了一下手,見荀久窩在小榻上不想動彈,他索性給自己倒了一杯茶,雙手握住,這才問:“子楚回來了?”
“嗯。”荀久懶懶應聲。
“千里錦紅鋪得怎麼樣了?”季黎明又問,滿目期待,畢竟這種轟動天下的鋪錦紅方式前無古人。
“應該是差不多了。”荀久繼續心不在焉地回答。
季黎明終於察覺到了荀久面色有異,忙問:“表妹,你這是怎麼了?”
“沒什麼,天冷,不想說話。”荀久甩甩腦袋。
“有什麼話,你可別憋在心裡頭。”季黎明皺了眉,“怎麼說,你這邊還有我和千依呢,你實話說,是不是子楚欺負你了,你別怕,若是真有此事,你就直接說出來,我替你去教訓他。”
“沒有。”荀久繼續搖頭,整個人都提不起精神來。
“哥哥。”這時,千依笑着從外面走進來,掃了一眼荀久,眸光微動,在季黎明旁邊坐下,輕聲道:“阿久可是因爲方纔見了那個人?”
“什麼人?”季黎明立即露出警惕,眉頭緊皺。
“我也不知道。”千依迷茫道:“之前來找阿久的時候,夏堇說她出去了,我一想今日並沒有什麼事,於是追問了一下才知道有人來找阿久。”
“到底是誰?”季黎明看向荀久,“是不是有人跟你說了什麼不好的話?還是你在外面受了欺負?”
荀久無奈地翻了個白眼,“你們倆這想象力未免也太豐富了,我不是說了嘛,只不過是天太冷,連帶着整個人都懶了,不想說話而已。”
“真沒事兒?”季黎明還是不放心。
“嗯,沒事兒。”荀久慢慢闔上雙眼,不欲再說。
季黎明與千依對視一眼,兩人悄聲出去,順便將房門合上。
那二人走後,荀久抱着腦袋,驟緊眉頭,之前鬱銀宸跟她說的那些話,她方纔細細回味了一番,她還記得他問她會不會做夢,會不會夢到九重宮、邀月宮、藍花楹。
這些名字很熟悉,荀久心中清楚自己夢到過不止一次,可是她在回想的時候才猛然發現自己竟然不記得究竟夢到了什麼,關於夢中的內容,似乎被人硬生生給抹去了,此時想來竟只是一片空白。
鬱銀宸說她不能和扶笙發生關係。
可阿笙從郡縣回來以後,就像變了個人似的,對她的渴求迫不及待,所以迫不及待地要了她。
這兩者,會不會有什麼關聯?
阿笙會不會已經提前知道了什麼,所以才那麼迫不及待,連大婚都等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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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笙進了秦王府,還未至玉笙居,途經覆滿白雪的小花園時,一時內腹氣血上涌,終於沒忍住一口血霧噴出來。
跟在他身後的啞僕驚得臉色大變,急忙要去房裡取水。
“回來!”扶笙冷然道:“這件事,不可以告訴外公和娘。”
他話音還沒落下,轉角處就傳來一聲冷哼,“臭小子,不讓我們知道,你是想就這麼死了?”
扶笙蹙了蹙眉,擡眸就見澹臺鏡面色凝重地負手走過來,看向他的眼神帶着無限怒意。
“外公,我……”扶笙動了動嘴脣。
“先進屋,我幫你看看是怎麼回事。”澹臺鏡瞟他一眼。
扶笙不再說話,在啞僕的攙扶下緩緩進了屋,隔着案几坐在澹臺鏡對面。
“手腕伸出來!”澹臺鏡沒好氣地瞪他一眼。
扶笙拗不過,只好乖乖將腕脈擱到案几上。
澹臺鏡立即伸出手爲他診脈,片刻後收回,臉色比之前更爲凝重,一雙老眼充滿了不敢置信,“你……你這是……?”
“你去郡縣這兩天,是不是碰到了什麼人?”澹臺鏡終於問完整。
扶笙不答,扯了扯嘴角,問澹臺鏡,“外公,人真的有前世今生麼?”
澹臺鏡一愣,“好端端的,你這小子說什麼混話!”
“你不回答,那就是有了。”扶笙喝了幾口茶,將嘴裡的血腥味沖淡。
放下茶盞,扶笙道:“當初我去闖靈山幻陣的時候,曾在幻境中得見過五百年前的南岷古國,幻境裡有兩個人,一個人是國師鬱銀宸,另一個是女王鳳息,按理說來,這兩個人全然與我無關,外公覺得,我爲何會看見他們?”
澹臺鏡老眼眯了眯,“你在幻境的時候難道看到的不是你母親?”
“看到了。”扶笙頷首,“後來那個畫面一過,就是南岷古國。”
“不應該啊!”澹臺鏡低聲呢喃。
扶笙又補充,“鬱銀宸到現在還活着,我不知道他是途經多少輪迴纔會和五百年前的容貌一模一樣,就連名字和穿衣風格都不變,又或者說……他根本就活了幾百歲。”
澹臺鏡震了一下,“你說什麼,那個人活了幾百歲?”
“有可能。”扶笙應道:“我去郡縣的時候碰到了岷國九重宮的守宮人,準確地說是無意中偷聽到那個人和鬱銀宸的談話,得知了一件事。”
“什麼事?”澹臺鏡緊張問。
扶笙頓了一瞬,眉目間沉鬱之色盡顯,“原來久久竟然是五百年前女王鳳息的轉世。”
這樣一句話,饒是澹臺鏡這樣歷經世事的人都不敢相信,瞪了眼睛驚愕好久,才顫着聲音問:“你說我那個即將過門的外孫媳婦是五百年前女王鳳息的轉世?”
“是。”扶笙極不情願地應道:“我聽見守宮人告訴鬱銀宸,已經沒有多少時間了,務必要在春年之前將處子之身的久久帶去岷國打開九重宮裡面的東西。我對那些事一無所知,也不知道岷國九重宮裡面到底有什麼,我只是不想讓任何人帶走她,所以……”
“所以,你對她用了鎖心咒?”
“是。”扶笙再次應聲,閉了閉眼,“我將她所有的夢境都鎖住轉移到我身體裡來,一則不想讓她記起分毫,二則,我想自己弄清楚那一世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爲何會有鬱銀宸牽扯進來。”
澹臺鏡捏了捏眉心,“這麼做的捷徑唯有陰陽交合,趁機施咒,且鎖心咒因人而異,與命理屬性息息相關,你是怎麼……?”
扶笙揉着額頭,“久久的命理屬性跳出了五行之外,我一時也判斷不出來究竟是哪種,只好選擇了冰。”
扶笙這麼一說,澹臺鏡便知曉了這兩個人是在什麼環境下發生關係的。
不好過多糾結於這個話題,澹臺鏡問:“那你可從她的夢境中看到了什麼?”
“很遺憾,並沒有。”扶笙面露無奈,“她夢境裡面的東西都很模糊,全看不清。”
這時,澹臺惜顏從外面進來,笑着道:“聽聞子楚從郡縣回來了,怎麼樣,你的千里錦紅鋪好了嗎?”
“已經差不多了。”扶笙溫和地道:“四大護衛明日回京,開始着手燕京城的錦紅和流水宴。”
澹臺惜顏見澹臺鏡臉色不對勁,眸光微動之後坐了下來好一番追問,纔將方纔這二人談論的話題搞懂。
“子楚,你說久丫頭是女王轉世?”澹臺惜顏眼瞳中泛出些微異樣的光色。
扶笙察覺到了澹臺惜顏的語氣不對勁,忙問:“娘可是覺得有問題?”
“這是不可能的!”澹臺惜顏直接道:“五百年前的南岷古國女王鳳息不可能轉世投胎,她是沒有來世之人。”
面色微變,扶笙勉強穩住心神,“娘此話怎講?”
澹臺惜顏仔細想了想,“當初我和先帝發現的那些南岷秘史上,有一處便記載了南岷古國的藍花楹有靈氣,女王用靈魂作爲交換,與整個南岷的藍花楹定下花魂契約,這樣一來,藍花楹四季不敗,可保南岷國百年乃至千年繁榮昌盛,當然,這是在女王沒死的情況下,一旦中途發生變故,女王身死的話,整個國家的藍花楹都會給她殉葬,而且,女王一旦死了,就等同於魂飛魄散,再無來世。所以,你們說久丫頭是女王轉世,這件事我敢保證,絕對不可能。”
“可是九重宮的守宮人的確是這麼跟鬱銀宸說的。”扶笙道:“春年之前,久久必須去岷國,否則就沒有時間了,我不清楚他所謂的‘沒有時間’究竟指的是什麼。”
澹臺惜顏陷入沉思,微微顰眉,“難道這中間還有什麼變故?”
扶笙擡眸,目光落在外面覆了霜雪的花樹上,那地方,紅梅吐蕊,血一般妖豔。
眼瞳微漾,扶笙幾次欲言又止之後才問:“娘,有沒有什麼辦法能讓我完整地看到五百年前發生的那些事?”
澹臺惜顏看了一眼扶笙,微微嘆氣,“辦法倒不是沒有,夜極宮有一面昊天鏡,能看前生之事,只不過打開那東西極損修爲,便是我親自去開啓,都很可能到最後只剩一口氣。”
“這個法子不可行!”澹臺鏡冷着臉道:“依老夫看,子楚要想知道那些事,就必須通過那個國師鬱銀宸,再不行的話,等你們倆大婚完,我們一起去岷國,到時候老夫再叫上璇璣閣主那個老不死的,加上你娘,有我們三人在,你和久丫頭只管放心。”
澹臺惜顏滿臉不贊同,“爹,這時候不是應該勸子楚不要過多在意這件事麼,你怎麼還會提出這麼一個主意,還說什麼大家一起去岷國,這不是坑了子楚和久丫頭麼,萬一到時候真出了什麼事怎麼辦?”
澹臺鏡睨了澹臺惜顏一眼,“你堂堂靈女,在看到久丫頭第一眼的時候就沒看出點什麼來?”
“看出來了。”澹臺惜顏繼續反駁:“可是這也說明不了什麼,並不代表久丫頭就是鳳息轉世吧!”
“究竟是不是,到時候我們一去便知。”澹臺鏡聲音愈發沉涼,“子楚能在幻境中看到五百年前的南岷古國,這絕對不是巧合。”
澹臺惜顏沒了話,靈山後山的幻陣從來就不會出問題,幻境更是映射人心的東西,子楚第一幕看見的是舉刀欲殺她,第二幕看見南岷古國,並非沒有原因。
“子楚也別太擔心了。”澹臺鏡輕聲寬慰,“安心等着大婚便是,大婚以後的事情,自有你娘和老夫會安排,既然他們希望久丫頭去岷國,那爲了避免以後出現什麼紛爭,我們就乾脆陪着去,也好趁機弄清楚事情的始末。”
扶笙點點頭,“多謝外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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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賜宮,御花園。
女帝難得地召見了澹臺引於擁雪亭內圍爐而坐。
亭外落雪深深,紅梅冷豔。
“不知陛下傳召臣前來所爲何事?”兩人緘默許久,終是澹臺引先發了話。
女帝垂眼看她,眸光落在澹臺引平靜的面容上許久,才緩緩問,“你可有收到了靈山的消息?”
澹臺引垂眸,“不知陛下所指何事?”
“朕以爲,你是知道我們之間關係的。”女帝開門見山。
沉默一瞬,澹臺引道:“是,臣在數日前收到了靈山的消息,知曉了陛下和秦王乃我巫族人,且雙雙爲靈女親生。”
“你就不覺得驚訝?”女帝定定看她。
澹臺引依舊是面色平靜,毫無波瀾的樣子,“當時知道的時候,有那麼一瞬間的驚訝,不過後來想想,覺得也只有這樣的身份才能解釋得通很多事情。”
女帝瞭然,修目微挑,“你指的是上次遲旻刺殺朕,被朕打成重傷以及後來爲了懲治季太妃而使出了偷天換日的功法這兩件事?”
澹臺引心中暗讚了一句女帝心思通透,拱手道:“陛下英明。”
女帝精緻的脣角彎起一抹清冷的笑弧,“既是一家人,那就不說兩家話,關於神權世襲的事……”
“陛下……”澹臺引站起來,拱手躬身,“陛下爲巫族靈女親生,乃靈山的繼承人,大燕的江山,早就在您御極的時候落入了巫族手中,巫族不僅世襲了神權,還會將皇權也世襲下去,之前的事,是臣愚昧,再三挑釁是臣的不對,罪該萬死,請陛下降罪。”
女帝淡淡瞟她一眼,“家主在靈山已經受了三日寒池之刑,朕也並非是非不分的人,既然刺殺一事與你無關,你也無需將罪責盡數攬到自己頭上,在朕眼裡,你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就這麼隕落了,豈不可惜?”
澹臺引在聽到“家主受三日寒池之刑”的時候,身子幾不可察地顫了顫。
三日……
能否活着出來都成問題。
雖然她一向不太贊同父親的那些理念,但從本質上來講,她還是父親的親生女兒,於情於理,她都應當爲父親分擔罪責。
想到這裡,澹臺引一撩寬大的衣襬,噗通一聲跪在地上,面色沉肅,“家父所犯之罪,臣願代其受刑,還請陛下寬宏大量。”
這是澹臺引入主神殿以來,頭一次跪女帝。
撥弄薰香的那隻玉手一頓,女帝有些驚愕,愣了片刻,道:“三日受刑期已過,朕得到情報,家主只是受凍過度修爲損耗太大暫時性陷入昏迷而已,脈相上看來,起碼暫時不會死。”
見澹臺引長長的睫毛動了動,沒吭聲,女帝又道:“法不留情,你便是跪死也無用,誰人犯的錯自當由他自己一力承擔,你心疼他是你父親,朕又何嘗不知他是朕的伯父?”
心神一凜,澹臺引伏跪下來,道一句“謝主隆恩”之後才起了身。
“春年祭祀準備得如何了?”女帝一邊分茶一邊問。
“已經準備就緒。”澹臺引道:“只等春年到來。”
“很好。”女帝彎了精緻的脣角,“母親來了燕京城這件事,朝中很多官員還不知道,等春年祭祀的時候,朕便當衆澄清當年母親在魏國並沒有死的事實,屆時,少不得要大祭司從中斡旋,儘量找個靠譜點的理由,否則,朕只怕難以服衆。”
“諾。”澹臺引頷首,“陛下請放心,臣一定保證萬無一失。”
“你做事,朕向來是放心的。”女帝幽幽一嘆過後眸光落在亭外的雪花紅梅上,眸中起霧嵐,不知在想什麼。
澹臺引告退以後,女帝繼續在亭中靜坐。
不多時,花脂腳步輕緩地走進來,溫聲道:“陛下,起風了,要不要現在回宮?”
“朕再坐會兒。”女帝將火爐上溫着的酒慢慢倒入青銅酒樽裡,望着裡面的清涼酒液,神思有些恍惚,輕聲低喃,“再過幾日,子楚就要大婚了,他,也該來了罷。”
花脂的明亮的眸子往外面一掃,只見疾風未停,雪花颯颯。
她自然懂得陛下口中的“他”是誰,只不過這些日子風雪漸大,魏國距離燕京甚遠,能否安然如期到來,似乎是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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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久這一覺睡得極香,從前一入眠就能夢到岷國那些古怪的畫面,這兩日竟然莫名其妙消失了。
不過她不太關心那些東西,反正關心了也找不到答案。
披了斗篷走出門來,外面一片銀裝素裹,白雪皚皚,兩個小丫頭在院子裡掃雪,時不時捏了雪團互相嬉戲,見到荀久出來,兩人齊齊一驚,趕緊過來行禮。
荀久示意兩人起身,又問:“夏堇去雲水齋還沒回來麼?”
“已經回來了。”其中一個小丫頭道:“大婚前一日,我們這邊要把嫁妝先送到秦王府,二少帶着夏堇去清點嫁妝了。”
荀久“哦”了一聲,前些日子還覺得大婚即將到來,略有些緊張,如今反而什麼感覺都沒有了,不緊張也不忐忑,心中很平靜。
在廊檐下賞了會兒雪景,荀久深覺無趣,又回了房。
坐下沒多久,北炎就前來敲門了。
荀久應了聲,“何事?”
北炎道:“姑娘,權少和唐姑娘已經到了燕京,您要不要去見一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