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緊握她的手,指節發白,而後猛然一推。女戰士猝不及防,後退了兩步倒在地上。就在這個時候,一叢灌木之後一個身影一躍而起,像是猛虎撲食一般將男子壓倒在地,而後迅速制住了他的雙手,把他的臉按在地面上。
這個闖入者正是之前那五個女人之中的一員。不知何時她早就潛伏在附近,如今終於等到了這個機會。雖然名爲諾的男子奮力掙扎,然而卻始終沒法掙脫身上的那個女戰士。後者仰頭髮出一聲短促的呼喊,分散在其他方向的女人們便迅速圍攏過來,將諾徹底制服。
倒在地上的安似乎愣了愣,大概沒想到自己的下屬們會違背自己的命令。然而權衡再三之後,她便也無奈地嘆了口氣,而後站了起來,看了也不看那男人一眼,冷冷說道:“帶他走吧。”
五個女戰士當即鬆了一口氣,將那男人緊緊夾在中間,便向廣場走去。然而在經過安的身邊時,她忽然揚起手,狠狠地給了那個最初將諾制伏的女人一記耳光:“再有下次,我殺了你。”
那女戰士只是低了低頭,什麼也沒有說,便繼續上路了。
整個過程當中,諾一言未發,即便在是在掙扎的時候,也僅僅是發出低沉短促的喘息聲。假如我沒有猜錯的話,他是打算在安的面前維持一個男人最後的尊嚴——只是後者自始至終都沒有再看他一眼。
原本我抱着看看熱鬧的心思……然而此刻卻是真的想要弄清這個神秘部族的秘密了。
兩個人交談的時候數次提到“生命泉水”,但在我的認知當中。西大陸上似乎並沒有關於這個東西的傳說。這所謂的“生命泉水”,大概就是指廣場上那個圓柱形的東西。而那些男人們,便是被投入其中……
但想必真相不會如同聽起來那麼美好,這“生命泉水”。大概是一個可以剝奪人類生命的事物,因此諾纔會想要逃脫被投入其中的命運。這就更加證實了我之前的推斷——這絕不僅僅是一個單純的宗教儀式,需要這麼多人獻祭,必有其目的。
我還在思量應當怎麼樣毫不引人注意地潛入這部落,一個機會便已送到眼前。
那個名爲安的女人,竟然沒有跟着那五個人與另外兩個奴隸離開。
她對五個女戰士其中的一位說了些什麼,而後獨自走到那塊巨巖旁,坐了下來。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她現在應當正處於某種悲傷、無奈、悔恨的複雜情緒之中。
這簡直是天賜良機……
於是幾分鐘之後。這個剛剛失去“愛人”的女子便已經處於我們五個人的包圍之中。但她只是擡頭淡淡地看了我一拉牛牛從那種複雜的情緒中解脫出來,說道:“是你們。”然後便拍了拍手,從地上站了起來:“你們剛纔都聽到了?這可不是什麼好事。不想惹麻煩的話。我建議你們現在就離開這裡——之前,我給過你們忠告。”
這一次她自始至終是對着我說話。想來是因爲身後沒有了其他人,她用不着再做出那種對男人不屑一顧的姿態了。這使我有點兒驚訝:蘇族人應當與外界接觸不多,然而這個女人卻能夠一眼看出我纔是這羣人當中的主事者……精明的不像是一個蘇族人。
她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自嘲地笑了笑。繼續說道:“我在外面待過一段時間。”
她的目光在我的身上掃了掃:“我還能看得出來,你們是貴族——然而在這片森林裡,可不分什麼貴族、平民,只分男人和女人。”
“你是個聰明人。那麼我們說話就方便多了。”我對她報以微笑,“我們不想惹麻煩。只想滿足我的好奇心。我無意干涉你的私人生活,但……假如你能夠爲我提供些令人滿意的信息。在你願意的情況下,我可以考慮救出你的那位諾,然後幫助你們兩個遠走高飛。你在外面待過一段時間……我想生存下去對你而言不是什麼難事。”
在聽到我的話之後,這位女戰士微微愣了一愣。顯然我的提議對她而言並非完全沒有誘惑力。但隨即她便冷笑起來:“你這樣的男人……我見過不少。認爲我們蘇族人只是一羣弱女子,因此便覺得自己可以征服一切。但,大多數人的下場都是被投進了‘生命之泉’——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在廣場上引起騷亂的就是你們……”她又將目光投向珍妮,顯然認爲這個曾經拔出過詛咒魔劍的女子纔是始作俑者。
但她沉默了一會兒,忽然又岔開了話題:“知道爲什麼,在第一次見到你們的時候,我會提醒你們遠離此地麼?”
不等我回答,她又繼續說道:“因爲你們兩個,”她點了點我與珍妮,“是我這五年來見到的第一對異性情侶——沒錯兒,讓我想起了我和諾之間的事情而已。你想要知道所謂的秘密?呵呵……其實你用不着對我許諾什麼,告訴你也無妨。”
這真是一個……奇女子。我在心裡這樣說道。多大時候我都預料得到與我談話的人下一刻會有什麼樣的反應,然而這個女人的表現卻每每出乎我的意料,倒像是我現在要跟隨她的談話節奏走了!也許這便是蘇族女人的不同之處——生活在獨特的母系社會之中,讓這些女人擁有了不同於外界女子的強大自信與活力,加之女性獨有的細膩心思,才造就了這樣一位難纏的對手……
無論她要說的是真是假,我決定姑且聽之。於是我們解除了戒備的姿態,好營造出一種相對輕鬆的談話氛圍來。
她看了看廣場方向,說道:“我的時間不多。所以我們長話短說。之所以告訴你這些,是因爲我不想讓這個秘密跟着整個蘇族部落一起被埋沒。我希望有人……像你們這樣的人能夠將我們的故事流傳下去,好讓這個世界知道,先民們的故事。”
“先民們的故事?”我微微一愣。“難道你們這裡……還有與歷史不同的版本?”
“我口中的先民,並非你們的先民。或者說……並非你們這些人類的先民。”女人的臉上現出某種驕傲又落寞的神色來,“聽完了這個故事,你大概就會好好想一想,是繼續留在這裡,還是趕緊離開了。”
不得不說,這個女人所用的幾個詞彙更加勾起了我的好奇心。
“你們這些人類的先民”——這難道是指,他們並非克萊爾人。也並非尼安德特人?然而無論我怎樣仔細打量,卻都沒法從她的身上發現一絲一毫的與衆不同之處。
然後她的聲音響起,以着某種傷感的語調。
“我們蘇族人,自有歷史以來就生活在這片森林當中。我們的社會體系。與你們是不同的,女人主宰了一切。我知道你一定好奇這種狀況是如何形成的……呵呵,其實很簡單。因爲蘇族的男人,一直以來,都沒有生育能力。唔。‘生育’這個詞語,也是我到了外面的世界,才學會的。”
“我是長老的女兒——但並非你們所理解的那種血緣關係。所有的蘇族人都是從生命泉水中誕生,然後被成年人領養。我只是運氣要好一些。生活在這個世界上,我們無法不同外界交流——即便所有的東西都可以自給自足。然而我們總得知道外面的世界大致是什麼樣子、都發生了什麼。所以每隔十年,就會有一個蘇族女人作爲探索者。被派出去。而我,便是這十年來的探索者。”
“幸運的是,這世界發展到現在,人口仍然不多。而我們的這片森林既偏僻,又沒有令人覬覦的資源,因此一直安靜地存續至今。”
“這世界發展到現在。”我注意到了這個詞語——這口吻,簡直像是一位洞徹歷史的智者。
她繼續說道:“所以我瞭解了你們世界的歷史。在你們的歷史傳說之中,最初的先民們與亞人種和類人種一同誕生——被星界的神祗所創造。而尼安德特人……”她看了看珍妮與我,“則是被精靈之母伊娃創造出來的。原始愚昧的先民們經過一代又一代的學習和積累,創造了自己的文明,締造了一個又一個王朝,最終,用你們的說法——人類終於創造了有史以來最爲輝煌燦爛的世界。”
說道這裡的時候,她的臉上露出一絲不易覺察的微笑來。這笑容令我的心微微一緊——因爲這是某種包含着輕微的“不屑”的笑容……
若是由我來述說這段歷史,大抵我也會在心裡露出這樣的笑容來。因爲我知道,在這個世界的文明之前,還有一個更加不可思議的世界。然而……她竟然是也知道這一點麼?或者說,蘇族人的秘密……就是他們知道上一個文明世界的真相麼?
“但我要說的是,你們的先民,並非這世界上最早出現的人類。在此之前,早有一個更加強大、更加燦爛的文明。”
果然!我睜大了眼睛,她果然知道!
這還是我第一次遇到這樣的人……這樣一個看起來熟知那個世界歷史的人!蘇族人究竟有着什麼樣過去?難道他們……
即便是我,心中都生起了這樣的波瀾,更何況是其他人。矮人和珍妮還要好些……因爲前者早就發現了遺蹟,而後者則在馬車之中聽我零星提到過我的猜想。半人馬泰達米爾的反應可就要激烈得多了——他重重地噴了一口氣,幾乎要跳起來:“你在說什麼?你是說,在神祗創造了我們之前,還創造了另一些人?他們在哪?”
我及時示意這個魯莽的大傢伙安靜下來,好讓安繼續說下去。但這個女人此時露出了些許疑惑的神色,似乎對於我、珍妮、索爾以及矮人甲殼蘇的鎮定感到不可思議。大概在她想來,即便我們對這種說法嗤之以鼻,也應當有適當的表現吧。
“我也略微瞭解一些。”我微微點了點頭。“但也許沒有你知道的多。請您繼續。”我想,在我這樣回答之後,她應當不會再將我當做出普通的貴族了。也許……雙方還有可能進行進一步的合作。
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便說出了這樣的話來:“而我們蘇族人。就是那個世界的遺民。”
不啻一道驚雷在我的心中閃過,我幾乎按捺不了自己的激動——我所追尋的那個秘密……終於在今天要被揭開了麼?!
顯然我露出的這種驚訝又渴望的神情令她滿意,她頓了頓,接着說道:“而正是令上一個文明毀滅的原因之一,造成了我們蘇族人今天的局面。起初,在我們的部族之中,是有着對那個世界歷史的詳細記載的。然而到了今天,時間實在過去了太久。以致於作爲遺民的祖先們並未將前人的偉大智慧完整地保存下來。因爲在他們從世界毀滅的可怕境地之中恢復過來的時候,許多偉大的力量都已經消失,祖先們並未能繼承那個世界的全部遺產,只留下了一些破碎的記憶、滿身的傷病、和我們如今居住的遺蹟。”
“據說蘇族的祖先們也同你們一樣。由男女共同繁衍後代。然而毀滅世界的力量使得蘇族的男性先民們患上了可怕的疾病,他們變得越來越虛弱,以致於失去了生育的能力,並且變得麻木、愚鈍。那時候的先民們用殘存的力量建造了生命泉水,於是蘇族的女人們便依靠這泉水。將血脈流傳下來。”
“這些事情……發生在什麼年代?”我輕聲問道。
“超過一萬年。”安回答,“記載很模糊,我沒法確定確切的年份。一萬多年前的先民們利用生命泉水延續後代,而後漸漸從世界毀滅的陰影中恢復過來。足跡甚至遍佈這一整片森林。”她指了指我們周圍那些參天古樹,“據說這些樹木。就是她們爲了對抗當時可怕的環境而種植的。”
“就是說,這些樹木的樹齡都超過了萬年……”我不禁倒吸一口涼氣。再一次認真審視那些巨樹……便是這些沉默的高大植物,默默地見證了舊世界毀滅、新世界的誕生麼?
“之後呢?你們蘇族人的祖先,不是恢復過來了麼?”
“沒有那麼簡單。”安苦澀地笑了笑,“造成她們衰落的原因,也正是造成我們如今困境的原因。你知道,生命泉水是如何製造新生命的麼?”她向廣場的方向看去,“就是像現在一樣,把那些成年男人們,統統投入泉水之中……他們便會化爲血水。然後這繼承了先人力量的遺蹟,便會用這些血水和另外一些東西造出新的人——”
“造人?”我皺起眉頭,“你說造人?憑空造人?那這豈不是……”
“沒錯……這簡直就神祗的力量。”安意味深長地點了點頭,“因此我也在懷疑……先民們是不是毀於神祗的怒火……因爲他們已經獲得了神靈的力量。”
我決定暫時不再追問那東西是如何造人,因爲我知道,那也許是一個更加漫長的故事……更大的肯能性是,即便安也不清楚其中的奧妙。“那麼你們的困境是什麼?”
“一個詛咒。生命泉水會製造出嬰兒來……這些嬰兒有男有女,但男性都無法生育,孱弱不堪、疾病纏身,只有女人才能健康成長——在從前,是這樣的。然而隨着時間的推移,當蘇族的祖先們以此發展壯大的時候,她們發現詛咒降臨了。自泉水中誕生的男人們長得越來越相似,而自泉水中誕生的女人們,也有一部分人染上了類似那些男人們的疾病。新生的嬰兒不能全部健康成長,十個女嬰當中便會有一兩個夭折——這樣的情況越發嚴重,最終蘇族的人口開始逐漸減少,直到現在,整個部族不超過八千人——還包括了兩千多個男人。”
“這樣的事情大約發生在一萬年以前……”
“就是‘我們的先民們’出現的那個時間。”我接口道。
“沒錯。於是我們的祖先由盛而衰,最終退回了這片森林,一直延續至今。而到了今天,那個詛咒越發嚴重……泉水中出生的十個女嬰裡,大概只有一兩個才能健康地長大——所以,我想,蘇族,也許很快就要滅亡了。”
“那麼……”我想了想,說道,“你們爲什麼不和‘我們的先民’中的男人們通婚?”
“據說嘗試過。”安聳了聳肩,“這是部族裡的一個秘密,只有極少將會成爲長老的人才知道。我們的祖先嚐試過……但也許因爲你們是由神祗創造的人,兩種人類結合之後,依舊無法生育。”
我有許多問題想要提問,但思量了一陣,只說道:“那麼爲什麼你們要將外面的男子也投進生命泉水裡?”
“我也不清楚,只是一個傳統而已。”安說道,“古時候流傳下來的規矩,要在生命泉水中補充些新鮮的血液……然而也不能太多。歷史上曾有過這樣的事情,結果那一次泉水中生出的,都是些可怕的畸形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