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心殿的燈一盞盞的亮起,皇上赫臨躺在牀上,身上蓋着五福團花的錦被,幾個太醫跪在牀前看診開方,一時抓了幾劑中藥來,小太監忙的接過去熬,待端上來時,黑黑的大半碗,整個養心殿都是藥汁的味道,衆妃子站在牀前心裡如懸着藥吊子,好不容易皇上醒了,見窗戶外已然天黑,便皺眉傳了王福全來,王福全聽皇上小聲說了會話,便點了點頭,又輕聲回道:“剛纔太醫看過,說皇上怒急攻心,皇上應當愛惜龍體纔是。”說着,拿了兩個軟枕讓皇上靠上,皇上擺了擺手,往上躺了躺,靠在那軟枕上,示意王福全去叫了繪嬪跟太后進來,繪嬪跟太后此時已是被禁衛軍看起,聽到皇上傳喚,便如踩了棉花般深一腳淺一腳的來了,到了皇上牀前,太后自然是站着,繪嬪雖頭髮凌亂,臉上卻依然帶着些許驕傲的神色,不但不跪,還站的格外凜然。皇上屏退了除迴雪跟榮妃外的其它人的,接過王福全遞過的茶水漱了漱口。
“皇兒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哀家雖不是你的親生額娘,但你額娘去後,是哀家輔助你登上皇位,就算哀家有一萬個不是,就衝這一點,皇兒也應當三思。”太后已知紙裡包不住火,於是半求情半威脅的道,繪嬪一向知道自己孃家有錢有勢,如今既然跟皇上撕開了臉面,那就撕到底了,見太后如是說,也擡高了頭道:“臣妾死不足惜,只是我索綽羅家世代護佑皇上有功,我阿瑪又是大臣,話說牽一髮而動全身,還望皇上不要動他。”
皇上聽完繪嬪的話倒是笑了:“你若早有這些見識,懂得識這樣的大體。又何曾會走到如今這一步。”說着,交待王福全把她送回欣恩殿找太監看起來,自己沒發落之前,不準任何人去探視,繪嬪被王福全帶走,獨留下太后站在牀邊,只見太后的衣角沾了少許的泥水,她低頭在燈下看見,便不顧李嬤嬤上前,自己先拿出手帕子來小心的拭了拭。這種關頭,太后還有心思拭身上的泥水,看來她是個愛護自己羽毛的人。
“朕不會殺你。”皇上沒看太后。只是仰頭看着牀上的明黃色帳子道。
“皇上是個仁君,若殺了哀家,那可就成爲全天下的笑料了。你不殺哀家,不過是爲了你的名聲着想。”太后笑了笑道:“雖我不仁,但你卻不能不義。怎麼說如今我是皇太后,爲了天下安定,皇上還是把這事掀過去爲好。”
皇上聽了太后的話,好不容易壓下去的怒火又要燒起來,只見他斜靠在牀上,一隻手狠狠的抓住懸在側邊的帳子卻又無力的鬆開。過了一會,才慢慢的道:“你跟朕的額娘,肅妃。到底有何過不去的恩怨,值得你去這樣年年月月的把她擺在觀音像後面,不停的詛咒?”迴雪聽了皇上的話,才知道那小人便是皇上的母妃了,難怪皇上能氣的吐一口血出來。如果那小人是皇上的母妃,那皇帝明禮便是先帝了。太后憎惡肅妃,怎麼連先皇帝都不放過呢,俗話說一日夫妻百日恩,這當年到底是發生了怎麼樣的變故,才致太后懷恨在心,這些多年來,不得釋懷。太后聽皇上這樣問,倒是擡頭看了看養心殿裡燃着的燈火,那些燈火閃閃爍爍,跟當年自己爲妃時的燈火還是一樣的明亮,只是時間如切不斷的青絲一樣流去了,帶走了自己的所有青春,如今的自己,已是白髮蒼蒼,眼神渾濁,那些明媚的日子永遠的不復重來了。而在那些如金子般的日子裡,出現了一個自己深愛過的男人,先帝明禮,但他卻有了那樣一個如花似玉貼心溫暖的女子,肅妃,人常說,既生喻何生亮,但這世界上,既生喻又生亮的事情卻是時有發生的,當然的肅妃,家境蕭條,並無靠山,身子柔弱不禁風雨,卻是不知爲何,那麼得先帝喜歡,先帝除了上朝,恨不得年年月月日日的跟她在一起,自己的日子卻是天天伴着這樣的燈火,數着數着就過去了。怎能不恨。想到肅妃已死,先帝已去,如今自己卻獨得天下,是這個後,宮唯一的皇太后,她的心裡才得有些暢然,見皇上一臉的痛苦,太后的心裡卻有了報復的快感。
“你難道還不說麼?”皇上道。太后只是搖了搖頭,眯上眼睛,並不說話。榮妃正好奇間,只聽養心殿關着的門又“吱呀”一聲被打開,王福全手持佛塵進來,後面跟着一位老嫗般的女人,正不知是誰,等二人走到燈下,只見那女人頭髮凌亂,上面夾着些雜草,一絲絲的白髮摻雜在雜草裡,顯得分外耀眼和寒酸,凌亂的頭髮下,是一張蠟黃乾燥的臉,眼神低垂,嘴角開裂,等着女人伸出同樣乾燥的手給皇上行了禮,榮妃才驚然發現,這個女人,竟然是住在冷宮的葉赫那拉氏,只是這些日子,看來她受了不少的苦,骨瘦單薄,毫無在景仁宮時的半分模樣。皇上在燈下仔細端詳着葉赫那拉氏,不禁胸前一陣發悶。嘴裡唸叨着:“是朕昏庸,聽信讒言,把你打入冷宮,是朕對不起你。”葉赫那拉氏聽了皇上的話,眼角留出了淚水,也顧不得去籠額頭邊垂下的髮絲,只遠遠的站在皇上面前縮着手不敢說話。
“你往前來。”皇上說着,欲伸出手來拉一把葉赫那拉氏,哪知她站的遠,伸手拉不到,迴雪已是明白,葉赫那拉氏是嫌自己如今落魄,怕嚇着皇上,所以不敢上前,於是便走上前去,扶她在牀邊一把墊鵝絨的椅子上坐了,才又退到了一邊。
“繪嬪說你知道太后的秘密,可是這個?”皇上說着,便示意王福全去端了那兩個小人來,葉赫那拉氏一見那兩個小人,便如被針紮了一般,差點從椅子上站起來,見皇上問起,才努力平復了下心情,又看了看太后,太后嘴裡說着:“回你的冷宮去就行了,多說無益,別害的二阿哥跟你一樣沒有一個好下場。”葉赫那拉氏聽到太后提及二阿哥這幾個字,身子又是一震,嘴角努了努,最終眼裡含淚的拿過那小人,顫顫巍巍的道:“太后早年曾說過,因記恨肅妃娘娘當年得寵,所以在先帝死後,命人把肅妃娘娘勒死,然後製造了肅妃娘娘自殺隨先帝而去,爲先帝殉情的假像,當初太后見我是她姐姐的女兒,關係又好,所以不防,才說了這些,後來因爲覺得我礙事,她又有了碩繪,所以纔想着拔了我這眼中釘,在我住冷宮的時候,有人在飯裡下毒,有人晚上來暗殺,我的婢女四齊爲了我,死在冷宮裡,如果我沒猜錯,指使毒害我們的,就是太后你吧。”太后聽了葉赫那拉氏的話,便是冷笑,並不說話,只皇上的氣更加了一分,他本以爲,自己的母妃是殉情而死,殘忍的拋下了自己,事到如今他纔算明白了,原來是一切都是太后所爲,這個住在慈寧宮的女人,好深的心。他竟然一點沒有發現。看着眼前葉赫那拉氏的慘樣,想着素答應的哀求,還有母妃當年的無奈,皇上猛的坐直了身子道:“朕殺不了你,哼,朕不能落個弒母的罪名。但這宮院裡的角落裡有一處庵院,以前你不曾去燒過香?再看你手裡的念珠,佛主都要爲你感到羞愧,以後,你就去那庵院裡念一輩子的經,去贖你的罪過吧。對外,朕會說太后因病不治,給你一個風光的葬禮。你以後,就好好的當你的活死人吧。”
太后聽皇上如是說,身子頓時癱軟,往前走了兩步,想去扶住桌子一腳,沒等扶上,卻一下子摔在地上。榮妃心中暢快,眉梢也帶着喜色,只太后倒在地上一字一句的道:“當年我是怎麼喜歡先帝,巴結他,討好他,他喜歡騎馬,經常抱着肅妃坐在馬上歡聲笑語,有一次,哀家也站在馬場外,希望先帝看哀家一眼,沒想到馬受了驚,傷着了哀家,先帝倒是怪哀家沒有眼力見,讓內務府罰了哀家半年的俸祿,還有一次,先帝病了,由肅妃探視,那也是一個冬天,外面飄着雪,肅妃跟先帝在養心殿同臥錦榻,哀家端着藥跪在養心殿外求見先帝一面,一直從晚飯時分等到下半夜,那天的雪好大,落了哀家滿身滿臉,結果呢,先帝同樣不見,後來肅妃便生了赫臨,皇上更是疼愛,哀家年紀輕輕便跟守了活寡一般,肅妃的夜是夜,哀家的夜也是夜,她卻夜夜有君在側,哀家呢,夜夜抱着被子擡頭看屋裡的燈花。如果不是因爲哀家的孃家有些勢力,估計先帝是早把哀家踢走了吧。後來終於等到先帝死了,呵呵,他死了,肅妃,她以後也要跟哀家一樣,嘗一嘗寂寞蝕骨的滋味了,只是那一晚,她竟然跪在大殿外,一邊哭,一邊說着先帝對她的好,對她的寵愛,那一幕幕就好像刀子刻在我的心上,她不是喜歡先帝嗎?那哀家就送她去跟先帝團聚,可這個賤人又不想死,她還想着她跟先帝的孩子,赫臨你,於是哀家便找人送了她一程,她也得以風光大葬,讓他們去地下做一對鬼夫妻,難道哀家錯了嗎?然後赫臨你當了皇帝,哀家成了太后,哀家所有的青春錯付了一個不愛自己的人,而用青春換來的權利榮華,哀家享受一下難道不應該嗎?可惜地下的肅妃跟先帝不答應,他們不停的進入哀家的夢裡,哪怕是哀家午後小睡半個時辰,都要夢到他們來向哀家索命,難道哀家用觀音震住他們,有錯嗎?是他們逼我的。”說到這裡,太后的臉上也淌滿了淚。這些話憋在她心裡太久,今天得已釋放,似乎又讓她記起了當年的心酸和不堪,在她華貴衣服的背後,是一串充斥着落寞跟噩夢的過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