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主帥營帳最遠的一個用帳篷勉強搭建起來的糧倉,是晟天軍存放糧草的地方。
如今這個地方,卻關着兩個人。
這兩人,便是讓人爭議頗多,明明抓了刺客是有功之人,卻偏偏是逃兵的兩個倒黴人。
有人一直都是抱着懷裡的包裹,安靜的坐在靠近大米存放的陰影處,頭微微低着,寬大的士兵帽子遮住了這人臉上大半的表情,讓人只能隱約看到這人淡淡抿在一處的脣,整個人淡淡的,仿若無痕。
然而另一人卻有些心煩意亂,不住的在狹小的空間裡來回走動,時不時來一個唉聲嘆氣。
一旁堆放的米發出誘人的清香,他卻無心享受。
“你說你……”走了幾步,他終於再受不了這樣憋悶,猛地停下腳步,騰騰騰幾步走到那坐着的人面前,深深吸了口氣,抱怨的話就已經說出了口,“你說你,本來好好的我們就可以偷偷溜走,怎麼一遇到有人要行刺顧司胤,你就忍不住和那些人動起了手。你也不想想,顧司胤是誰?深藏不露的主,連我都不知道他到底有多深,更何況他身邊還有一個陌離……”
氣哼哼的說完,他又覺得不解氣,臉色愈加沉了起來,“自己身上還有傷呢,就這麼拼命,是不是嫌死的不夠快啊?要不要我直接來一刀,送你上去見我姑姑去。”
眼見那人只是靜靜的坐着,不發一言,他不由得又有些無聊起來,“我說,你就說句話吧,真是……自己都快沒命的人,還想着美女救英雄呢。”他在一旁不住的嘀咕,聲音中卻帶着真心的焦灼和關懷。
直到他說累了,終於認命似的在那人身邊坐下,有些緊張的側頭過去,“我們這樣好像算是逃兵誒,不知道有沒有事?”
糧倉裡的氣息一時重又安靜起來,過了許久,那抱着包袱一直靜默的人才慢慢勾脣笑了起來,“按說逃兵,一般只有兩條路,戴罪立功,或者,殺了祭旗。”
“什麼?”他立刻緊張起來。
“按照司……他的性格,不用想,也只有一個結果。”脣上露出淡淡的笑意,她眼中,卻青碧色的,恍如蒙上了水霧,隨後,一個字,輕飄飄的也便吐了出來,“死……”
“顧司胤那個混蛋。”狠狠的一拳打在一旁被士兵辛苦支起來的木樁上,‘砰’的一響,那本來堆積的成形的大米也跟着‘撲簌簌’滑了下來,灑了兩人一身。
“表哥,你怎麼越來越暴躁了起來。”淡淡的掃過去一眼,士兵帽子上擡,露出一張蠟黃的臉來,那臉上是久病的菜色,讓人看了一眼就再沒有興趣看第二眼,只有那一雙眼睛,依舊青碧澄澈的如同這世上最好的琉璃。
伸手拂去身上落下的米粒,又將那些灑進去包袱裡的一些細心的捉了出來,她的動作慢騰騰的,奇蹟的讓人安靜。
秦痕無奈的扁扁嘴,一時想起司胤又惡狠狠的咬牙切齒起來,“我就是看不慣他那樣子。”
悶悶的蹲坐在地上,想起與司胤的初相識,一路走來,幫着青珞以那樣慘絕的方式逃離了皇宮,卻因爲顧司胤要出征黔北,兩人小心翼翼的僞裝成晟天士兵隨軍行進,這樣既安全又掩人耳目,誰知道兩人打定主意了要逃跑,那羣刺客又好死不活的竄了出來,擾了他們的去路。
如今做了個逃兵,也只有死路一條。
現在細細想來,貌似每次遇到顧司胤,他秦痕就倒黴連連,沒一天好日子過。
掃一眼在一旁抱着包袱的青珞,他輕輕嘆了口氣,最倒黴的還是他家小表妹,本來是傾國傾城的大美人吧,只能用那麼一張醜的人皮面具遮着,你說本來好好的一個人吧,卻要用這樣的方式去黔北,真是……
更何況……想起青珞身上的離殤毒,他的眸色就暗了下來,若不是青珞向他明言沒有多久好活,他也不會下定決心幫她。
“在想什麼?”顯然是覺察到了秦痕的沉默,青珞側頭看過去,眼中的神情,溫柔而又平和,她現在什麼都不去想,什麼都不去怨,只是想在最後的時間裡,好好過一過她想要的生活,她不明白顧司胤好端端的有皇宮不待,偏要跑到這黔北之地,午夜夢迴間她也有過那種難道是爲了自己的想法過,但很快的便被她嗤笑着從腦海趕走。
他這樣一個人,會這麼做,總是會有他的理由在裡面,她不好猜,不敢猜,怕猜了,自己面對的,還是失望。
秦痕無語的白她一眼,不耐煩的嚷嚷,“我在想我們什麼時候會死呢。”
雙眼掃一掃青珞,他小心翼翼的湊過來一些,碰碰她肩膀,“青珞啊,我們真要死在這裡啊?死之前,你讓我再看你一眼好不好啊?對着這麼醜的一張臉,我投胎轉世也轉的擔驚受怕啊不是?”
涎笑着看她,他幾乎有些可憐兮兮的哀求,讓他對着這麼一張臉八天七夜,已經快要要了他的命啊。
“表哥……”青珞的眸子轉了轉,一絲狡黠的光飛快的一閃,“你難道不知道投胎轉世之前會喝下孟婆湯,前世記憶盡忘嗎?你現在再怎麼的受驚嚇,於你投胎轉世還是沒有任何影響,更何況……”
她悠悠的拖長了音量,脣邊的笑意雖淡,卻帶了絲愉悅,“更何況表哥已經看了這麼久,也不在乎再看幾眼了,我想表哥忍耐力這麼強,可是會習慣的呢!”
“別給我戴高帽子。”秦痕擺擺手,坐了一會又忍不住站了起來,“媽的,怎麼被關也關的這麼無聊。”
青珞雙眼快要笑彎,“表哥,好歹我還在這,你是不是怕娘和舅舅在天上還不得安寧,想要煩他們一煩,我可是個女孩子……”被教壞了,可要怎麼辦。
秦痕有些尷尬的轉過頭,“我聽那些士兵都是這麼說話的。”
突然之間,糧倉外似乎又多了些喧鬧,兩人疑惑的互相看一眼,再擡眼時,已經又有好幾個人被推攘着進來,神色驚慌。
“將軍,將軍,我們,我們不會將此事宣揚出去的,將軍……”
“相信我們,將軍……”
那些人想要衝出糧倉,卻被守在帳外的士兵的刀戟嚇了回來。
“誒,你們這是怎麼回事啊?”秦痕不甘心的湊過去,好不容易多了幾個人能和他說說話,他忽然大驚小怪的叫了起來,“難不成你們也是逃兵被抓回來了?”
“我們纔不像你們貪生怕死呢。”被人很鄙視的看了一眼,秦痕有些火冒,這些日子他脾氣不知怎麼回事,總是有些衝來衝去的,青珞忙一把拉住他,朝他搖搖頭。
幾個人坐在一邊將原委一說,秦痕就瞪大了眼,“敢情是被我們兩害的?這顧司胤也真是,用得着嗎?你們可都是無辜的,真是個殺人不眨眼的。”江湖上稱這種人爲魔頭,他就不知道在軍隊裡是叫什麼。
誰知道他詆譭司胤的話才一出,就被人更加鄙視的看了一眼。
“殿下才不像你說的呢。”
“怪只怪我們,怨不得殿下。”
“就是,哪像你們兩個。”
“你們……”秦痕又激動起來,在一旁一直沉默着的青珞忽然開了口,淡淡笑道,“你們對殿下倒是忠心耿耿。”
“那是。”那些人眼中帶着亮色,“我們誓死都是要效忠殿下的。”
“哼,不可理喻,要死也在戰場上死,死在這裡多不划算。”秦痕不服氣的冷哼,說的那些人眼中一片黯然。
青珞扯扯秦痕的衣袖,讓他不要再說。只是露出在陰影中的眼,卻亮的驚人。
“你們和我們不同,我們是隻有一條死路,可你們卻沒有任何過錯,若你們元帥能網開一面,在戰場上廝殺也不是沒有機會,關鍵的是,你們如何讓司……讓他相信。”
輕
嘆了聲,他這個人是否也如自己一般,不敢輕易的信人。
稍稍將心頭的怔悚剔除乾淨,她又道,“你們幾人之力雖不是很大,但卻極能振奮士氣。”
那些人聽了,都有些沉默下來。
秦痕向青珞挨着靠過來,忽然意味不明的輕嘆了聲。
青珞知道他爲什麼而嘆,可如今最重要的,是要來一個心軟的人。這些人,能留一個,便是一個。
她和秦痕也是同在劉將軍營中,所以知道,那個劉將軍敦厚老實,其實是一個心善之人。
他們的機會,比她們來的,要大得多。
然而,他們的機會終究是來了。
幾個人在那裡默默待了多時,就有人掀開了帳簾,疾步踏了進來。
那一張露出在陰影中的臉,帶着軍人的肅穆,但雙眼的神情卻溫和可親,青珞身在陰影中,極輕易的就發覺了這個已經站在亮處的人。
“劉將軍……”那幾個人眼中一亮,紛紛爬起身,跑到他身邊,“將軍,我們要上戰場殺敵,這樣死了,我們太不甘心。”
“將軍,大丈夫死也要死的其所,我們不甘心啊。”
“劉將軍,我們誓死效忠晟天,追隨殿下,我們發過誓的啊,生是晟天的人,死也該是晟天的鬼……”
劉將軍被他們一個個說的,也是神情激動,只是仍有些猶豫。
青珞微微的將身縮在秦痕後面,低低道,“劉將軍,何不給他們一個機會?司……元帥並非不講理的人,他只是爲大局考慮,若有人能讓他相信下來,他……”
劉將軍渾身一震,這些兵雖然才拔到自己營中只有短短的幾日,但身在他營中,他便想對他們負責,有種像是老母雞護着小雞的感覺,明知這些事不該多管,他在坑上輾轉反側了很久,還是過了來,怎麼說也是他的兵不是。
想了想,他轉身面對着那羣激動的人,一字一句道,“你們,可擔的起我項上這顆人頭。”
他還能記得司胤說過的話,若自己能用項上人頭保證這些人不會背叛,他便放過他們。
如今他的問話,沉穩有力,又帶着凜然的正氣,讓人臉色都跟着肅穆起來。
一羣人毫不猶豫的跪倒在地,不用猶豫,不用言語,雖只有短短的幾日,幾個人都能明白彼此心中的想法,都有那說不清道不明的默契。
劉將軍忙伸手扶起他們,“好,你們跟我走,不愧都是晟天的好男兒。”
那幾個人渾身一震,慌忙直起身來,圍在劉將軍身側,激動興奮。
“雖然不知道你們爲何要逃跑,但……”劉將軍對着青珞那個方向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開口,轉身走了出去。
那些士兵慌忙跟上,有人朝青珞那邊看了一眼,張張嘴,又什麼話也沒說跟了出去。
“這下好了,又冷清了。”秦痕無聊的扁扁嘴,雙手環抱着,挨在青珞身邊。
“不是有我陪着嗎?”斜斜的看過去一眼,她笑的淡淡。
秦痕低低哼了聲,心想誰陪着誰還不一定呢,他看一眼青珞懷裡的包袱,那包袱微微散開一些,露出裡面那個漆黑的小罈子,是青珞一直隨身帶在身邊的,他知道那是姑姑的骨灰。
只是想到他們此刻的處境,他有些長吁短嘆的,本來吧,兩個人可以瀟瀟灑灑的走,可偏遇上了刺客,逮了刺客吧,本來是大功一件,偏偏讓人看到青珞死命護着的包袱,被人當逃兵抓了起來。難得有人能進來陪他們了吧,又被人弄出去了,只剩下他們兩個人孤苦伶仃的等着被人殺。
“要不咱們殺出去吧?”秦痕忍不住擡頭。
青珞卻沉吟不決,不是沒有想過,可若讓他看到秦痕,再見到秦痕身邊的自己,就算現在自己是這麼一個鬼樣子,可她還是怕,會被他認出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