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位大法師結伴同行踏上旅程,我想,這倒稱得上是空前絕後了。亞伯恩知曉我是前往帝都解決那天晚上的事情,顯得相當愉悅。因而給我們配備了一輛豪華馬車。即便我從前用法術變化出來的座駕也沒有這樣舒適——空間寬敞,座位柔軟,甚至可以放開來當成一張牀。
車伕是一隻青蛙——顯然瑟琳娜迷上了我從前那個法子。只是這位車伕先生顯得有些無精打采……也許是沒有冬眠的緣故。不過夏月很快就要到來了,我想,他也就要回復活力了。
出了艾林邊境,寬闊平坦的大路上,車輛也多了起來。甚至有一種叫做“公共馬車”的東西——一羣人擠在一個大車廂裡,滿載歡聲笑語從我們身邊馳過,據說每人只要繳一個銅板。這個法子倒是相當不錯,但在從前可是沒人敢這樣做的。
因爲那個時候,人類的數量還不算多。野外有不少地方被亞人種、類人種佔據着,除了一些有武裝護衛的商隊之外,一般的旅人很少在毫無保護的情況下踏上旅途。但眼下,據瑟琳娜說,整個西大陸的人口已經翻了一番。大片森林被砍伐,變成了耕地和農場。亞人種與類人種的數量日漸稀少,甚至在很多大型城市周邊,他們都已經絕跡了。
不少人甚至從未見過那些人形生物,以至於將他們當成了傳說。
“比如小妖精。”最後她說道,“你知道那些傢伙對於生活環境的要求比較苛刻——必須有茂密的叢林棲身、有六葉茴做食物、有乾淨的空氣來呼吸……然而現在人類生活的區域,已經越來越難滿足那樣的條件了。所以最近這三十多年來,我走過了那麼多地方……都再沒見過它們的蹤跡。也許是躲去更偏僻的地方了……也許是一些族羣已經滅絕了。”
“或者也是好事……至少人們走在路上不需要再時刻擔心會被什麼東西拖進草叢裡。”我笑了笑。
“也許後人們會爲此而感到惋惜呢?”瑟琳娜嘆口氣,“想一想。也許再過上幾百年,我們曾經熟悉的那些傢伙,不管是可愛還是可惡,統統消失不見。人們只能從書本里看到他們的樣子——也許連書本都將他們當成了古人虛構出來的生物。那時候的人們會不會想要親眼看一看呢。”
我無奈地笑了笑,沒說話。這世界不就是如此麼。總有什麼在消亡。比如一兩千年以前。人類還經常爲來自巨龍的威脅而擔驚受怕。然而到了現在,提起巨龍的話,十個人裡面會有九個人說——噢,那種東西,不知道是真是假,但真想親眼看一看呢!
剩下的一個。則會嗤之以鼻。
同樣的,還有一些稀有的植物與礦物——
出門之前我曾經讓宅子裡的僕從爲我購買一些施法材料。雖然不是骨粉、月長石粉末那種最常見不過的貨色,但在一兩百年前也算是隨處可見的東西。然而僕人在外面跑了一整天之後,回來告訴我清單上有四分之一的東西根本找不到……另外四分之一的東西則從未聽說過。
從未聽說過……比如鐵蕨草,從前可是隻要走進森林裡,就到處都在瘋長着的東西啊!
於是我知道。依照這樣下去,再過上三四百年,也許世界上會出現一位不折不扣的魔法天才,甚至可以通過自己研究魔法典籍就領悟法術的施展方法。然而……他還能湊得齊那些用於施法的材料麼?
說到底,都是因爲人類在改變着環境……日漸污濁的空氣和水源滅絕了不少對環境要求極爲嚴苛的物種,最終無論他們逃到哪裡,都難逃被滅亡的命運。
有得就有失……只是不清楚這樣的代價是否值得。
一百七十多年之後的大路修建得相當不錯。我們不但免去了顛簸之苦。就連行進的速度也快了很多。在過了將近一個月之後,瑟琳娜告訴我,我們已經抵達了北方的第二大城市,貝利卡。
路上的行人和車輛已經越來越多,甚至連道路兩旁都植有綠色的景觀樹,看起來就像是貴族莊園裡的景象……然而這僅僅是一段通向城門的道路而已。
地平線上,一片灰黑色的痕跡逐漸出現在視野當中,就好像遠處凸起一片延綿的山脈。但我看得清,那不是自然的造物……而是人工建造出來的奇蹟——那就是,貝利卡麼?
自我出生到現在。我可從未見過這樣規模的巨大都市,而瑟琳娜卻告訴我,這僅僅是北方的第二大城市。
至此,我終於對如今,居住在這片大陸上的人類文明繁榮到了何種程度。有了一個直觀的認識。
然而令我驚異的事情還在後頭。
因爲我聽到了一陣奇怪的聲響。聲音來自馬車後方,那是某種有節奏的“突突”聲——我想不出有什麼類似的詞彙可以形容那種聲音。
瑟琳娜從車窗向後看了看,驚喜地對我說:“呀,竟然看到了一輛蒸汽機。這還是我第二回見到這東西。”
我想問問她“蒸汽機”究竟是個什麼玩意兒,但她已經像是見到了心愛玩具般的小女孩一樣又將頭探了出去。我想了想……最終還是打算安穩地坐在馬車裡,只等那東西的聲音越來越大、經過我們身邊的時候,才瞥了一眼。
然後我就愣住了。
這究竟是什麼?
說它是馬車……但它不是用馬拉着的。它看起來就像是一個大箱子在拖着一輛板車——前頭的箱子看起來相當笨重,用金屬製成,在陽光下閃閃發亮。一個粗長的煙囪從箱子頂上探出來,噴吐着濃重的黑色煙霧。
三個男人站在箱子後面的板車上——板車上則滿載黑色的煤炭。他們赤膊用鐵鏟將板車上的煤炭不斷送進箱子後方的一個開口當中……那裡面正燃燒着熊熊火焰。
我看得正奇怪的奇怪的時候,前頭大箱子裡,忽然開了一扇小門,一個人從門裡探出頭來。滿臉大汗地朝那三個男人喊:“再加把勁!動力不夠了!”
他竟然就待在裡面——不怕被箱子裡的炭火給燒化了麼?
這東西行進的速度並不快。但由於路上車馬還算不少,都提不起高速、又像躲避怪物似地給他們讓路,於是這東西突突地冒着黑煙,不久就跑去更前面了。
瑟琳娜這纔將頭縮了回來,笑着對我說:“有趣吧?”
我想了想。不知該如何評價,只得問道:“那東西……是做什麼的?”
“那是蒸汽機。”她又對我重複了一遍,“矮人們曾經有過那構想——你還記得在你離開地下王國之前,他們曾經向你索要歐瑞境內的煤炭的開採權吧?大概就是爲了這個。後來矮人們出了事,這東西也就沒造出來。現在見到的,是東陸人的技藝——只是聽說他們還不肯全部交給我們——於是這些人就自己在弄。”
我有些意外:“你對這東西挺了解?”
瑟琳娜笑了起來:“你猜怎麼着?我還爲它花過錢。當時我經過貝利卡。停留了一段時間,所以遇到了一個女孩兒,叫做塞米爾?安。就是她在搞這東西。但是手上沒錢,我資助了她一點兒——那時候還只是在屋子裡突突冒煙的笨傢伙……沒想到現在竟然跑起來了!”
我聞了聞空氣裡殘留的那種難聞的味道,又想起那東西剛纔樣子,皺了皺眉頭:“似乎這樣的進展……不是很樂觀哪。”
瑟琳娜卻忽然正色起來。說道:“的確沒法兒和東陸人比。但畢竟是我們弄出來的。你知道嗎,我前些日子去因納德立,曾經悄悄潛入了東陸人的戰艦——你猜猜他們是用什麼作動力的?”
我認真思索了一會兒。最後慢慢擡起頭:“你該不會說……就是用這種東西?”
她點了點頭:“之所以會把自己的財富投入到這方面……也是從前受到你的影響。假如你擔心的那種情況真的會到來——我們至少得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於是我只得笑了笑,說道:“那麼進城之後,你真得帶我去好好瞧一瞧。”
然後瑟琳娜又探出頭去,試圖看那輛“蒸汽機”的身影。而我回想着剛纔的情景,忽然覺得有些不大舒服。這種感覺……就像我從前嘲諷什麼人時候說的那樣——好像一個凡人走進了魔法師的實驗室。
在艾林……在落後卻平靜的艾林。我倒沒什麼感覺。然而隨着我們越來越深入北方,我卻覺得自己變得有些無知起來。不是對於那段被我忽略掉的歷史的無知……而是對那種越來越強大的、名爲“科技”的力量的無知。
曾經在古魯丁的那個雨夜,在殘破的城頭,我與大法師帕薩里安的對話彷彿還歷歷在目。那時候他擔憂科技這東西將要取代魔法,而我認爲那將是很久之後纔會發生的事情……久到也許我自己都見不到那一天。
但我沒想到,就因爲一百七十多年前我輕輕地推了它一把……它如今就變成這樣……
龐大而難以控制的東西了。
那種味道。那些黑色的煙霧。都令我本能地感到不適。
類人世界、魔法世界的衰退,也和這些東西有關吧?
它就像是一頭野獸——從樊籠裡被釋放了出來,然後又得到適合的環境,於是變得越來越強大、越來越兇狠、越來越蠻橫。只用了將近兩百年的時間,就把舊世界遠遠地拋在一旁。甚至將要毀滅它。
它在發展的過程中也產生着不可抗拒的毀滅之力……這完全不同於魔法。雖然也是奇特而巨大的力量,但它終究是與這個世界共生的,而非像眼前那東西,格格不入。
我看着瑟琳娜臉上那種驚奇而興奮的表情,在心嘆了口氣。
就連一個大法師都會變成這樣子。
中午的時候。我們終於到了貝利卡的城門。
於是眼前的情景再一次讓我感到驚訝了——實際上我對自己的這種情緒也有些習以爲常了。
這座城竟然沒有城牆。
所謂的城門更像是一個稅務點。凡是入城的車輛都得繳稅——但並不多。
城門的周圍便是房屋與商鋪。紅磚建造、整齊美觀。街道上竟然已經異常潔淨……一點都不像我印象中的大城市。
很久以前我曾經去過王都——那時候歐瑞的王都仍是西大陸上最繁華的的幾座城市之一。然而便是那一次,讓我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都不願再踏足此類大城市。
因爲它實在是太髒了。
那時候的街道狹小骯髒。兩側民居里面的主婦們會將馬桶當中的屎尿都潑在街道上,若是一個不小心。便有可能濺上一身臭氣。無論晴天雨天,街道總是泥濘的——水分當然來自那些人體排泄物。
可憐我當時穿的還是長袍……下襬挺長的那種長袍。
但是眼前的街道……竟然是潔淨的。這種潔淨是指,雖然有塵土泥沙,甚至路邊有人們的嘔吐物、便溺物……但終究是少數。大部分地面露出青石板來,車輪壓在上面。粼粼作響,聽起來輕快悅耳。
而且街道是寬敞的,可以容納兩輛馬車並行。
這第一印象使我對這座城市生出了幾分好感,連帶街道嘈雜的叫賣聲和親切了許多。
瑟琳娜爲車伕指明瞭方向,我們便開始在大街小巷當中穿行。於是我發現……這的確不是我印象中的世界了。相比這座城市中的人,我倒像是個異陸來客。穿着打扮與他們格格不入。
配着長劍、穿着盔甲的武士已經極少見到了。大多數的衛兵都穿着輕便華麗的外服,背一柄長槍,軍官則會再配上一柄短槍。玻璃門窗隨處可見,街邊的商鋪也會有鎦金鍍銀的裝飾物。就連街邊小攤之後的商人都穿得像個男爵……
我深吸了一口氣,覺得自己的確是沉睡太久了。
瑟琳娜善解人意地拍拍我的手背:“過上幾天,就習慣了。你的新鮮勁兒。最後還是留給接下來我們要看到的東西。”
馬車在這座巨大的、宛若迷宮一般的城市裡穿行了將近兩個小時,終於抵達了我們的目的地。那是一大片紅磚建造而成的低矮小樓,行人稀少、樹木蘢蔥。大片陰影投在街道上,顯得有些陰鬱冷清。
但這樣的環境終於令我那種違和感中解脫了出來——雖然這些建築看起來一樣挺陌生,但送算沒有目不暇接的新鮮事物了。我從車廂裡跳下來,覺得自己重回現實世界。
瑟琳娜走到一棟三層小樓的門前,看了看門邊的銘牌。然後輕輕敲門。
但沒有人應。
於是她回頭對我笑了笑:“那麼就沒錯兒了,還是這裡。”然後她又揚起胳膊,在門板上重重地砸了好幾下——我甚至看到門縫兒裡有灰燼落下來。
過了好一會兒,門內終於傳來腳步聲。而後門被打開了,一個奇怪的人出現在我們面前。
身材不高,不是女人就是小孩。臉上套着一副遮住了半張面孔的玻璃眼鏡,頭上則戴了一頂大大的帽子,使得這個人只露出了半張臉——當然我是指在鏡片之下的那上半張。因爲下半張被一個巨大的口罩給遮住了。
身上穿着樣式奇怪的連體服。藍灰色,骯髒不堪……就好像直接把睡衣穿了出來。然而看那連體服的材質,又像是挺結實的樣子。
我一時對這個人的性別有些疑惑。直到她驚喜地叫了起來:“瑟琳娜女士,您來啦!”
唔……這是個女人。
接下來這女人摘掉了眼鏡和帽子,露出褐色的長髮來——不得不說,重重保護之下的這張臉還挺漂亮。只是這姑娘究竟是做什麼的?莫非……就是瑟琳娜此前說過的——
“這位小姐就是塞米爾?安。”瑟琳娜轉身向我介紹道,“是個有趣的小姑娘。”
塞米爾看了看我。臉上露出爽朗的笑容來:“日安,先生。我想您就是瑟琳娜女士提到過的、她那位外出遊歷,不知何時歸來的朋友吧?”
隨後她向我伸出手來。
我的眉頭微微一皺。這樣的打扮……卻是這種禮節。
然而瑟琳娜似乎挺喜歡她,就在一邊微笑地看着我倆。
但看在瑟琳娜的面子上……看在她等待了我那麼多年的份兒上……
於是我強忍心中不快,捏起她三根手指,低下頭去,在指節上虛吻了一下:“日安,女士。我是撒爾坦?迪格斯。”
隨後,當我擡起頭來的時候,便看到兩個女人臉上驚訝的神情。塞米爾愣了愣,才古古怪怪、似乎還略顯羞澀地笑起來,對瑟琳娜說道:“您的這位朋友……嗯……真有古代的騎士風度。”
直到此時瑟琳娜才毫不留情地掩着嘴,大笑,然後對我說:“抱歉,撒爾坦,我是的錯。我沒有跟你說清楚這時候的禮節,應當是——”
她抓起塞爾米剛纔伸出的右手,握了握:“是這樣子。”
於是我感到自己平生第一次……在一個初次見面的小姑娘身前,漲紅了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