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土坡斜着向下延伸,然後鋪展成一大片平原。平原之上滿是半人高的枯黃荒草,在秋風裡波浪般的起伏。但現在這草原中間的位置,被一個龐然大物壓倒了一大片——一個粘粘糊糊、足有一幢兩棟樓大小的巨大史萊姆。
這個大傢伙將它的身體在草原上鋪展開來,就像是一個半透明的果凍。然而這“果凍”當中卻摻雜了不少雜質——一些盔甲、刀劍的殘片,一些無法消化的土塊石子,一些幾乎已經看不清原來的模樣的瓶瓶罐罐,而它的身子底下,則是一片黑乎乎的草地,就像是野草被火焰灼燒之後的餘燼。但最令人驚詫的是,這個傢伙竟然有了一個腦袋。
史萊姆大多是大小不超過一個人類頭顱大小的生物,因爲它們不像其他的物種一樣擁有獨立的大腦,而是將構成大腦的物質分散到了身體當中,隨着它們的體液流動。這就使得史萊姆沒法進行復雜的思考,僅僅能夠憑藉外界的刺激進行本能的反應。這也同樣限制了它們的體型——身體太大的話,體液流動的速度就不足以支撐那個身體思考的速度,於是它們就會分裂——這也是史萊姆的繁殖方式之一。
然而這個大傢伙竟然有了一個腦袋,一個能夠清楚的看得清裡面腦漿顫動的腦袋——雖然那個腦袋僅有人類的透頭顱大小,相對於它的身體來說實在不大夠用,然而這已經說明了這傢伙進入了一種新的生命形式當中——一種在史萊姆族羣裡極其罕見的階段,王化形態。通俗地來說,這是一隻史萊姆王。
我想我在前世對自己使用的那個“大預言術”必定是在最近再一次起了作用——我竟然在幾天之內一連遇到了兩種極端罕見的生物——魅和史萊姆王。這種罕見的奇遇一定在冥冥當中預示着什麼,我寧願相信這會是一個好結果。
此刻這隻巨大的史萊姆王安靜地趴在草甸上,半液態的身體緩慢地向四周流淌,然後在稀薄到快要變成一層薄膜的時候又慢慢地縮回去。而有些部分被草莖與岩石阻擋,就會在它回縮的時候留在體外,變成地精手中那種小隻的史萊姆。
“這到底是什麼東西……史萊姆?”愷薩在我身邊用難以置信的語氣喃喃自語,然後情不自禁地退後了一步。雖然這大傢伙距離我們足有上百米遠,然那龐大的身軀所帶來的壓迫感已然使人心神不寧——就像人們在看到一頭牛的時候可以覺得很平常,然而在在看到一隻像一頭牛那樣大小的螞蟻時,卻會驚駭莫名。
但我卻向前踏出了一步,接着又邁開幾步走下了那土坡,走到了荒草原上。“大師,您……”愷薩試圖阻攔我,珍妮卻跟了下來。這情景與那天晚上面對那隻鹿角使時一模一樣,但這一次傭兵們在略一猶豫之後也選擇了跟上來。只是愷薩細心地吩咐幾個比較謹慎的戰士回去護衛帕薩里安,而他們如蒙大赦般的飛跑了回去。
至於那兩隻地精,則被捆綁得嚴嚴實實丟在了那個已經昏迷過去的戰士身邊。傭兵們有的是辦法讓這兩個小傢伙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時候它們必定會後悔出現在我們的面前,並且愚蠢地激了他們的怒火。
“大師,這個……也是幻像?”愷薩跟在我的身邊,問我。
我聳肩笑了笑:“怎麼可能?這裡可沒有另一隻魅。”
他的臉色忽然變得難看起來:“那麼,你是打算……”
“好奇罷了。這傢伙不大對勁兒——我得仔細看看。”
“好奇?……您真是……你們法師真是……”看他的神色,似乎有些後悔讓那些戰士們跟上來了。
我們踏過厚厚的荒草,在下午的明媚的陽光之下接近了那個邪惡的大傢伙。它的確不太對勁兒——它身體的某一部分——那“頭顱”之後的一大片,正在陽光下微微地波動着,就像是一團被燒開了的水。而它出現的位置更不對勁兒。我來一路走來的時候就已經知道這附近沒有水源,而史萊姆則是逐水而居的生物——因爲它們的身體是奇特的半液態,如果長時間失去水分的滋養的話,它最終會被陽光蒸發成一片薄膜。
這樣的一隻史萊姆王應該有自己的領地,且是那片水域裡當之無愧的霸主。然而……它爲什麼會出現在這樣的一片荒原上?它的狀態萎靡不振,像是遭到了極其嚴重的打擊,而我卻並不能看出明顯的痕跡來。
我在距離它幾十米的遠處停了下來,做了些確保自己安全的準備。再近些的話,它身上那種濃重的腥味就讓我胃部不適了。這時候這隻史萊姆察覺了我的存在,然後慢慢地轉動着它的頭顱,與我做了一次驚心動魄的對視——
在那一瞬間,有六對、十二隻巨大的綠色眼球從它空無一物的面孔上浮現了出來,直勾勾地注視了我一下,又迅速地翻轉了下去,消失在半透明的體液當中。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史萊姆王的眼睛,我畢生難忘。這短短的一瞬間也使我大吃了一驚——因爲我忽然從它的面孔當中聯想到了某種東西——我曾在前幾天的那個夜晚見到的人類的生魂。
那些生魂——生存在活生生的人類當中的靈魂,也會翻轉出這樣的眼睛。這讓我想起了一個民間傳說——某些無知的村婦們總是告誡自己的孩子們要遠離史萊姆這種小東西,且不可傷害它們。因爲,“那都是人們死掉之後、不能進入地獄或者天堂的執念者的靈魂變出來的東西”——她們是這樣的說的。
而此刻我再回想這樣的話,忽然覺得那似乎是真的了——史萊姆王那種忽然翻轉出現的數量衆多的眼球,幾乎與生魂的眼球一模一樣。至於顏色——幽靈的顏色,可就是它的眼球所呈現的這種綠……
但這隻史萊姆王在與我對視之後又轉了轉頭,再一次露出了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睛,注視了一次我身邊的珍妮。然後它的身軀陡然收縮、一下子變高了一倍有餘,就像之前那隻跳到了傭兵的臉上的小怪物所做的那樣。
它的反應打斷了我的思考,緊接着,一條透半透明的觸手如同一道閃電一般飛快地彈出,在珍妮的臉上還沒來得及露出驚訝的神色的時候伸到了她的面前。但一陣漣漪似的透明波紋立刻出現在了珍妮與那條觸手之間。空氣中發出一聲沉悶的聲響,觸手被無形的力場隔阻,又飛快地縮了回去。
傭兵們被這突如其來的襲擊唬得連退了三四步,我卻動也未動,用力地抓住了珍妮的手,好讓她不至於條件反射般的跳出我的“迪爾芬德之盾”的保護範圍。
但這只是史萊姆王沒有放棄——它緊接着再次射出了觸手,將珍妮作爲目標,試圖把她拉過去。然而魔法的力量阻擋了它,它所能做的僅僅是在那層無形護盾的表面激動起一陣又一陣的漣漪,而我手中緊握的那顆作爲媒介的小石子上甚至沒有出現半點兒裂痕。
這個大傢伙的力氣很快就被耗盡了——它本不該如此,但似乎有奇怪的傷痛在折磨着它,令它無法做出更具威脅性的攻擊。它的觸手拖在草地上慢慢地縮回,又被草枝和樹皮拉扯着,分散零落成一個一個單獨的個體——那種僅能憑藉本能生存的普通史萊姆。
那兩隻地精應當就是從它的身邊拾得了那隻襲擊我們的小傢伙。只是……那兩隻地精能夠跑到它的身邊卻安然無恙,爲什麼珍妮卻會被它攻擊?而且這攻擊如此執著,就像是它對珍妮懷有某種刻骨的仇恨。
現在這隻史萊姆王疲憊地放鬆了身體,甚至還挪了挪身子,似乎想要距離我和珍妮更近一些。然而這樣一來,它身體頂端的那一部分——微微顫動着的那一部分,就隨着它的動作“流淌”了下來。就在這一部分觸及它身邊的荒草的一瞬間,一大團藍白色的火焰陡然在交界處爆發出來,噴吐了灼人的熱量。而那隻史萊姆王連忙扇動身體,用它半透明的觸手撲到了那片火焰上。它的觸手很快被高溫蒸乾,但它隨即又像自殺一般把整個身體都撲了上去,將那火焰包裹在了身體裡。
藍白色的火焰在一瞬間就將它的身子燒出了一個空泡,黑色的濃煙緊接着充滿了那個體內的空間。但由於被這隻史萊姆王隔絕了空氣,那火焰飛快地熄滅了,它再次慢慢地把身子伏到了地面上——那邊焦黑的地面。
這一切發生得極快,快到我僅僅來得及拉着珍妮後退了兩步,打算立即離開這片草地,避過一場可能燃燒起來的野火。但現在我恍然大悟,明白了爲什麼那隻史萊姆王的身子底下會有那樣一片焦黑的土地——原來它已經不止一次引燃了火焰,然後又爲了不使這火焰擴散成野火將它活活烤乾,用身體撲滅了它。
就是它身體頂端的那微微沸騰着的一部分,就是那部分的極端高溫引燃了這些荒草,並且在折磨着它。
那種無形的火焰、揮之不去的火焰、經久不息的火焰、極端高溫的火焰……我知道那是屬於誰的火焰……我的心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攥住,猛然一緊:那是屬於巨龍的火焰,是火龍巴卡拉斯的巨龍吐息!
我猛然擡頭,望向天空,然後又飛快轉身環視四周。在確定一切並無異常之後,我拉起珍妮的手疾步向我們的營地走去——那裡是在一片白樺林之下,至少比這種空曠的原野要隱蔽許多。傭兵們不理解爲何我會如此驚慌失措,就連珍妮也在我身後問我:“怎麼了,穆?你發現了什麼?”
我發現了什麼?我當然不會告訴珍妮,那隻史萊姆王之所以會對她發動襲擊,是因爲她身上的那件“安塔瑞斯之盾”具有巨龍的氣息。而那隻史萊姆似乎正是被火龍巴卡拉斯的龍息燒傷,並且被帶來此地,因此它在感覺到了珍妮身上的巨龍氣息的時候對她發動了襲擊。
而龍息的持續時間,大概在六到七個小時……這隻史萊姆王身上的龍息還未熄滅,那隻火龍極有可能就在我們附近!
該死的……這該死的命運,怎會將我引至此地,遭遇這頭西大陸上最危險的生物?又究竟是誰在我的大預言術之上動了手腳,以至於令我自己的命運偏離了我原本規劃好的方向?
就在我回到了林間慨嘆懊惱,並打算命令傭兵們迅速地掩埋另外四個人的屍體、處決兩個地精、儘快離開此地的時候,西方的天邊……忽然傳來了一聲悶雷般的鳴響!
那聲音極富穿透力,像是有形的實質一樣從天邊滾滾壓來,甚至一路衝散了天空之中不多的幾片浮雲。而後空中出現了一陣微風……令人心寒地吹拂在我的臉上——那是巨龍吼叫的聲波所衝擊出來的微風。
如果這世界上除去人類的法師之外還能有一種生物以自己的力量影響到高天之上的那些事物……那隻能是龍!
這一聲龍吟幾乎震懾了所有人——任何一個人、哪怕從未見過這種生物,也應當能從那聲音裡聽到了某種極度危險的意味——危險到能讓我這樣一個在他們的眼中“從不畏懼”的法師流露出了此刻這種驚懼的表情。
“大師……那,是什麼?”愷薩望着西方的晴朗的天空,問我。
“你絕不會想聽到這個答案……”我皺着眉頭,慢慢地退到了帕薩里安的馬車旁邊。
“是龍。”師終於拉開了窗戶,這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