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
平安生產。
打入冷宮之後,能平安生產麼?!
就算保護嚴密到了十分,孩子果然生了下來,孩子的母親還能有命在麼?
太后的意思是不是原本就想去母留子?
姑母是不是擔心耿婕妤奪了自己的位置,所以提前下手,甚至還打算讓自己把這個孩子認在名下?
裘釧越想越多。
高韻見她神情變幻,就知道她其實什麼也不知道,先鬆了口氣,然後搖搖頭,低聲勸道:“這件事做不得!你的名聲一向好,就算是跋扈些,也是自幼驕縱出來的性子,誰都能理解。但你從來都是個堂堂正正的人,這種陰私手段,絕不能讓旁人安在你的身上——貴妃,人言可畏!裘家正在風口浪尖,你和太后幾乎是被全天下的目光盯着。若是這個時候耿婕妤有個好歹,孩子即便生下來,聖人也絕不會讓他養到你名下!那個時候,可就真的是給他人做嫁衣裳了!”
裘釧下意識地點頭,猛地醒過來,又搖搖頭,道:“你不瞭解我姑母,這肯定不是她的本意。我姑母一輩子光明正大,魑魅魍魎的鬼蜮手段她向來最爲不屑。這次必定是耿婕妤有甚麼地方惹到了她的逆鱗,所以姑母才生了大氣。如果不是耿婕妤懷着表哥的孩子,我敢打包票,姑母敢當場就親手打死她——你想想看,我姑母在大明宮四十年,跟無數的嬪妃們過過招,何時送人去過冷宮?能忍的都輕輕放過了,不能忍的都一棍子打死了啊!”
高韻一下子想起來被燒死的廢后鄒氏:她不就是被打入了冷宮麼?
裘釧閉眼搖頭,再冷靜一下,道:“這件事我知道了。我馬上去長慶殿。謝謝你。”
高韻點點頭,站了起來:“不論她做了什麼,路修儀之前說過的那話很重要:不要讓別人有機會搬弄你的是非。”
裘釧點頭,轉身令更衣。
賢妃聽說此事,大喜過望,急命傳話下去:“千載難逢的機會,立即動手!不惜一切代價,弄掉耿雯的那個孩子!”
吉祥笑得嘿嘿的:“只要耿雯的孩子一死,裘家就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賢妃瞟了她一眼,脣角上揚:“你錯了,這個孩子,不能安在裘家身上!”
吉祥一愣:“裘太后令餘姑姑親自送進的冷宮,多麼順水推舟的事情啊,不安在她們身上安在哪?”
賢妃懶洋洋地在美人榻上伸懶腰:“那就會逼着咱們的太后娘娘使出雷霆手段來徹查,那可就不好玩咯!所以,這一胎,得拿來對付崔氏!”
皇宮裡什麼都不缺,尤其是不缺聰明人。
崔漓把這件事在心裡轉了幾圈兒之後,馬上反應了過來:“不對勁!裘太后把人打入冷宮,卻必定是爲了去母留子!可若是這個時候孩子出了問題,我敢打包票,就算跟我絲毫關係都沒有,也會有人做出來證據害我!”
急着跑來問計的邵微微卻紅了眼圈兒,低聲啜泣起來:“這真是禍從天降。到底是誰這麼壞,害了耿姐姐不夠,還要把崔姐姐和貴妃也拉下去!?”
崔漓心中一動,笑眯眯地看向邵微微:“你這不是都說出來是誰了麼?”
大明宮裡現在是四人角力:裘貴妃、阮賢妃、崔昭儀、耿婕妤。
耿婕妤被打入冷宮,動手的是裘太后,那麼裘貴妃就免不了一個陷害有孕嬪妃的罪名,若是耿婕妤在冷宮之內一屍兩命,崔昭儀就算能夠洗清自己與此無關,卻因正主理六宮事務,所以跑不了一個失職之罪——
得了便宜的,就只剩了賢妃一個人!
四十二
賢妃也明白這一點,不過,她不在乎。
明宗來了承歡殿,看着她,滿眼疑慮:“怎麼就你坐得這樣踏實?”
賢妃打呵欠:“因爲我沒有被害妄想症。”
被害,妄想——
明宗嗤地一聲笑了出來,把賢妃摁倒在自己懷裡:“牙尖齒利!”
賢妃嘻嘻地笑,伸手去撓明宗的腋下:“不過,都是聖人心坎兒上的佳人,怎麼也不見聖人着急?”
明宗捉住她兩隻手,把臉埋到她的頸項之間,細細地聞:“她們都那樣聰明,哪裡用得着我着急?”
賢妃邊癢得笑,邊思索道:“也對哦,貴妃有太后,崔昭儀有她老子,耿婕妤麼,肚裡又有孩子,誰敢動她啊……”
明宗一愣:“崔昭儀有她老子?”
賢妃掩着嘴吃吃地笑:“是啊,那樣審時度勢、見縫插針的老子,還教不出個有功勞她領、有風險她病的閨女來麼?”
明宗的眉梢高高揚起:“崔昭儀病了?!”
賢妃眼神戲謔,青蔥玉指點到了明宗的眉心:“嘖嘖,我的傻四郎,你的消息怎的還沒有我靈通?昨兒耿婕妤進了掖庭,今兒一大早崔昭儀就傳御醫,然後宣佈累病了,紫蘭殿不見外客,閉門休息!”
明宗眉頭一皺,心頭一緊:“那現在六宮的事情誰看着呢?”
賢妃撇了撇嘴,隱約一絲悻悻:“太后娘娘懿旨,貴妃又接回去了。”
明宗頓時心下一寬,低頭繼續忙活:“你這件肚兜是新做的,我沒見過……”
賢妃只覺得頓時渾身發軟,下意識地推他:“急的你……”
明宗埋首下去,聲音已經模糊不清:“我纔不急,按規矩來,我就應該是現在這個程序……”
賢妃的腦子再怎麼樣也暫時鏽住了。
四十三
明宗神清氣爽地趕往蓬萊殿。
孫德福看着他剛剛沐浴過、還沒有乾透的髮髻,小心提醒:“貴妃娘娘估計正滿肚子的火兒沒地兒發,您要不要晾乾了頭髮再去……”
明宗腳步一頓,撓撓頭,道:“也對。不然,咱們先去看看高韻?”
孫德福眉心一跳:“高婕妤正在蓬萊殿幫着貴妃娘娘理簿子,恐怕……”
明宗心下又一鬆,笑道:“高韻是個最冷靜理智有分寸的人,咱們現在去,釧兒當着她,應該會給我留三分面子。”
孫德福低下頭,嘴角微動:傻!!當時發佈出來的火兒,難道不能攢着麼?真當貴妃娘娘不會吃醋啊?!
明宗興沖沖地進了蓬萊殿,卻看見裘釧和高韻正對坐着垂淚,當即一慌:“怎麼了這是?出什麼事兒了?”
裘釧和高韻站了起來,低頭趕緊先把淚擦乾。
高韻行了個禮,交代了一句:“婢妾先去六局看看。”低着頭快步退出。
明宗便去看裘釧,忙的上前一把抱在了懷裡,低聲急問:“怎麼了?怎麼兩個人對着哭?”
裘釧倚在明宗胸口,擡眼看向窗子,有一絲茫然:“高婕妤的母親過身了……我想起了祖父……”
明宗略略放鬆了一些:“何時的事?我怎麼沒聽說?”
裘釧嘆了口氣:“昨天半夜沒的,早晨剛接到家裡的信兒。她恐怕要封宮守孝了。”
明宗糾結了起來:“六宮冗雜,我本來以爲她能幫你一些的,這可真是巧了。”
裘釧低聲道:“她答應了我先把六局理出個頭緒來,三兩天就給我信兒。然後安頓好了耿婕妤,她纔去正式守孝。四郎,你替我謝謝她。”
明宗沉默地點點頭,低聲慨嘆:“真是世事無常。外祖已經九十往上,也算喜喪。高婕妤的母親只怕不過四十出頭,怎麼也……”
裘釧搖了搖頭,低聲道:“說是病逝。但似乎太快了些。聽得說她父親高主事昨夜悲傷過度,噴了一地的血,當即就暈過去了。如今家裡是她大兄在支應。”
明宗攬着裘釧坐在胡牀上,兩個人都沉默了下去。
呆呆相依許久,外頭孫德福輕輕叩門:“聖人,長慶殿請貴妃娘娘過去一趟,說是耿婕妤的事情要親自囑咐一聲。”
裘釧頭疼地揉了揉額角,低聲嘀咕:“這個耿婕妤,真是會找事。姑母一輩子最大的逆鱗,一是祖父二是表哥你,倒好,她同着表哥在祖父頭七沒完就聽曲兒,還那樣大張旗鼓地紅紅綠綠地吃,不是成心招姑母發脾氣麼?”
明宗有些尷尬地摸了摸鼻子,小聲辯解:“只是她也沒說錯,是御醫讓她聽聽清心凝神的曲子。我去的巧,正趕上她聽得直瞌睡,所以就沒吵她,坐在一邊靜靜地跟着聽了會兒。後來曲子一停,衆人行禮,她才醒了——我去看她,她又有孕,趕上孩子在肚裡大鬧天宮,可不是兩個人說笑了兩句麼?結果路修儀小題大做,等我走了訓斥她,她頂了兩句嘴。不知怎麼的,這話就傳到餘姑姑耳朵裡去了。你還不知道姑姑的?外祖父跟疼阿孃一樣疼她,她對外祖父的孝心,比一家子都深厚。聽了這樣的消息,還能不大大地發怒?然後就把阿孃也氣着了……”
裘釧的腦子有多快,聞言就沉思了下去。
半天,才又遲疑地問了一句:“是誰告訴姑姑這件事的?”
明宗想了想,方道:“好像是當年阿孃身邊的老人兒,叫夏蓮芳的,原在尚食局任司醞——不是說,前兒阿孃剛升了她做尚食麼?”
裘釧身子一震:“尚食局?!”
明宗覺出了懷中佳人的異樣,自己也微微擰起了眉頭。
裘釧深深呼吸,低聲道:“表哥,你查查這個夏蓮芳,究竟是何方神聖。我昨天去了長慶殿,姑母的怒火很盛。過會兒我再去看看,如果姑母還生氣,說不得,我就要傳御醫了。你先讓孫德福好好看看尚藥局,得派個靠得住的御醫去給姑母瞧瞧。”
明宗的手倏地一緊,握住了裘釧的胳膊,咬着牙低聲回了一個字:“好。”
四十四
裘釧的擔心不是沒有道理。
裘太后雙目微微帶赤,腮上略腫,印堂和太陽上都有自己手掐過的痕跡,顯然肝火心火都旺得很。
裘釧微微蹲身行了禮,不等裘太后開口,先坐在她身邊,心疼地給她揉太陽:“又沒睡好?頭疼了?我就知道您得生氣。可氣她們做什麼呢?大明宮有我,您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裘太后恨聲道:“可恨崔氏那廝,天天說嘴,真到關鍵的時候,縮頭就跑!如今六局都在你手裡,掖庭萬一有事,耿氏那個賤人又是我打進冷宮的,你身上還不定被她們潑多少髒水呢!”
裘釧正在給裘太后按摩的雙手就是一停,順勢就抱住了裘太后的肩膀,貼了自己的額角在裘太后耳際:“好姑母,又是爲了我……我不怕的,而且,耿氏懷着表哥的孩子,無論如何,我都不會讓她在這種時候出事,而且,孩子還得順順利利地生下來,她這個人我也會安安全全地保下來。”
裘太后本在回手撫摸她的髮髻,聽到最後這一句,手一頓,欲言又止。
裘釧佯作不知,微微笑着直起身子,正面看向裘太后:“我知道如今不知道多少雙眼睛盯着我,不知道多少雙手伸向掖庭。可我就是要大人孩子都保下來,我得讓這羣妄作小人的無恥狗賊們,好好地看看,我裘釧,是不是會弱了我裘家的名頭,是不是會滅了我姑母的威風!”
裘太后老懷大慰,伸手托住裘釧的香腮,親暱地摩挲:“好孩子!你這麼說,姑母就放心了。你放手去做,萬一有個什麼,便天塌了,有姑母給你頂着!”
裘釧笑眯眯地使勁兒點頭,然後轉向餘姑姑,話中有話:“餘姑姑,姑母已經有了春秋,氣不得累不得。您也一樣,這個年紀了,惱不得急不得。看看,兩個人的嘴角都起了泡了。以後外頭的事兒,您別當事兒。她們大半都是成心添亂,您氣了,就是中了她們的套了。我雖然年輕,但年輕有年輕的好,萬事讓我來,我便錯了,您和姑母都能提點。但一旦您二位出了手,事兒就沒有轉圜的餘地了。”
餘姑姑正爲把夏蓮芳的話傳給了裘太后懊惱,拍手道:“釧娘說得太對了。我正後悔呢!蓮芳當年就是個二楞子,如今還是老脾氣不改!我就不該把那些閒話告訴太后,弄得後頭這樣亂七八糟的一串子!以後再有事,釧娘發落,我們都不管,那纔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