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充儀回了正房。
花期依舊跟在後頭,看向鄒充儀背影的眼神複雜。忍耐許久,終於開口:“娘娘,沒有沈邁,採蘿就不會死。您知道麼?”
鄒充儀不喜歡花期這個口吻。
她在質問。
鄒充儀搖搖頭,回眸看花期,神情淡漠:“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沒有賢妃,採蘿就不會死。”
停住,鄒充儀忽然移開了目光,看向窗外,那裡能看到院子一角種的漢宮秋正在怒放:“我還知道,沒有人在宮裡散佈我與沈昭容相見時採蘿都會在場這樣的流言,採蘿也未必就會死。”
漢宮秋又名秋蘿。
又停了很久,鄒充儀轉回頭再看向花期,脣角輕輕上揚:“花期,要恨,請恨敵人,不要恨路人。那只是遷怒,沒有用。敵人會再次傷害你,那時,你還要去恨誰?另一個路人嗎?”
花期臉色漸漸蒼白起來。
她咬着嘴脣站在那裡發愣,直到鄒充儀鋪紙磨墨開始提筆,她才忽然又冒了一句話出來:“娘娘,您和沈將軍,似乎很合拍。”
鄒充儀沒有擡頭,下筆只頓了一頓,就繼續寫字了,並沒有答花期這句話。
所以花期沒有看到,鄒充儀的眼神中,充滿了憤怒。
沈邁並不知道自己被一對主僕當成了打機鋒的背景牆,他急着去找明宗。
剛下朝,明宗在御書房換了直裰,也在寫字,當做舒緩精神。
沈邁的話說得十分蠻橫:“聖人,您管管那個姓鄒的!倒是會欺負人,三繞兩繞就把我擱進去了!我要是咬死了就是不給她人,她就譏諷我怕人說閒話。她怎麼就不敢算計別人呢?怎麼就摁着我沈家一家子沒完沒了呢?聖人,這個姓鄒的不是好人,您得勤敲打,防着些!”
明宗便笑:“好,好,我知道了。”
沈邁看出來明宗的敷衍,嘬嘬牙花子,做牙疼狀,走了。
又過了半個月,沈邁又來告狀,進門便一臉肅穆:“聖人明鑑,臣看這位廢后有點不安份啊。”
明宗忍不住笑,知道沈邁就是看着鄒充儀各種不順眼,安慰:“將軍不要記仇。她總得過日子,這麼過,總比整天哭哭啼啼地過讓人聽着省心。”
沈邁嚴肅地搖頭,提醒明宗說:“陛下,您看看這位廢后的人脈,只要她想,竟然隨口便能從六局喊了人來教她粗使的宮女細緻活計。何況這些宮女個個都不是蠢人,如今又沒有其他的事情,每日裡這樣精研,一個來月已經都學得似模似樣。若一直這樣學下去,萬一哪天出了掖庭,恐怕放出去輕輕易易就能掌管一司。陛下,鄒充儀不是在隨遇而安,而是在蓄勢待發!”
明宗倒奇異起來,上上下下地打量沈邁,笑道:“我倒從來沒想到將軍能聯想到這些東西!”
沈邁不在意地搖頭,一丁點都沒有得意,只稍稍解釋了一句:“行軍打仗哪有不分析情報的?”便又接着苦口婆心:“陛下真的要小心這位廢后啊!”
明宗只得告訴他:“將軍不必多心,她的所謂人脈,都是太后送去的;她教的這幾個人,也都是太后挑的。所以不論她做什麼,都像是在放風箏,不管怎麼飛,線都在太后手裡。”明宗又笑着調侃沈邁道:“何況,沈將軍不也借了人給她調教內侍麼?”
沈邁悻悻地揉下巴,一臉不自在:“不是怕戎兒跟我鬧,我才懶得搭理她。”
明宗笑着接話:“而且,將軍借給她的,還是個三腳貓,對吧?”
看着沈邁越發不高興,明宗笑着開解:“將軍,她不是無處求告,怎樣也不會把主意打到沈昭容和你身上,別太在意了。那好歹曾是朕的皇后,你就當給朕面子吧!”
沈邁聽明宗把話說到這個份兒上,倒噓了口氣,一口不耐煩的腔調:“聖人心裡有數就行。男人對自家女人心軟是好事。臣雖然不算完全的外人,但對聖人的後院,還是不太樂意過問的。”
明宗非常滿意沈邁的表態,既沒有對事情不聞不問,也沒有逼着自己接受意見,甚至表達了對自己的欣賞和理解,同時明明白白地說出了自己是個實際上的“外人”。看起來直率到粗魯的說話方式,把他自己摘了個乾乾淨淨。這種軍人的小狡猾令明宗如同三伏天喝下了大杯的冰鎮酸梅湯,舒服。
孫德福在一邊聽着,心下越發佩服起鄒充儀來,沈邁及時的質疑從實質上在明宗心裡洗清了鄒充儀,如果以後再有類似的陰暗揣測,明宗就算不第一個出口反駁,但至少在心裡是完全不信的。當然,從自私的角度上來說,萬一鄒充儀那邊真的因此弄出什麼事來,沈邁作爲第一個提出懷疑的人,至少先把自己撇清了。鄒充儀“選擇”了一個無比聰明的人做盟友。
鄒家簡直想要謝謝那位拖沈家下水的幕後主使了。
沈將軍十分得力,不僅名正言順光明正大地送了一個親隨去保護鄒充儀,更是在皇帝面前輕輕摘掉了鄒充儀“居心叵測”的可能性。兩家子表面上仇敵一般,暗地裡卻都默契地伸手相助。
就連剛直單純如鄒二郎者,也感受到了沈將軍對自家女兒的助力,不幾日又再上門,這次送了一對新鍛出來的緬刀:“將軍未必用得着,留着賞人罷!”
沈將軍在自己家裡,痞賴得很,站沒站相,坐沒坐相,此刻斜倚在坐榻上,兩隻腳一盤一戳,歪着兩隻眼睛打量那刀片刻,懶懶地哼了一聲,聲調兒聽起來就讓人不舒服:“我可不是爲了你鄒家的這些破爛,我是真心喜歡你家這孩子。雖然被廢了,可這孩子夠硬氣,沒掉一滴淚。老沈我看着順眼,伸把手就幫了。你以後上門,要麼帶兩罈子酒咱哥倆聊天,要麼就別來。回回帶你軍器監的新品,聖人知道了,一準兒以爲咱們兩家揣上了狼狽爲奸的心思!”
沈邁說到“真心喜歡”四個字的時候,鄒二郎只覺得自己的眉骨突突直跳,待到後來“咱哥倆”出口,鄒二郎方纔覺得自己沒剛纔那樣眩暈了,舒口氣,笑:“行啊。我光想着投將軍所好,就沒往聖人那兒琢磨。以後我多注意。”
沈將軍看着鄒二郎沒心沒肺的樣子,搖頭嘆氣:“攤上你們這樣的爹孃,這孩子真是不容易。我看她被廢了也挺好,不然早晚讓你們這對兒二貨拖累得賠上性命。”
鄒二郎就是因爲知道了自家媳婦的蠢事,纔不時來尋沈將軍陪軟話。如今卻聽沈將軍連自己都饒上,不由得面紅耳赤,結巴了:“在下有時候是有些粗疏,不過,在下自認一向忠心用事,凡事直中取,從未曲中求。總歸不會給女兒惹禍……”
沈將軍從鼻子裡嗤笑一聲,直接打斷他:“別往自己臉上貼金了,就是腦子不夠使唄!既然不夠使,你倒是問啊?家裡現放着老太爺那麼大一條老狐狸,和你們家老大那樣識時務擅進退的僞君子,你一聲兒不問,就光自己耿直了——屁!外戚就是外戚,你耿直就是找死,沒聽說過外戚不懂韜光養晦還能有善終的!”
沈邁的話無比難聽,鄒二郎卻被他最後的這一句斷言驚得呆住了。沉默到沈邁不耐煩開始趕人,鄒二郎才勉強笑着辭行:“是該回去了。大兄從秦州很是送了幾小壇烈酒來,家裡正沒人懂得欣賞,下回帶來同將軍且謀一醉。”
沈邁頓時便眉開眼笑了,蒲扇一樣的大手拍在鄒二郎肩背上,直拍得人一個趔趄:“好好好!這個好!我專等!”
鄒二郎強笑着出了沈府,便撂下了臉,沮喪懊惱,回到家,直奔書房找鄒老太爺:“阿父,我真的連耿直都不該麼?我到底要怎麼做,變成什麼樣的人,才能不讓田田因我而獲罪?!”
鄒老太爺大訝,何時家裡的二木頭竟然開竅了?忙扔下手中的書簡,直起身來正色問他:“聽誰說什麼了?”
鄒二郎頹然坐倒,將沈邁的話一一轉述,又問:“阿父,我和田田她娘,真的只會給女兒添亂麼?”
鄒老太爺聽到沈邁所說的“那麼大一條老狐狸”時,忍不住捋着鬍鬚呵呵直笑,待到兒子問出最後一句話來,才感慨道:“看來,能當上冠軍大將軍,沈二拳頭靠得真不是拳頭,更不是女兒,而是這副好腦子!二郎,沈邁沒說錯,你再不樂意,咱們家現在也是外戚了。外戚要有外戚的樣子,不吃喝玩樂一事無成,就得低調沉默韜光養晦,若是還敢邀名逐利,就要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夠不夠聖人一張聖旨收拾的。”
鄒二郎聽到外戚二字就想到裘家,便問:“那裘家呢?我看這些年不也張狂得很?”
鄒老太爺老懷大慰,道一句:“孺子可教!”
於是,書房裡說話的聲音低沉了下去,一直綿延到三更時分。那是鄒老太爺在細細地給兒子講解世故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