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個字，聲音輕柔，但字字鮮明，像深深扎進泥土中的蒲草，輕盈纖弱卻充滿堅毅的力量。
那奉執杯的手猝然一頓，擡眼迎向她，有某種深沉的情緒在他眸中蔓延，仿若純白宣紙上暈開的濃墨。
然而，就在兩人的目光即將碰撞的一瞬，秋煙離卻學他方纔的樣子轉頭避開，微笑目視着高座上的元起庸，並不與他對望。
其實，從很早以前開始，他們兩個心裡就清楚，眼前這一幕遲早會來臨。
因爲，他們太瞭解對方了。
她無法改變他的心意，就像他永遠不可能說動她放棄自己的堅持。
他們太像了，像的彷彿是兩面鏡子，照着彼此，以最真實，最不加掩飾的模樣相遇，然後一見如故，做了這麼多年的摯友。
我的朋友，我的兄長，對不起，今天無論如何，我要選擇站在你的對立面了。
你說我是自私也好，說我是不通人情也罷。
我只是……不想再看到悲劇重演，也不想任何災厄再落到我身邊任何一個人的身上罷了。
元起庸沒有注意到他們兩人之間短暫的交流，只皺着眉頭詢問她反對的理由。
秋煙離彎起脣角，盈盈一笑道：“父皇，您大概不知道，整個樓蘭，尤其是樓蘭王室對於中原女子頗有偏見。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樓蘭的王世子，也就是三王子的長兄那先王子，也曾在許多年前，欲納一箇中原女子爲妾。”
說到這裡，她特意頓了一頓，似乎是有意在賣關子。
所有人都不再說話，齊刷刷將目光投注在她身上，等着聽事情之後的發展。
那奉卻是心中一沉。
他已經知道秋煙離接下來要說的是什麼了。
果然不出他所料的，秋煙離輕輕嘆了口氣，用一副惋惜的口吻接着道：“只可惜，這個消息剛一傳出來，就得到了臣下還有百姓們的一致反對，爲此，那先王子甚至差一點
丟掉了自己的世子之位。後來還是老國王做主，將那名女子遣送回中原，斷了她與那先王子的聯繫，才讓王子放棄了這個念頭從而平息下這件事情。”
還有這種事？
大家似乎都沒有料到這樣的結果，連元起庸臉上都略過一抹訝異。他轉頭去看一旁那奉的反應，那奉卻只是默然注視着下方的秋煙離，不知在想什麼，神情前所未有的嚴肅，全然沒有平常那種嬉笑瀟灑的模樣。
元起庸沒有興趣去深究他的想法，他現在更擔心的是到底要不要應允這門婚事。
不過是納一個妾，既不是娶妻，也不是立妃，只是一個小小的妾，都能鬧成這個樣子，可見樓蘭人對於中原女子的成見已到了根深蒂固，不死不休的地步。
在這樣的情況下，汐雲如何嫁？
元起庸陷入了深思，秋煙離則依舊十分平靜的微笑着，端正立在那裡，明徹的燭火包裹着她，勾勒出她纖細的身姿。
她已經不敢去看那奉的眼睛，甚至不知該如何繼續說下去。
但她知道，自己必須說下去，如果，這是她現在唯一可以做的事情的話。
暗暗在袖中攥起拳頭，她索性逼着自己，一口氣往下說道：“陛下，您想一想，連堂堂的王世子，未來的樓蘭王尚且如此身不由己。試問，三王子又如何能夠保證，他和汐雲的婚事，就不會再重蹈覆轍呢？要知道，這婚事被毀事小，女兒家的臉面事大，難道，父皇要讓她也去承受這份羞辱嗎？怎麼說，汐雲也是您從小疼到大寵到大的掌上明珠，您如何能夠忍心？”
這一番話，既動之以情，又曉之以理，正正戳到了元起庸心裡。
的確，他強勢了一輩子，唯一算得上軟肋就是這個女兒，從小就是含在口裡怕化了，捧在手上怕摔了，半點委屈都捨不得讓她受。
他在中原，對於西域的風土人情不甚瞭解，聽秋煙離這麼一說，種種擔憂浮上心頭。
眼見元起庸就要被她說動，元洵徹底坐不住了，忙回擊道：“三嫂這話說得不對，雲妹不僅是父皇的女兒，還是我大胤金枝玉葉的公主，豈是一個低賤的庶民可比的！”
秋煙離似乎早料到他會這麼說，也是有備而來：“是嗎？那名女子，當真只是一個低賤的庶民嗎？不如三王子你自己來告訴大家吧。”她驀然轉頭，故作從容看向那奉，話中隱隱有所暗指。
那奉不發一語，與她對視良久，靜水流深的目光下有一種只有她能看得出來的失望。
秋煙離心頭漫上一股澀意。
雖然早知道眼前的情況是不可避免的，但真的看着他那樣的眼神，她還是覺得心裡好像被狠狠挖空了一塊。
這時，有一隻冰涼的大手悄悄伸進她袖中，無聲握住了她，彼此的心意在那一刻融合交通，彷彿有一股熱流淌入她心中。
很難描述那究竟是怎樣的一種感覺：
是茫茫曠野中，沉暗的夜色一點點退散？
是靜謐暗林中，呼嘯的寒風漸漸銷聲匿跡？
還是初春涼意裡，沁人的溫暖輕輕緩緩將她包裹？
她說不清楚。
但她能感覺到，正因爲這一個細微的動作，她所有的失落都被小心撫平，仔細收納，她找到了那尋覓已久的安心。
是啊，她差點忘了，還有一個人，一直陪在她身邊。
不論她做什麼，說什麼，即便全天下的人都誤會她，不理解她，至少那個人，是永遠站在她這邊的。
秋煙離再次定了定心，面上沒有流露出任何異樣。
那奉把她的每一絲情緒變化都盡收眼底，終於，脣邊又掛上那抹對一切都不放在心上的笑，挨個掃了一遍所有人，道：“是，沒錯，那名女子並非普通的庶民，而是當時魏家掌家的家主所出的嫡女。”
此言一出，四座皆驚。
當中除了元洵，最驚訝的莫過於元起庸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