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皇后一把推開房門,看守雲孃的人跟着進來,口中道:“她一直沒動靜……”
小小的牀上,雲娘臉色青黑,渾身僵硬,橫屍當場。
地上的火盆裡,明明白白地是一本賬簿焚燒後的殘頁。
鄒皇后怒不可遏,回手一個耳光劈面抽在那看守的內侍臉上,厲聲喝道:“將此人拖下去,就在院子裡給我杖斃!”
孫德福臉色鐵青,噗通跪倒:“老奴疏忽了……”
鄒皇后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低聲道:“別跪了。趕緊去清理現場,阿瞳說寢殿密隔裡有兩隻大箱子,餘姑姑房裡有一隻大箱子,去看看還在不在。另外,太后的首飾匣子找出來。”
孫德福叩了個頭,趕忙站起來快步去了。
跟在一邊的尹線娘走了過去,蹲下細看。
賬簿雖然被燒得面目全非,但靠近裝訂線的位置還有一些沒有燒到的位置。
尹線娘將那東西拎了起來,小心翼翼地想要翻翻,裝訂冊子的線早被燒斷,這時被大力翻動,頓時便散落一地。
尹線娘眼尖,“呀”了一聲,從地上撿起來細細的一個豎條遞給鄒皇后。
鄒皇后連忙雙手小心接過來細看時,見是一行字,依稀可辯:“興慶七年冬月,王再見雍郎,解水清雙魚珮相贈……”
明宗的聲音忽然響起:“什麼珮?!”
鄒皇后擡起頭來,見是明宗陰沉着臉走了進來,忙將手裡的紙呈了過去:“好像是水清雙魚珮……”
明宗單手接過紙條,掃了一眼,一把握碎:“我小時候玩過阿孃的首飾匣子,什麼都可以動,唯有一隻水清雙魚珮,我從匣子的最底下翻出來,問她如何只是單魚,被阿孃珍而重之地搶過去,後來就再也沒見着。我還以爲,那一隻在阿爺手裡……”
鄒皇后霍地擡頭,看向明宗,震驚到無以言表!
客從遠方來,遺我雙鯉魚。
竟是定情信物!?
雙魚珮自來珍貴,一珮成雙,相扣則渾然一體雙魚嬉戲,分離則形單影隻泠然魚躍,因工藝難得,所以十分罕見。而水清雙魚珮又是少有的珍品,是以和田綠玉雕成的蓮間雙魚,兼有水波紋樣。直到今天,鄒皇后以國母之尊,水清雙魚珮也只是聽說,而未親眼見過。
況且是明宗親口所說,那就意味着——
鄒皇后一把掩住了自己已經吃驚地張開的檀口,瞪大了眼睛。
尹線娘早在明宗進房的時候就機智地退了出去,此刻更是躲得要多遠有多遠,直站在離房門丈許的位置,一把攔住了快步走過來的孫德福:“您先別進去!”
明宗緊緊地閉着眼睛,一把把鄒皇后狠狠地摟進懷裡,貼着她的耳朵,低聲道:“阿孃她,在入宮之前,曾經和阿叔,私定終身!”
……
……
明宗再次出現在緊急召見的朝會上時,額上微微有汗,臉上一片陰沉,幾乎能滴下水來。
衆臣五更前後都看到了興慶宮方向的大火,此刻不免交頭接耳,不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站在前頭的右僕射凌允此刻更是滿心忐忑,待看到明宗安然無恙的坐上龍榻,且面上並沒有痛哭的痕跡,便長長地鬆了口氣。
然,明宗一俟坐下,便板起臉來,沉聲道:“昨夜四更三點,長慶殿失火。太后昏迷,隨身侍女餘姑姑爲火樑砸中後背,御醫已判定不會醒來。”
殿上衆臣均是倒吸一口涼氣!
裘太后是誰?!餘姑姑又是誰?!朝堂上下誰不知道?
大唐江山自先帝去後能夠固若金湯,不得不說是裘家這位太后積威太盛,一應宵小想要興風作浪,也要先想想夠不夠裘太后一口銀牙嚼的。
至於餘姑姑,伺候過先帝一朝的都知道,這位姑姑是裘太后的陪嫁,雖然佔個女官的名頭,其實卻與裘太后情同姐妹。當年先帝爲了讓太后高興,差一點要封餘姑姑一個妃子的名分,被這位姑姑親口以“不稀罕”三個字回絕了。至於當年爲寶王試毒、爲英王射虎、爲煦王連續杖斃十幾個奴才的事兒,更是在宮中京裡的官員口中私下裡大肆流傳。
甚至可以說,沒有餘姑姑,就沒有裘太后,就沒有裘太后這四個兒子一個女兒的今天。
如今,餘姑姑竟然已經被御醫宣佈不治!
有心的人已經開始偷偷地去看明宗的手和腳。果然,明宗的雙手都是籠在袖中的,是以雖然袖子是放在御案上的,卻看不到手指,僅僅能發現,那雙手,必定是緊緊地握着拳頭的。至於明宗的雙腳,後跟卻都是微微擡起。顯然是雙腳的腳趾狠狠地用力抓着地面,在勉強剋制自己不至於跳起來。
因此次朝會是明宗刻意召集了寶王、福王和煦王上殿。所以煦王聽完了當時就跳了起來:“皇兄說什麼!?”
而裘太后僅剩的親弟弟裘峰也立刻閃出來:“聖人,太后情形如何?”
明宗牙根幾乎要咬得格格響:“阿孃尚未醒來!”
裘峰的臉上頓時殺機一閃,深深呼吸,方沉聲問道:“長慶殿起火原因是什麼?!”
略顯呆愣的寶王立刻也跟上了:“對呀!好好的爲什麼會失火?”
明宗臉色鐵青,眼神牙根就不往寶王那裡看:“原因還在查。就現在表面看起來,應該是宮人不小心踢到燭臺所致。”
裘峰頓時大大長長的一聲冷笑:“呵!”然後便一拱手:“如此,臣請入宮探看!”
裘錚、寶王、福王和煦王立刻也七嘴八舌地請命:“臣請入宮探看。”
明宗微微鬆了鬆肩,點頭:“好,散朝後你們同朕一起去興慶宮。”說完這些,立即又道:“沈邁,潘盛,樑奉安,你們三個,看來還是罰得你們輕啊!”
三個人急忙出班,跪倒在地:“臣無能。”
明宗獰笑一聲,手掌“啪”地一聲拍在御案上:“無能?!我看你們是太有能耐了!燒完了靜思殿燒長慶殿,下一次,是不是就要燒到朕的這座宣政殿來了!?”
三個人齊齊叩首:“臣等萬死!”
明宗冷冷的目光掃過三個人:“你們要是就有這樣無能,朕就換人來做……”
話音未落,忽然有人出聲:“或者此事並非人爲,乃是天災呢?”
衆人都是一滯。
明宗目光一閃,嘴角一顫,看向聲音的方向。
諫議大夫魏衝昂首出班,笏板一豎:“臣啓萬歲,自從鄒氏赦出冷宮,後宮便不安寧。待到她復立爲後,因其無德無能,致使後宮多事不說,如今竟然禍及太后,實乃災星下界!祈萬歲明鑑,應予廢后、賜白!”
明宗呵呵呵連着冷笑三聲,上下打量魏衝半晌,方道:“如果殺一個鄒氏能令天下太平,我早就殺了。只是不知道,若是殺了她,魏卿打算讓何人繼位爲後?是不是你那個仗着你的權勢,膽敢親手推人入太液池的女兒啊?可惜啊,掖庭宮一把大火,她已經不在人世了!”
魏衝臉色鐵青,抗聲道:“當日事是臣女推人入太液池,亦或是被人生拉入太液池以致落胎,還未有定論!聖上若是此刻以此事來令微臣住口,未免有混淆視聽之嫌!臣現在說的,是鄒氏妖后乃是災星,請聖人殺之以安天下!”
明宗的拳頭終於露了出來,在御案上狠狠一砸,喝道:“掖庭興慶兩宮失火分明是人禍!你不說好好地督促刑部大理寺羽衛神策軍勘察案件,卻胡亂攀扯上什麼天災什麼災星,你這不過是替前頭自己的摺子增加砝碼而已!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想必倘若明日朱雀大街上兩輛馬車壞了車軸,都會被你說成是鄒後之過了吧?!”
魏衝冷笑一聲,道:“聖人繼位,熱孝立後,禮部所呈大家閨秀不知凡幾,聖人卻在鄒家被鄒氏一面之緣便迷了心竅,非要立那十四歲不到的幼女爲後。待到鄒氏入宮,上不孝公婆,下不睦嬪妃,便是皇室宗親,又有幾個人能與之和厚的?賢妃七月之胎被她推落,聖上無奈廢后,卻仍舊不肯廢她爲庶人,而是給了一個九嬪!”
“結果,進掖庭卻不住靜思殿,聖人賜字幽隱是令其自省,她卻公然與兩省、羽衛交結,任由外男出入住處。聖人不以爲不妥,反而頻繁造訪,更加一宿三日,不理朝政。當年案件未明,聖人便以妃位赦出冷宮,自此宮中多事,片刻不寧!”
“她自己保不住皇子,竟然還藉機拉下來一位皇后!雙嬪落水,三美中毒,先敬莊皇后薨逝,英妃終生不育,這樣還不算完,竟然還出了一殿主位妄圖以私通罪名陷害下殿嬪御的荒唐事!鬧成了這個樣子,她竟然還不知道自請退位以待賢良,這才招致有女在宮人家元正大朝拒不拜後!”
“衆臣工不滿若此,鄒後仍舊趾高氣昂,聖人仍舊裝聾作啞,便是太后也不敢置喙。姑息至今,才招致兩宮起火,太后昏迷,便是聖人您自幼敬重的長輩,也即將魂歸離恨。臣嘔心瀝血,甘冒大不韙,請旨廢后賜白,除此災星妖婦。聖人竟然將臣失子落水被無辜棄置冷宮慘死大火之中的可憐女兒拿出來諷刺於臣!臣女已逝,魂魄不遠。聖人這樣污衊於她,就沒有半點不忍之心?就沒有半分愧疚之感?!”
魏衝說到這裡,老淚縱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