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晦一明日月,一生一滅春秋。一榮一損時運,一朝一夕白頭。
掖庭宮北部是太倉,南部是內侍省、殿中省和羽林衛,中間的絕大部分地方,是宮女們的住處、浣衣處等處罰犯錯宮人的地方,以及,衆人口中的俗稱:冷宮。
冷宮其實只是個象徵的說法,真正需要幽禁的宮妃,都住在一個叫做靜思殿的大大的宮殿內,一人一個房間而已。
然,還有一些,皇家不捨、不能或不敢扔進冷宮的人,都只是在旨意上草草說:遷居掖庭。所以,對這些人,一般都是在掖庭宮中部,找個小巧的院落安置,其實僅僅是離大明宮這個權力中心遠了些而已;衣食住行,仍然有一定的規矩分例,溫飽是不成問題的。
鄒充儀就被安置在了這樣一個小院當中。
小院收拾得極爲雅緻。
庭前不是垂柳,而是棗樹和杏樹,一春一秋,樹上要麼花香綿延,要麼果實累累;角落不是盆栽,而是一畦菜地,像點綴一樣種着瓜菜,綠瑩瑩的,平添幾分農家田園之樂。院中正房、耳房、廂房、廚房俱全,大大小小竟有十幾間。後院掩映着幾株大大的梧桐樹,還有一個小小的池子,裡頭連錦鯉帶草魚鯽魚,竟也熱鬧得很。
鄒充儀看着極爲詫異,忙遣了橫翠去打聽。半天橫翠笑吟吟地回來,才知道這原是內侍省絞盡腦汁修了打算孝敬孫德福的,孫大太監哪裡會這樣奢侈打眼?不收又傷了徒子徒孫們的心。正不知道怎麼推辭呢,恰巧趕上鄒充儀遷居,直接在明宗面前備了案,孝敬給前主人娘娘了。
鄒充儀聽了便道真個是巧,心安理得地住了進去,只是私下裡令橫翠送了一盒上好的小南珠給孫德福,讓他“留着賞人,也不跌你兩省大太監的份”。孫德福二話不說便笑着收了,還輕輕地跟橫翠謝了一句:“謝皇后娘娘賞。”驚喜得橫翠跌跌撞撞跑回來,說話都結巴了。
鄒充儀卻沒有她這樣激動,只是讓人開始灑掃庭院。
丹桂感到非常奇怪,鄒充儀似乎用了不到半個時辰,就徹底習慣了“冷宮”生活。甚至還捲起袖子,立馬揮毫寫下了皇帝賜的“幽隱”二字,令人拿去貼在小院的大門空白匾額上,又傳令:“這二字我每日寫一次,着專人看覷,若遇有風雨霜雪,但有損毀,立即來報,我馬上寫新的。務令此御賜字樣給咱們當好了門神!”
花期卻一直木呆呆地,只是鄒充儀走到哪裡,她便跟到哪裡,也不做事,也不吭聲,只是跟着而已。
丹桂看着花期的樣子,半天嘆口氣,捲起袖子,去收拾鄒充儀的內室了。
三天後。幽隱小院平平靜靜地進入了過日子的狀態。
鄒充儀傳令,大家先改了稱呼,要麼叫做充儀,要麼直接叫娘娘,無論如何,再也不許吶出“皇后”二字。
最先犯錯的是花期。其實,也許不是不小心,而是心裡殘存的執念罷。
鄒充儀平靜地令人禁了花期的足,整整三天,送進花期房間的,只有清水而已。
花期沉默了三天。
三日後,花期到前庭跪倒,給鄒充儀磕了九個響頭,稟報:“婢子蠢鈍,願將掌事之職讓與丹桂。”
鄒充儀坐在正房的榻上寫字,偏頭看她,道:“聖旨既然只說降我的位份,沒說降你們的等,那你花期就還是這宮裡除了餘姑姑之外的唯一一個四品女官。花期,你真的不願意再掌管我這幽隱小院了?”
花期直挺挺地跪着,半天才又擡起頭來,平靜道:“是。婢子願意幫着丹桂做事情,但不想再繼續做掌事。陪嫁庫房失竊,娘娘的貼身飾物被偷,採蘿因此喪命,娘娘因此被廢,婢子身爲掌宮大宮女,難辭其咎。再繼續做下去,婢子心不安,神不定,誠惶誠恐,難以勝任了。”
屏息靜氣的衆人聞言,面面相覷。
丹桂和橫翠並肩站着,聽了這話,看一眼橫翠發白的臉色,悄悄拉住她的手,輕輕一握。橫翠回看她一眼,有淚盈睫。
鄒充儀這邊,屏息寫了一行字,才道:“既然如此,可。”
花期像是長出了一口氣,又給鄒充儀叩了一個頭,才站了起來,卻看着衆人朗聲道:“來人,本官要用飯。”
鄒充儀下筆頓了一頓,擡頭看着忽然間神清氣爽的花期,微微笑了。
丹桂和橫翠對視一眼,也都輕輕笑了。
小宮女們也鬆了口氣,笑嘻嘻地忙各自的活計去了。
似乎在這一瞬間,在花期交還掌宮權力的這一瞬間,大家都放下了曾經的芥蒂和疑心,似乎一切又恢復到了曾經的美好。
不過,誰知道呢?
鄒充儀低頭繼續寫字,心中轉着一句莫名其妙的話:
同舟共濟總是比安享富貴更容易,這真是奇怪啊!
鄒充儀自此足不出戶,每日只是寫字、看書、飲酒、撫琴。
然,她自己閒適,卻不肯讓宮女們也閒着。想了兩日,便命丹桂夥同花期,扯了裘太后的虎皮做大旗,從六局請人來教授各種手藝:女紅針線、製作首飾、廚房手段,甚至,鄒充儀親自,與丹桂花期橫翠幾個人輪流着,教給粗使的六個宮女寫字看書。
半個月功夫,丹桂便安頓好了所有的人。可她自己,看哪一樣都不愛,整日裡便百無聊賴起來。
一日清晨。
丹桂託着腮坐在案几邊上看鄒充儀寫字。一臉的無聊。
鄒充儀一旦沉心寫字,便百事不聞。
半個時辰後,鄒充儀擡頭,活動一下肩臂和脖子,便瞧見丹桂還是那一個姿勢,呆呆地看着庭院外的棗樹,和旁邊正在一起學習刺繡的宮女。
鄒充儀皺了皺眉:“九娘?你也想去學麼?”
丹桂回神,“啊”了一聲,搖搖頭,懶懶道:“不啊。只是無聊罷了。”
鄒充儀站起來舒展身子,順手也將丹桂拽起來,問道:“那你去挑一樣別的學着玩啊!我看你都閒了半個多月了,這樣閒下去,非生病不可!”
丹桂打個呵欠,懶道:“學什麼呢?都怪膩煩的。我已經是女官了,不好跟她們學一樣的,彷彿在搶她們的差事一般。何況小宮女們的那些東西,我都粗粗懂一些,跟她們也學不到一起。我家裡本是杏林世家,家祖家父都在太醫署做事,除了藥香,別的我也懶怠聞啊。”
鄒充儀皺着眉頭輕輕揉捏自己的手腕,仔細地想:“那你做些什麼呢?女紅麼,前天我看你已經閒得開始裁剪縫製咱們冬天的帳子了——”丹桂聽了,便回身指指裡屋大木頭箱子,意思是已經做好放起來了;“廚房麼,你一進去就要跟人家長篇大論地講藥膳,比陶司醫管的還寬;首飾麼,司珍司寶的人給你當徒弟都不配——九娘,你做點什麼好呢?”
丹桂笑眯眯地享受着鄒充儀的誇讚,末了投桃報李:“所以婢子也就是能跟着娘娘學點詩書禮儀了。”
鄒充儀便搖頭,神情中有些莫名的東西:“這可不行啊。不能滿院子裡,只你一個是我的親傳弟子。”
丹桂聞言,心中一跳,不由挑眉道:“娘娘是怕她們嫉妒?”
鄒充儀微微一笑,凝神片刻,才道:“我怕她們要了你的命。”
這一句話語聲輕緩,用字卻血淋淋地可怕。
不過丹桂似乎已經習慣了。
“沒事的娘娘。反正我已經跟娘娘這般好了。就算沒如今這樣的境況,我恐怕也是她們除之後快的對象。只不過,好歹我是興慶宮長慶殿的人,她們動手之前,只怕也要想想清楚,到底惹不惹得起我家師父。”
鄒充儀看着丹桂越擡越高的下巴,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好好,知道你厲害,行了吧?”
片刻又愁容:“可你老這麼閒着,真的很煩人啊。”
丹桂這才反應過來:“娘娘,您是在嫌棄我天天圍着您轉?”
鄒充儀:“我是在氣憤只有你遊手好閒的看熱鬧!”
又過了幾天,鄒充儀無聊時,突發奇想,拉了丹桂問:“你想要恢復本名麼?”
丹桂下意識地搖頭:“怎麼能是現在呢?”
鄒充儀便笑着令人召集大家都來,又道:“爲什麼不能是現在?”
待問過同樣問題,衆人面面相覷,半天才有一個小宮女怯怯地問:“娘娘,婢子本姓邴,小名兒叫做阿舍,可以麼?”
鄒充儀點頭笑道:“爲什麼不可以?以後大家就叫你邴阿舍。”
丹桂只覺得心頭溫暖,眼前霧濛濛的,但仍舊馬上開口:“娘娘,婢子本名桑九,請娘娘賜回。”
鄒充儀拉了她到身邊,笑着對衆人道:“我不怕告訴你們,你們都是沾了九孃的光。她心心念念想恢復本名,我是爲了她,才幹脆讓大家都自己選一下。”
丹桂聽了這話,不禁哽咽起來,緊緊地抓着鄒充儀的手:“娘娘,婢子如何敢當?”
鄒充儀拍拍她,無限溫和:“你當得的。”又問衆人:“還有誰想恢復本名麼?”
花期和橫翠因是鄒家家奴,此時自是不吭聲。而四個內侍一直都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此刻雖然微微動容,但仍舊袖手旁觀。幾個粗使宮女就都忍不住了,嘰嘰喳喳地都要叫回原來的名字,還有人說願複姓,請娘娘賜名的。
鄒充儀呵呵笑起來,長袖一擺:“都依你們!”
小院裡,生機盎然。
只有花期。
雖然似乎活了過來,但卻越來越沉默。
白天,拼命做事,什麼都學,什麼都做;夜裡,一爐香,一個蒲團,不停地念往生咒。
她在祭奠採蘿。
鄒充儀聽了橫翠來報,一言不發。
然後接着說回最初的話:“……首飾要分人,這跟髮髻的意思一樣。譬如說我吧,做皇后的時候,是肯定不能梳飛仙髻的。那髮型高聳入雲,必要配小巧別緻流蘇樣首飾,那麼我的衣服就也會飄逸欲仙才壓得住頭髮。那個時候,我十七歲的年紀,整個人又顯得沒有根基,就更加不像個國母了。”
橫翠本來想說花期的事情,正是欲言又止,但聽鄒充儀的話,又漸漸轉移了注意力:“所以小娘才極少用長流蘇麼?”
鄒充儀微笑:“孺子可教!正是這個道理!”
橫翠邊點頭邊思索邊自語:“也就是說,身份、場合配合人的自身條件,不論梳妝還是言談,都必得‘般配’二字纔對。若一致了,自是百般順眼,若是不一致,那就肯定哪裡有問題了。”
鄒充儀簡直要擊掌,喝彩道:“我該早些親自教你纔對!就是你這個話,你拿去看現在咱們院子裡的人,現在想想,誰最彆扭?”
橫翠一邊回想一邊道:“婢子覺得最彆扭的是那四個內侍。萬事袖手,格格不入的感覺。”
鄒充儀呵呵大笑:“沒錯!好丫頭!今兒就到這裡,睡吧!你把悟出的這些用幾日,下次值夜時,咱們再接着說。”
橫翠有些害羞地甜甜一笑,點頭,忙服侍鄒充儀漱口躺下。
自己也躺到了外間的榻上,卻茫然睜大了眼:不,最彆扭的不是四個內侍,他們是太后的人,這種做派太正常了。最彆扭的,是她,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