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十。
晨起,鄒皇后問及裘太后,知道她昨日又宣了裘峰,而裘峰不肯進宮時,笑着搖了搖頭:“裘家三舅爺太謹慎了,太后娘娘醒來,他來探望,順理成章的事情啊……”
橫翠眨眨眼,小聲道:“三舅爺哪裡是什麼謹慎!?婢子打包票,他是不知道該怎麼跟太后娘娘說!太后娘娘詔見達王長史,必是已經察覺了事情真相。寶王和聖人,兩個都是親外甥,手心手背都是肉,要怎麼跟太后娘娘說,他選了聖人的?就爲了先帝立了聖人?這個理由顯然站不住腳。那還能是爲了什麼?因爲寶王殿下設計殺了老公爺夫婦、滅了裘二郎滿門?這個話能現在告訴太后娘娘麼?那還不等於一時三刻就要了太后娘娘的性命……”
鄒皇后意外地看了看橫翠,笑了:“你也不是都不肯動腦子的?”
橫翠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再懶下去,萬一被線娘那小東西奪了我的位置怎麼辦?”
鄒皇后呵呵直笑,令她備車:“我去瞧太后去。”
橫翠大奇:“裘家三舅爺都不敢去見太后,娘娘怎麼不怕太后問麼?”
鄒皇后微微嘆氣:“誰都能躲,就我躲不過去啊……”
……
……
裘太后一宿沒睡好。晨起吃完藥,桑九一邊看着牟燕娘給太后鍼灸,一邊抱怨:“剛醒來,又不肯好好休息了。都怪線娘。早知道這樣,我當初就該請聖人趁着您昏迷直接挪去驪山行宮。那裡既能瞞得住外頭的事兒,又能逼着您好好休養……”
牟燕娘擡起頭來,手裡還捻着一根長針,板着臉看着桑九,忽然偏頭看一眼尹線娘,道:“把她給我扔出去!”
尹線娘二話不說,上前一步,一哈腰,雙臂一圈桑九的腰,一把把她抱了起來,三步兩步便抱到了屋外,啪地放下。
桑九這才反應過來,尖叫了半聲,又自己噎住。當着滿院裡打掃的下人們,雙頰便紅了。
尹線娘看着她聳聳肩,退步進房,啪地一聲關上了房門。
裘太后趴在牀上,這才唸了一聲佛:“終於清淨了,可聒噪死我了!”
牟燕娘輕輕地又捻一捻已經插在裘太后肺腧上的顫巍巍的銀針,平聲道:“今夜再胡思亂想不睡覺,下官明日清晨便請旨挪宮。”
裘太后也微微一滯,回頭看了牟燕娘一眼,挑眉,嘆道:“你比你祖父無趣多了。”
一刻後,牟燕娘收了針,低頭撿看午膳的菜單,點點頭,將單子遞迴小語:“沒問題。估摸着皇后娘娘也快來了,令人準備茶點吧。”
小語恭聲稱是,輕快地退下。
尹線娘看着牟燕娘,眼神忽閃。
……
……
裘太后斜倚在憑几上出神。
鄒皇后坐在她對面默然。
要說什麼呢?
怎麼說?
說舊事麼?
舊事就是太后的情事,陰私事,甚至,可算是不潔事。
鄒皇后畢竟是兒媳,這樣跟婆母當面討論這等事——鄒老侯爺再怎樣教,也不曾教過這種場合該怎樣應付。
裘太后的眼神從窗外轉了回來:“你們知道了多少?”
鄒皇后沒有迴避她的目光,而是柔和了表情,微微偏頭:“應該是,全都知道了。”
裘太后輕輕皺眉:“兩邊府裡的細節,也知道?”
鄒皇后搖搖頭:“並不知道細節。但是,又有什麼區別?先帝安排好了一切。”
裘太后頓時動容,先帝?!怎麼這其中還有先帝的安排?
鄒皇后看着她的表情,終於忍耐不住,長嘆一聲,低聲坦率道:“先帝查知了一切。”
裘太后的臉色慘白一片,悽然笑了一聲,聲音尖細:“所以,給小四留了廢黜皇太后的遺詔麼?”
鄒皇后有些哭笑不得,聲音中便雜上了一些恨鐵不成鋼:“太后即便對先帝沒信心,也該對自己有信心——先帝對聖人隻字未提此事,卻在兩省和羽衛中安插了大量的人,專門整理雙王的情形。”
裘太后這一次卻是直直地怔住,張口結舌,許久都說不出話來。
鄒皇后又嘆口氣,低聲道:“先帝給那些人下了死命令,若非涉及謀逆,他們一輩子都不許向任何人透露雙王府中的事情。但現在既然已經到了這個地步,那些人便去尋了孫德福,將所有蹊蹺都呈了上來。聖人知悉所有過往之後,對此次長慶殿失火、餘姑姑傷逝的事情,愈加憤怒。所以反而什麼都不肯做,就是要看看,雙王到底還能做得出什麼樣倒行逆施的行徑來。”
“至於外頭,我家、裘家、兵部、戶部、羽衛、神策,都穩穩地站在聖人這一邊。雙王除非從外郡調兵,否則,事情不過是大理寺的一隊衙役出趟公差罷了。”
裘太后更加愣怔,竟是如此輕描淡寫麼?
鄒皇后的眼神也飄向外頭:“原本,我還以爲,需要讓我伯父和裘家的三舅爺從邊軍里拉些人回來。誰知道,一切都在先帝的手心兒裡。”
鄒皇后回過臉來,看着裘太后,滿滿都是豔羨:“母親,先帝就怕你會兩難,所以曾給餘姑姑下過嚴令,雙王的事情,若非到了無可挽回的境地,不許她跟你說一個字。就算有不妥,也只許她告訴煦王殿下。先帝把羽衛最後的班底私下裡交給了煦王,也留了話:若事有不諧,起兵勤王可也。”
“只是煦王爺完全地隨了先帝的性子,對兄弟們無論如何狠不下心來。前日長慶殿失火,煦王殿下思之再三,將那些人,交給了現今的羽衛總管沈邁——也就是,還給了聖人。我還聽說,煦王夫妻倆已經在整理行裝,打算出京遊歷。三五年,怕是不會回來的了。”
“母親,你有個好丈夫,生了三個好兒子。就算是寶王大兄,其實也只是因爲不甘心。到今日爲止,其實對聖人,也並沒有動過殺心。一切的手段用過來,目的都只是過繼而已。”
“所以母親,兒媳真的是,好生羨慕您……”
裘太后想到昭宗對自己的百般寵溺忍讓,自己一直不屑。可是,竟然連自己頂着他妃子的名義,生了別人的兒子,當做他的長子養了四十多年,他都沒有表現出來嫉恨——他竟然直到臨死,都沒有對自己說過一句重話……
裘太后失聲大哭起來:“夫君呵……”
鄒皇后聽她叫出了這一聲,心中一鬆。
裘太后,終於看清了,這世上到底是誰,對她最好……
……
……
鄒皇后將裘太后的話一五一十轉告明宗:“母親說,雖然陰差陽錯,但終是老天厚愛,她並沒有嫁錯人。”
明宗沉默地看着自己的手。
鄒皇后看着他,知道明宗心裡對這件事仍舊很是介懷,溫聲勸慰:“母親已是近耳順之年,餘姑姑之死對她打擊甚大。何況還有寶王兄謀逆,達王叔背叛這樣大的事情。接二連三,都是她最在乎的人。加之餘毒未清——我聽燕娘說,母親昨夜一宿都沒睡好。顯然是在胡思亂想這些事情。咱們就不要再雪上加霜了。”
“四郎一直最孝順,母親又是從四郎小時便把全部身心母愛都放在四郎身上,如今這件事情——一則嚷出來肯定是不行的,二則母親自己已經愧疚得無以復加,三則還有五弟呢。咱們已經是他唯一的親兄嫂,可真的不能再讓他失望了啊!”
“今日我已經對母親當面說了,我說四郎壓根不曾怨懟母親,也不曾有半分半毫看不起母親。如今的情形,只是覺得尷尬,所以纔不去看望……”
明宗悶悶地點頭,道:“我的確從未看不起母親,也不覺得她生了王叔的兒子有甚麼不對。她本來就屬意王叔,是大舅舅和外祖母被權勢迷花了眼,才設計讓阿爺瞧見了她——我也從未怨過母親。我怨懟的,是大兄的罔顧手足人倫,和王叔的懦弱無恥!”
鄒皇后心下憐惜,輕輕伸臂將明宗摟到懷裡,輕聲道:“四郎不怨,四郎不恨。我的四郎在繼位之前,一直都是全京城最陽光燦爛的男子。雖然龍椅自有一種毀人天性的魔力,但我的四郎這樣英明睿智,這樣堅毅剛強,一定不會變成那個無人能愛無人肯愛的孤家寡人……”
明宗抱住她的手臂,在她柔軟的懷抱裡,安然地閉上了眼,沉沉睡去。
鄒皇后輕輕地拍撫着疲憊入夢的明宗,擡眸看向沉沉的夜空。
她想起臨走時,看着已經漸漸平復的裘太后,自己無論如何都忍耐不住,又加上的那番話:“母親,你有沒有想過,這件事中,其實,先帝不委屈,達王叔也不委屈,您也沒什麼可委屈的,餘姑姑也是求仁得仁,唯一委屈可憐的,是寶王兄?”
“寶王兄這四十多年,一直認爲自己是先帝長子,建功立業,輔佐先帝。可二哥哥先敏敬太子一出生,賢愚尚且不辯,先帝就把他親自養在身邊,一手一腳地教導。作爲大兄,寶王兄如何能忍?”
“但先敏敬太子當時是弟弟,父母多疼幺兒。寶王兄也許就沒有太過放在心上。可接着就是聖人降生。興許您是爲了跟先帝賭氣競賽,親自養育聖人。可看在寶王兄眼裡,就是父母二人,分別去疼了兩個弟弟,只有自己被扔在一邊。”
“母親是個灑脫的性子,風一陣雨一陣。也許等聖人大一些,母親就會回過頭來看寶王兄了,就會操心起寶王兄的娶妻生子了?寶王兄卻並未等到這一天。因爲後來又有了壽寧和五弟。”
“母親,您和先帝把愛都給了寶王兄的弟弟妹妹們,卻很少跟他解釋到底是爲了什麼。爲了給先敏敬太子讓路,寶王兄那樣熱愛領軍,以至於都敢做出悍然殺良民充當軍功的事情來,先帝不曾懲罰他這樣冷酷無情,卻一言不發地不再讓他出外建功。在寶王兄看來,這是什麼?除了給二哥讓路,這還能是什麼!?”
“寶王兄就這樣跋扈着,剛愎着,糊塗着,委屈着。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不明白。直到有了生而知之一樣的雍郎——他身周熱衷名利的人那麼多,怎麼會不在這些人的攛掇下動了謀逆的心思?!”
“母親,這件事裡,誰都不委屈,不可憐,最委屈最可憐的,是寶王兄。”
鄒皇后記得,自己走出西配殿時,裘太后的哭聲也傳了出來。壓抑,卻哀哀欲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