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話令我沉默了。我們彼此對視了一會兒,然後我攤了攤手:“我的確,沒有讓你做過有違公理和正義的事情。如果你要離開,至少拿上帳篷外樹下的那些東西。我不想讓你受到任何傷害——那是一把削鐵如泥的劍,一件可以讓你抵擋一次致命傷害的襯衣,一瓶可以讓你暫時忘記痛苦、恢復活力的藥劑,一枚……幸運戒指。”
“戒指……”她喃喃自語。
“幸運戒指。但願我的祝福能夠守護你,珍妮。”我嘆了一口氣,放下我的袍袖,轉身離開了她。
這姑娘的確需要時間,那麼我就給她時間。在前世遇見米蓮娜之前我曾經有過幾個女人,也品嚐過失落、痛苦、分分合合。因而我更加了解應該怎樣去令她們明白一些事情,通過溫馨或者痛苦的方式。
這孩子在情竇初開的時候喜歡上了我……然後又因爲心中的理念與現實的碰撞而矛盾彷徨。但我知道像她這種性格的女孩子似乎是屬於格外深情的類型,她們常常會成爲“私奔”、“殉情”或者是“守望一生”這類愛情故事當中的主角,於是我知道,應該讓空間與時間上的距離來使她明白,她對我的感情實際上遠比她想象得強烈——儘管這並非我所願。
在家族那種冰冷的氛圍裡,在對我的擔憂與痛苦中度過一段時間,應該足以使她拋棄自己心中的某些東西,然後開始接受真實的我了。
我走到馬克西姆斯故居所在的那個小山坡上,看着珍妮又在原地站立了一會兒,然後如我所說的那樣去樹下取走了我留給她的東西、環視四周,在確定沒法看見我之後找到了自己的那匹馬,翻身上馬、由慢走到快跑,最終消失在夜色裡。
至少該帶上一隻火炬啊……我想。
我獨自在山坡上坐了一會,然後覺得秋風有些冷。坡下就是我們的營地,而就在十分鐘之前,珍妮還從某頂帳篷裡探出頭來問:“穆……你怎麼了?”
現在那裡似乎只有羅格奧……這樣一個神秘到令我畏懼的小傢伙了。而其他人呢?無論是安德烈,或是湯姆森,或是愷薩,或是帕薩里安……我忽然意識到,似乎已經沒有一個人可以聽我說些……哪怕是編造出來的心裡話了,似乎也沒有人會在某種危險的時刻義無反顧地跟在我的身後、與我默契地配合着斬下某隻惡魔的頭顱了。
“北辰之星啊,請你告訴我……”我擡起頭來看天頂的點點光亮,“我現在的這種情緒,意味着什麼?”
晚風又開始刮起來……葉子落得更多了。我忽然覺得手上的血腥味兒有些難聞,於是從地上抓起一把泥土來,開始仔細地、慢慢地搓手。直到我手上每一片指甲的縫隙、每一條掌心的紋路間都填滿了細小的土粒。然後我扯了一把身邊的草莖,在手中細細揉碎——就像我居住在古魯丁海邊懸崖上的時候,清洗我的平底鍋那樣。
想到我的平底鍋,我忽然很想吃一些東西。不是乾麪包或者醃魚,也不是烤肉或者漿果,我想吃熱氣騰騰的煎雞蛋……最好有一片薄牛肉。
於是我站起身來,向村子的方向走。
這時候月亮開始略略向東方傾斜,這夜還很漫長,村子裡早已沒有了燈火。我花費了十分鐘走到村子最外圍的一棟木頭房子前面,然後用手裡的匕首撬開那扇並不甚牢靠的木門,走了進去。屋子裡面的人似乎被這輕微的聲響驚醒了,從那張簡陋的木牀上坐了起來,想要大聲驚呼。但我已經將一小把細沙揚在了那人的臉上,輕聲道:“睡吧。”
她如我所言,立即靠着牆壁安然睡去了。這面孔有點熟悉……想一想,竟然是白天被安德烈用作人質的那個年輕的廚娘。
我在她的牀上、她的身邊坐了一會兒,然後在屋子裡的一個水桶中洗了手。
這間小小的房子裡,只有一張牀、一張桌子、一把椅子而已。但幸好還有一個廚臺,出臺上立着一隻平底鍋。我用我的黑暗視覺找到兩隻雞蛋和小罐子裡的一塊白色豬油,然後生起了火。
火光開始舔舐那隻小鍋,並且將鍋底的一小塊豬油熔化成透明的液體。我在豬油開始冒煙的時候磕碎手裡的雞蛋,一陣油煙伴隨着哧哧聲,頓時在屋子裡升騰了起來。
不錯的感覺。
我的袍袖裡有用作施法的鹽,我將它們撒在了雞蛋上,然後顛了顛那隻鍋,讓它們翻了個身。煎雞蛋的香氣充滿了這個房間……然而我卻忽然覺得沒有了在山坡上的那種感覺。
身後的女孩不小心發出了輕微的聲響——剛纔那種簡單的戲法兒實際上也只有催眠的作用而已,她定然是又被煙火氣和鍋盤的碰撞聲吵醒了。但她明智地沒有大叫——看來她從那位老法師那裡得到的可不僅僅是幾個銅板。
“你……在做什麼?”她用一種難以置信的聲音問我。似乎是傭兵們將她捆綁在門柱上的時候太過用力以至於傷到了她的喉嚨,這個姑娘的聲音有些嘶啞。
我沒有回答她——我在忙着將火弄滅,將鍋裡的東西傾倒進盤子裡。
“你在……煎雞蛋?”依舊是那種難以置信的聲音,“你只是爲了煎雞蛋?”
“壞人也是要吃東西的,孩子。”我端着盤子在她的牀邊坐下,而她迅速地縮回了腳,又縮到了牀頭的角落裡。我在黑暗中打量她——和珍妮差不多的年紀,卻沒有她那樣的美貌。栗色的頭髮和稍長的臉蛋,還散落着幾點雀斑。
我忽然覺得無趣起來,而且覺得少了點什麼。
我們在黑暗當中對視了一會兒,然後我嘆了口氣,將這盤煎雞蛋放在了她的牀邊。在我的那個時代,一個農民一年大約能吃上十枚雞蛋——分散在各個被稱作“節日”的日子裡。而我似乎一次就浪費了不少東西。
“不是這裡,也不是這個樣子。”我說。
她疑惑地皺了皺眉,但沒有說話。
“吃掉它,然後安靜地睡覺吧。不要……試着做傻事。”我在她的牀上留下一枚歐瑞銀,站起身來推開了門走了出去。
晚風很涼,但比屋子裡要清爽許多。我呼吸着秋夜的空氣,沿着來時的道路慢慢向營地走去。
這是你想要我做的那種人麼,珍妮?我擡起手來摸摸自己的鼻子,相貌依舊未變,可是……已經不是從前的我了啊。
前面的路面上躺着一塊不小的石頭,我右邊邁開一步,避過了它。然而就在這一剎那,我的左臂陡然感受到了一股不小的力道,然後瞬間麻木了起來。這力量帶得我的身體踉蹌着向前走出了幾步,就在這短短的幾秒鐘時間裡,整條左臂上都覆上了一片明亮的冰晶。
是魔法!“冰錐術”!
我立即調整了身體,在轉身的過程當中用還能活動自如的右手從袖子裡抹了一點鹽粒,然後唸咒、揮手——一團光亮立即從我的掌中脫手而出,直射向我的後方——那個襲擊者的方位。
一聲沉悶的爆鳴響起,路面的泥土被炸飛了起來。我的魔法似乎並沒有準確地命中那個人的身體,而是打在了她腳下的路面上。但魔法飛彈爆炸時產生的衝擊波也令她失去了平衡,重重地跌落在地,一時間頭暈目眩。
直到這個時候我才感受到左臂上的痛楚——被加持在我的法袍之上的“絕對防禦”雖然抵消了冰錐術那種爆裂濺射的魔法效果,卻沒法兒抵消那種強大的衝擊力。這個魔法直接命中了我的左臂肘關節——現在它像是被凍住了,略微一彎都會覺得疼痛難忍。
我用右手拔出了匕首,大步走了過去。這個小姑娘……倒的確是執著。我原本以爲她是一個爲馬克西姆斯打理飲食的廚娘,卻在她的屋子裡看到了不少我所熟悉的施法材料……原來她還是一個罕見的、擁有神秘學天賦的人——雖然還只是一個僅能使用冰錐術的學徒。
只是……我已經告訴過你“不要試着做傻事”,你何必如此固執呢。
在她恢復了清醒,試圖重新站立起來的時候,我的匕首已經抵在了她的喉嚨上。
她停止了動作,保持着用右臂將自己支撐起來的姿勢,定在了那裡,用一雙綠色的眸子冷冷地注視着我,既沒有說出一句求饒的話,也沒有說出一句怒罵的話。
我用刀尖挑了挑她的下巴,令她揚起臉來,然後問:“你……叫什麼?”
她像是完全感受不到柔軟的皮膚被匕首刺破時候的痛楚,毫不示弱地盯着我:“艾舍莉.尼安。”
我的手停在了那裡,愣了一會,才說:“你……也叫艾舍莉?”
她不明白我的意思,但仍舊倔強地仰着頭,任由自己的血液沿着匕首的刀刃流下來。我歪着頭看了看她,然後慢慢收回了我的匕首:“你們這些小姑娘……爲什麼總是這個樣子?”
我不想再看到她那雙同我記憶當中的那個艾舍莉小姑娘一樣顏色的眼眸,疲憊地揮了揮手:“走吧,別讓我再看見你。”
她遲疑了一下,然後警惕地看着我,慢慢撐起了身子,退出了幾步遠的距離。但她並沒有立即離開,而是用那種冰冷又憤怒地語氣說:“別以爲我會感激你,我——”
“你發誓一有機會還是要殺掉我,還有那個營地裡的傭兵們——我已經知道了。走吧,小姑娘。”我將匕首插進了腰帶當中,不等她回答,就輕輕揉着自己的左臂走開了。
這是最後一次。我對自己說,然後就拋棄它們,再不要想起來。
那個小姑娘似乎真的聽從了我的忠告——這一夜平安無事。
晨光從天際灑下的時候,我已經調製好了藥劑,一半塗抹在左臂上,另一半喝了下去——那該死的腐臭味兒。
安德烈在向我這邊張望,我迎上他的目光,聳了聳肩。他明白了我要說些什麼,轉過了臉去。
我們按照帕薩里安的指示,啓程趕往代達羅斯的陵墓。只是他始終不肯將詳細的路線圖畫出來,於是傭兵們不得不在以後的幾天時間裡忍受這位大法師並不高明看圖能力,並且耐心地爲他解釋行軍地圖與通用地圖之間的區別。
我在最初的兩天裡同羅格奧同乘一輛平板車——因爲我左臂的傷勢使得我沒法忍受馬匹的顛簸,特別對我這種騎術並不十分高明的騎手來說。但幸好我的藥劑很快發揮了作用,左臂的瘀傷在藥水和“醫療之觸”的雙重作用之下很快就痊癒了。
我不得不對愷薩表示感謝——因爲“醫療之觸”這種魔法實際上並沒有治療的作用——它的原理是將傷者身上的傷勢平分給一位受術者,以此減緩自己的傷痛。忠厚的凱薩自願充當了我的受術者,分擔我的痛苦,並且和我一樣忍着噁心喝下了那種用蝙蝠翅膀製成的、散發着腐臭味兒的藥劑。
我想這個傢伙做出了一個非常明智的決定——我將在今後的某個時間裡回報他的這種高尚的行爲……也許是以一種遠超他的預期的方式。
這一路上平安無事。除去了剿滅了一個由十幾只小哥布林所組成的“強盜團體”之外,似乎沒什麼事情能讓這些傭兵們振奮起精神了。因爲大多數的人都從月光山谷當中拿走了不少月長石,這些寶石的市值已經足以令他們衣食無憂地過完下半生了,若不是安德烈的威望還在維繫着這個團隊、若不是強尼已經被我除去,我真擔心這些傢伙會在半路上就一鬨而散。
就在秋月二十二日的晚上,我們經歷了幾天的顛簸之後,終於到達了目的地。
我望着遠處那座鋪滿了荒草的高高山嶺,在心裡長長地出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