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明海轉頭一看,見一桌上,坐了一黃衣、一紫衣兩個女子,身材俱是曼妙非常。說話的是那個紫衣女子,披了件白狐皮小坎肩,瞪了一雙大眼睛,似笑非笑,似兇非兇,狀甚不服,對着蘇明海詰問。
老實說,這黃衫兒是二百年前的人物,如神龍見首不見尾,蘇明海也只在書上看過她的記載,又哪裡知道這女劍俠會不會繡花。但他見這少女生得嬌俏可愛,也起了好頑之心,直接走到那女子桌邊,笑道:
“黃衫兒當年縱橫三洲,天下無不以爲豪傑。莫非姑娘以爲,似她這等人物,還拿了手中寶劍來繡花不成?”
那少女卻極聰明,並不來接蘇明海的話頭,一本正經地道:
“我家中有一位祖姑奶奶,當年和黃衫兒交好,曾著有《河北偶記》一書,其中就記載她見黃衫兒鏽《月下烏鵲棲枝圖》,冠絕滄浪,此繡幅,至今還由金留國王室珍藏。你以心中所想,就敢隨意臧否天下英雄人物,嘿嘿,還真當大夥兒都沒什麼見識啊?”
滄浪國,在航迦帝國和震漚王國之北,乃是金壺洲北八國之一,滄浪錦繡,又稱金壺錦繡,以繡工精緻,針法活潑,色澤淡雅著稱,爲埃希大陸四繡之冠。金留國則在滄浪國西北。
這少女言之鑿鑿,道當年黃衫兒一副錦繡冠絕滄浪。蘇明海卻不好說她隨口亂講,就算這少女講的都是胡話,蘇明海也沒什麼證據,說出來反顯得自己胡攪蠻纏,人品低下。而若是真有此事,這一幅刺繡可稱得上“冠絕滄浪”四字,即便有繡因人貴的原因在內,也足以說明黃衫兒是一個刺繡大家了,更顯得蘇明海剛纔一句話說得過於隨意。
蘇明海萬想不到這麼一句話,竟被人搞出這麼一段公案來,一時間真還接不上那少女的話頭來,愣在那裡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那少女見蘇明海愣在那裡尷尬非常,咭兒一笑,道:“十六郎,先請坐下吧。”剛纔竟把蘇明海的名字偷聽了去,估計也不知暗暗注意了這可愛少年多久。
少女這一笑,明豔非常,整個屋裡突然安靜了下來,卻又好像滿滿當當的,淌滿了這一笑的歡快。眼中所見,全是這少女大大的眼睛,耳中所聽,只有前面清脆的聲音。蘇明海也不由得一時失神,直等到那少女挪動凳子,發出了聲音,纔回過神來,紅了臉坐下。喃喃地道:
“卻是在下孟浪,胡言亂語,倒叫兩位姑娘見笑了。”
對面的黃衣女子,柔聲開口:“十六郎這話也沒錯,以當年黃衫兒事蹟,若真的和拈針繡花攪在一起,確實也讓人難以置信。況且這《河北偶記》,不過我這妹子祖上手書,並未流傳,也不是世人能知道的。”
這黃衣女子年紀比紫衣的稍大,眉略有些粗,眼復有些彎,顴骨微過於平,鼻稍嫌勾,嘴還顯的微薄,下巴又欠些圓潤。但這一切結合在一起,卻宛如天成,彷彿就該是生的這般模樣。
眼神盈盈若水,聲線柔和清晰,略帶了些極性感的沙啞。就如同一座嶙峋的石山從睡夢中醒來,卻發現一泓碧水,溫溫柔柔,默默無語,在他身邊依偎了不知千年還是萬年一般。兩眼望人,明明溫潤之極,卻彷彿直入人心,攪動了蘇明海心底那一抹數十年的滄桑悲哀,淡淡地瀰漫開來,也讓這女子心中一驚。
蘇明海過了片刻,鎮定下來才道:
“多謝姑娘開解,但小人之過也必文,不知就是不知,強自掩飾,那就成了小人之過了。”
又覺的自己說得太過,反有些言不及義,纔要再行開口,就聽得後面林竹琴的聲音傳來:
“這兒就只有兩位嘛?不若搬到我們這桌,大家也好添些熱鬧。”
蘇明海這邊有林竹琴、秦音兩個大家閨秀,又有燈兒、硯兒兩個狡黠的小丫頭,那兩個女子聽了倒也不覺突兀。大大方方地起身,過來和衆人一起坐了。
那紫衣女子對蘇明海極有興趣,本來蘇明海右側留着上菜,同時大家都知道這小子發了大財,也好讓他方便結賬。結果這少女走過來毫不客氣,就在蘇明海右側坐下,才拉了那黃衣女子坐在自己右邊。
閒談之中,知道這紫衣的名叫楊修潔,今年十八歲,竟然也已是五級的戰士,黃衣的名叫陳未雪,和楊修潔乃是世交,年紀卻有二十四歲。兩人都是永平郡北二百五十多裡外的宋前郡人,相互之間是姑表親。
衆人一聽,立時就差不多信了楊修潔先前所說的言語:當年這黃衫兒就是宋前郡陳家的人,而當地陳、楊兩家,四百餘年來,都有相互通婚的習慣。
因黃衫兒之故,到現在宋前郡還是武風鼎盛,女戰士特別多。武者間有四不惹之說法,即所謂:“神官、黃胖、羅圈、宋前娘”:
其中“神官”就是指的別惹寺觀神廟中的人物,這些人整天閒得沒事,只有練武讀書消遣,也不知練出了多高的功夫,所以能不惹就不惹。
“黃胖”就是指臉有病容的,往往練了極惡毒的功夫,纔會毒性侵襲己身,顯出病容來。象陶嶺碰上的船幫高慶,本身不過六級,卻能憑着手上功夫,連斃兩名高階人物。
“羅圈”就是羅圈腿,這等人練下盤功夫,練的雙腿都變成了羅圈,可見平時是個武癡,打起架來不要命,功夫更不能以等閒視之。
而“宋前娘”就是宋前郡的女子,特別指出了宋前郡的女戰士下手狠毒,一不小心,就會折在她們手裡。
郡中劍器舞、銅錢棍、十二蓮花刺等十餘種功夫流傳甚廣,雖然學不到其中的冥想功法,但每年依然有大批武者前往,見識當年黃衫兒傳下的這些武功招式。
此時樓梯一陣響,又上來了三個客人,前面一人擡眼看着天花板,天下萬物萬事似乎都不在眼中,顯出一種極爲孤獨寂寥的倨傲來。淡青儒衫,腰懸長劍,應該是個秀士。但此人在這大冷天裡,衣裳卻極爲寬鬆,明顯魔力練到了極高明的地步。
後面兩人,一個紅臉一個黃臉,皆是膀大腰圓的大漢。這兩人明明不過一百五六十體重,但每一走步,地板就要震上一震,竟彷彿全身都是鐵打的一般。這一看去,就是不會武功的人都知道:只有力戰士到了六級巔峰,即將突破,纔會有這等收束不住勁力的現象出現。
旁邊突然多了許多絮絮細語,蘇明海一桌人,基本上是中階以上的人物,耳邊自然是聽得一清二楚:
“這是乘風公子!這是乘風公子來了!”言語之中彷彿今日得有一見,竟是榮幸之極一般。
“這就是乘風公子啊,據說此人十四通經史,十六爲秀士,復遊歷三國,二十而歸家,就到了中階巔峰,從此棄文習武,如今已經邁入了高階的門檻……”
“他父親乃是帝國重臣,更是封地侯爵。據說乘風公子本已經被他父親立爲繼承人,他卻不願從命,和三個兄弟相約,以十年爲期,看功績來確定下任侯爵的繼承人……”
“是啊,據說他三個兄弟中,有兩人也是高階戰士,還有一個還有着英士的身份呢,他到這石柱關來,就是爲了立下蓋世大功,聽說連謝伯爵也嫉妒他的才氣,爲了給自家兒子鋪路,一直不肯用他呢……”
旁邊一人立時噓聲道:“禁言!禁言!謝伯爵鎮守石柱關十多年,從未讓蘭斯人佔過一點便宜,可也是個好官那……”
“權侯爵書香傳家,生的四個兒子都是個頂個的,象這等門第,纔是流傳千古的世家啊!”
這人蘇明海一到石柱關,就聽到了他的名聲,這乘風公子,名叫權乘風,乃是永平行省“風花雪月”四大公子之一,老爹乃是沮樺帝國的少府卿,祖上更是沮樺開國勳貴,因此有着封地侯爵的身份。
權乘風上了樓,纔將雙目平視,尋找空位。到梭巡到蘇明海一桌時,神情一動,將眼光在楊修潔身上停了停,走了過來,道:
“幾位風采不凡,料也是風雅之人,不若讓小子也來搭個座兒如何?”邊說就走到了蘇明海身後。
楊修潔也是中階的人物,早注意到此人的眼光落在了自己身上,不過她現在滿腔心思都在一邊的蘇明海那裡,聽了臉上就有些不虞之色顯現出來。但她對蘇明海時嘴皮子犀利,到了這時卻還有些臉嫩,反說不出刻薄的話來。
但一旁的陳未雪卻明顯對這個小表妹照顧得緊,立時將臉色唬了下來,道:
“你沒見這兒人都坐滿了嘛?”言辭冷得如冰山一般,蘇明海一聽,似乎就知道這女子心中,已是不高興到了極點。
權乘風聽了這等冰冷的話語也是一呆,見衆人都神色不動,就對蘇明海道:
“這位小兄弟,你往旁邊讓上一讓,位置不就有了嘛?”說罷將手掌在蘇明海右肩上一拍,似要和他打個招呼。
那手掌一觸即離,卻有一股元力包裹了魔勁,無聲無息的滲透進來。
蘇明海不知怎麼,見了陳未雪不高興,心中就是不爽。此時見權乘風竟然乘隙下了暗手,大怒之下,臉上卻露出慣常的純潔笑容來。一邊用真力消去了對方的暗勁,一邊左手一伸,拇指、無名指、小指左右捏住了權乘風的臉頰,食中二指往前一探,就將半節指頭直插進這位公子爺的眼眶中去!
林竹琴嘆了口氣,道:
“十六郎,你這麼一攪和,可真沒有什麼興致吃飯了。”秦音明顯是小女兒家嘴饞,道:
“接天樓也不過是看看景緻,哪有什麼好吃的來,不若去下面霧江,尋艘畫舫,讓十六郎指點船家做些小菜,纔有倚樓傍水的真味!”
他這幾個同伴顯是知道蘇明海的底子,竟是全不着急,彷彿還在閒坐說話一般。
權乘風只覺眼前一黑,突然就是一陣脹痛傳來,呆了好一會,才知道眼皮上壓進來的竟是兩根手指。驚惶之下欲待掙扎,蘇明海笑着將兩指往深裡一探,這次卻是兩個指頭的第一節都進了人家的眼眶,內勁依樣畫葫蘆涌出,立時封住了對方腰部以上的經脈!權乘風兩個眼珠子都突出了一半,再也不敢稍動分毫。
“呵呵,就依秦姑娘的意思,店家,快過來結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