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寅時三刻,長風如約出現在宮城之外。
只是一早就候在此處的寒食,仔細分辨了好一會兒,纔敢上前相認。
長風已換上一身緇衣,梳四方髻,扮作男裝。
原本欺霜賽雪的肌膚,於一夜之間,覆上了一層土色。
看起來灰撲撲的,如一隻黃鴉小雀。
話說回來,以她纖弱的身形,化成這種偏臘黃的面色,倒比易容成古銅色或者黧黑色,更令人信服。
因爲一看她就不是出把子力氣的人。
還有,長風的五官乍看沒有變化,但仔細一瞧,便發現其眉毛由一彎新月化作了臥蠶。
平添了幾分英氣,但又不至於如男子的劍眉那般粗獷。
鼻翼寬了點,嘴巴厚了點,眼睛大小未變,但似乎眼角變得鈍了點。
總之,這諸多的一點點,疊加起來,愣是使長風活脫脫地變成了另一個人。
寒食頓感心悅誠服。
“殿下敢單刀赴會,果然有兩把刷子。”
長風蹙眉,壓低了聲音:“別再叫我殿下,叫我……”她頓了頓,“‘常兄’即可。”
“什麼‘長兄’‘短兄’的,”寒食跳將起來,“你可比我足足小八歲。”他一把攬過長風的肩頭,“我看還是叫‘風弟’更好些。”
長風面無表情地掙開他的手臂,“隨你。”
寒食有些悻悻然,旋即笑着問她:“殿……風弟,是如何出來的?”
長風看向他:“藉助宮中採辦司的馬車,很容易就躲過了盤查。”
寒食愣了愣,倒不是因爲長風的辦法令他多麼意外,而是他沒想到長風會答得這麼幹脆。
她還真是“用人不疑”啊!
如此想着,他心裡涌現出一絲莫名的感動。
“不怕被人發現麼?”
長風依然答得乾脆:“不怕。”
見寒食將信將疑地望着自己,她淡淡一笑,難得地多了一句解釋:“只要打點得當,就沒什麼好怕的。”
寒食一頓,隨即不由腹誹起來:
一看就不是第一次幹了……
“你呢?”長風狀若不經意地問道。
數日前,他們第一次碰面,她就問過他這個問題。
當時他打着哈哈,沒有正面迴應。
如今再問,長風自然是想看看——能否從他口中聽到不同的答案。
這關係着她對他忠誠度的鑑定。
爲此,她也先交付了自己的誠意。
“從清樨殿附近的那口枯井裡……”寒食壓低了聲音,靠近長風的耳邊,補充道,“就是殿下曾掉下去的那一口。”
誰知長風並不意外,反而冷不丁問道:“你用的是‘縮骨功’?”
寒食麪露吃驚之色,“你,你怎麼知道?”
不然井中那麼小的洞,一個成年人的身軀是鑽不過的。
長風忽然就想到了與墓初遇時的一幕。
興平二年八月十九,月盈而不滿。
長風從井口望上去,突然就想到了自己在晚飯時,只啄了一小口的桂花酒釀糰子。
她有些後悔。後悔自己爲什麼只進用了一點點。
都說小孩子吃湯糰不易克化,錦屏姑姑不讓她多吃,哄勸着她嘗些糖漬的桂花餡兒便罷了。
結果她一聽這碗桂花酒釀糰子是黃貴妃親手做的,登時便沒了胃口。
長風自有心結。
她怕這碗放了符水,或者別的什麼糟心玩意。
黃貴妃已經不敢再刺她的舌底了,一來是她已經在宮中度過了兩年的生涯,時年五歲——已經開始記事。二來是她已經得償所願,七王子今年已經快滿兩歲。
然而他的身子骨很弱,時不時就生病。像近來自入秋起,更是咳嗽個不停,聽說前日竟然開始咯血。
這可急壞了黃貴妃,給前來診治的御醫們下了死命令。一面又哭求孔方楚再去民間徵募兒科聖手。
來揭榜的不多,但其中竟然還有一名術士。
不過一向篤信鬼神的孔方楚,似乎對術士頗爲反感,沒有準允他入宮。
可誰知道黃貴妃有沒有悄悄派人與之聯繫上呢?
長風不願再動那碗甜香四溢的桂花酒釀糰子。
其結果就是她在落井之後,餓得連叫喊的力氣都沒有。
偶爾發出的一兩聲“救命”,就像小貓在叫喚,根本傳不出井外,直接沒入黑暗之中。
時間一長,她徹底叫不動了。
右胳膊打不了彎,應該是摔斷了。
略動一動,便疼得她直冒冷汗。
長風慢慢挪到一處,背靠着井壁坐了下來。
她不再看天,不再想桂花酒釀糰子的事,甚至不再想那雙推自己下來的手,只想着一件事:等天亮。
天只要一亮,就有可能會有人經過這裡,到時候自己就有救了。
她現在要做的就是保存體力。
不知過去了多久,長風的眼睛慢慢地適應了井中的黑暗。
就在她昏昏欲睡之際,一陣怪異的窸窣聲傳來。
不會是蛇吧?
這個念頭閃過,長風猛然一個激靈,連忙睜大眼睛,驚恐四顧。
結果在井壁上看到了一隻手。
長風尖叫了一聲——假使不是沒有力氣,她的尖叫聲應當能夠劃破長空。
那隻手瞬間縮了回去。彷彿被方纔的尖叫聲蜇了一般。
手沒了。
長風以爲是自己眼花。喘息了兩聲,又壓抑着恐懼,定睛去瞧那處。
恰逢此時,那隻手又再次伸了出來。
長風的喉嚨不受控制地又溢出了一聲驚呼。
真是控制不住呀,當一個人被出其不意地嚇到之後,來不及思考,來不及端莊。
先是手,後是胳膊,接着是半個腦袋……
當看見那整個頭時,長風已經不再發出聲音了。
她知道,那是一個人。
只是不知道是什麼人。爲什麼會在此時出現在此地。
“你是誰?”兩道聲音同時響起。
那人似有顧忌,最後反倒是長風用她那童稚而低啞的嗓音先做了回答:
“我是長風。”
“長風?”來人驚異的語氣中,暗暗夾雜着一絲興奮,“巫越的六公主長風?”
“是。”
來人卻陷入了沉默。
好一會兒,才道:“聽聞六公主不會說話。”
“裝的。”長風低低道,“我是裝的。”
來人大爲驚訝,“爲什麼?”
長風不語。
“爲什麼裝啞?”來人追問道。似乎對這個問題極感興趣。
“不告訴你。”長風道,“憑什麼你問,我就要答?而我到現在連你是誰都不知道呢。”
來人驀地一怔,隨即喉嚨裡發出了的低笑聲。
末了,他道:
“我是墓。”
彷彿這三個字,就代表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