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京師內外風雨飄搖,京城的百姓幾乎都能夠感受到大戰來臨的氣息,許多人攜帶父母妻子,準備逃離京師這個大漩渦。
凡是有大戰爆發,核心地區的戰事烈度,都會遠遠高於那些不起眼的地方,因此對於很多人來說,在這個時候逃離便是最好的選擇。倘若等到京師徹底戒嚴,就意味着失去了最後的逃離機會。
京師佔地面積廣闊,因此城門也多,故而有“內九外七皇城四”一說,當然內城九門通常都是王公大臣們走的,真正供百姓走的還是‘外七’,也就是外城七門。
而自從山東河南一線被複漢軍全面突破之後,外城七門便徹底擁堵了起來,每天有大量的百姓,帶着大包小包堵在城門口,花錢讓守城的兵丁們,放自個出去。
廣安門便是外城七門之一,它也是外城唯一向西開的門,與廣渠門相對,相對於永定門而言,儘管它的城門規模較小,可是廣安門是各省陸路進京的必經之路,因此廣安門內的彰儀門大街十分繁華,有‘一進彰儀門,銀子碰倒人’的說法。
在外城七門當中,由於廣安門是各省陸路進京的必經之路,因此也最爲擁堵,大量的百姓在此簇擁成一團,焦急地等待着城門開啓,而此時把守城門的兵丁們則是用刀槍攔住,人人面色凶神惡煞。
廣安門屬於九門提督管轄,而把守此門的官員乃正四品的城門尉,掌司京城門禁,稽查出入,像內九門每門滿洲二人,外七門每門漢軍一人,堪稱油水肥美之地。
其中內九門面向王公大臣,每日都在九門提督的眼皮子底下,大多都不敢做一些太過於惹眼的事情,再加上有滿洲兩人執掌門禁,相對來說還算老實,可是外七門面向普通老百姓,且只有漢軍一人,行事上自然毫無顧忌,大撈特撈,因此坐在這個位置上的,通常都不是什麼普通人。
如今的廣安門城門尉便是一個大有來頭的人物,喚做徐盛,漢軍正白旗下出身,也是當今正白旗漢軍副都統李元亮的小舅子,全靠着這層身份,才讓徐盛謀得了這麼個重要差事。
原因很簡單,李元亮的身份不一般,他的曾祖是明廷第一位投降後金的邊將李永芳,而李永芳在投降後也得到努爾哈赤的看重,並且還娶了貝勒阿巴泰之女,在漢軍八旗當中的資格無人能及。
在這種老資格漢奸家世的加持下,即便到了如今這個時代,李家的子孫照樣過的有滋有味,像李元亮便輕輕鬆鬆給了徐盛一個廣安門城門尉的位置,讓徐盛終日在廣安門大撈油水。
“大人,今天這城門下的肥羊還真不少......嘿嘿.....”
城頭樓裡,一名長相猥瑣的清兵正在拍着徐盛的馬屁,他長了一臉密密麻麻的麻子,看上去倒要些嚇人,只是望着徐盛的神色裡,帶着幾分阿諛奉承。
徐盛冷哼一聲,“這幫子狗奴見我大清敗了,都在找出路呢,誰不知道在京師七門當中,就數我廣安門最爲便捷?可是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這回可得讓他們好好出次血!”
麻子清兵當下便低着頭,輕聲問道:“大人,咱大清真的......真的大敗了?”
“哼,你也不想想本官是誰,放出去那至少也是個道臺,說出來的話豈能有假?”
徐盛冷哼了一聲,就算不看這個,也不知道看看他徐某人身後站的是誰?白旗漢軍副都統,那是一般人夠得着的嗎?
麻子連忙嘿嘿一笑,連忙否認道:“大人的能力,小人自是知道的,如今能得到大人提攜,小人自然會好生把握機會。”
徐盛往身後的躺椅上依靠,隨後端起了桌子上的茶杯,美滋滋喝了一口茶水,才懶洋洋道:“去好好幹事吧......將來虧待不了你。”
“大人說的是,大人說的是......”
麻子一邊阿諛應承道,一邊悄悄退了下去,在廣安門只要討好徐盛這個城門尉,便有數不盡的油水可以撈,說個最簡單的,那些出城的百姓大包小包的,誰手裡沒點違禁的東西?
等到麻子走下城門的時候,幾名看守城門的兵丁連忙點頭哈腰打着招呼,對於麻子而言,徐盛是需要他他好的對象,而對於這些看守城門的底層官兵而言,麻子也是一個了不起的大人物。
一名兵丁看着麻子臉上表情輕鬆,當下便小心翼翼道:“張爺,現在這時辰差不多到了,是不是可以開城門了?”
麻子冷哼一聲,“急個什麼,成天毛毛躁躁的,着急的得是他們這些肥羊!”
“是是是,屬下這眼力見,哎呦!”
兵丁一臉討好的笑容,最後還就勢扇了自己的臉一下,卻是變得一片通紅。
麻子頓時心滿意足了,他故作威嚴地點了點頭,然後又看了看天色,才裝模作樣道:“行了,時辰差不多也到了,開吧!”
隨着一陣滋呀的聲音,沉重的城門在數個兵丁的一起推動下,緩緩張開了懷抱,而擁擠在門前的百姓們更是一陣喧囂,開始往前方涌去。
麻子見此情景,卻是冷哼了一聲,“你們所有人給本大爺聽着,想要過去沒問題,可是得一個個來!特別是最近城內進了不少的探子,想要出城還得通過檢查,把你們的包裹都一個個打開,給爺們瞧瞧!”
百姓們一聽這話,頓時神色都有些發憷,他們如何不知道這些城門油子的德行,往日裡就有順手牽羊的惡習,如今大傢伙都是帶着財物離京,一旦露了白,少說有一半都得被這些人給弄走......
當下站在最前方的一個漢子慌了神,他望着城門兵丁的神情,再看了看懷裡的包裹,卻是緩緩向後退去,打算不從這裡過了。
麻子眼神尖利,自然能夠一眼看出漢子的異樣,便徑自走上前中,擋在了漢子身前,冷笑道:“嘿嘿,都到了廣安門,怎麼就要回去了?”
漢子只得露出一絲苦笑,“回官爺的話,家裡還有老小等着,就不出城了......還請官爺放過......”
麻子露出一口黃牙,獰笑道:“適才要出門,如今又不出門,莫非你便是叛軍派來的探子不成?既然已經來了,那就把你懷裡的東西,拿出來看看。”
那漢子見城門兵丁都對他露出了不壞好意的笑容,只得將懷中的包裹給遞了過去,放在了城門登記的桌子上。
麻子斜睨了漢子一眼,冷哼道:“算你失趣.......”,他一邊說着一邊用刀身挑開了包裹一角,只見裡面放滿了衣物,便習慣性地用刀身捅了一下,可是這一捅,卻讓麻子眼前一亮,他顧不得漢子,直接將衣物撕開,只見一堆黃白之物,出現在包裹裡。
黃的是一串串的銅錢,白的是一角角的銀稞子,麻子心裡被一陣狂喜佔據,他連忙用衣物擋住了其他人的視線,隨後冷聲道:“今天大爺高興,就暫且放你一馬,滾吧!”
那漢子死死盯着包裹,卻忍氣吞聲道:“爺,小人的包裹還在您這呢,把包裹還給小人,小人立馬就走。”
“包裹?什麼包裹?”
麻子望着身旁的兵丁們嘿嘿一笑,“你們見過什麼包裹嗎?”
那些看城門的兵丁們見多了這種場景,都知道自己有一份好處,當下便都異口同聲說自己沒見過,甚至還有人用刀柄狠狠頂在了漢子身上,呵斥他速速離開。
漢子眼神中帶着絕望,他望着身後的百姓,只見衆人卻都是低下了頭,一句話都沒有說——很顯然,天底下並沒有那麼多仗義執言的好漢,還有一些人則是透露幾分看笑話的譏笑,似乎爲眼前這個人的不幸遭遇而感覺到慶幸。
小子,誰讓帶這麼多錢的,誰讓你這麼有錢的,活該吧你!
麻子不耐煩了,他提溜着包裹要轉身離去。嘴裡嘟囔着:“趕緊打發了,這裡你們先盯着點,別把其他叛軍的探子給漏咯!”
衆人哈哈大笑,他們都明白麻子是什麼意思,當下拍着胸脯表示絕對不會輕易放過一個人,隨後還有兩名城門兵推搡着漢子,要讓他趕緊滾。
漢子眼神裡帶着幾分血紅,他突然發出一聲怒吼,推開了身旁兩名兵丁,朝着麻子撲了過去,而麻子一時不察,再加上身手也不夠靈敏,當下便被狠狠撲倒在地,被那漢子一拳頭揍了個滿臉桃花開。
“奸賊!讓你搶奪我的財物!”
漢子一邊怒吼着,又是狠狠一拳,砸在了麻子的鼻樑上,卻是將麻子打得眼淚都出來了,他高聲喊道:“來人啊!來人啊!把這個刁民,不,把這個叛賊給我殺了!”
一旁的兵丁們連忙過來,拉住了正欲揮拳的漢子,經過好一番折騰纔將麻子拉起來,而麻子經過這麼一番痛毆之後,頓時心下一狠,撿起地上的長刀,拔刀出鞘,隨後便在衆目睽睽之下一刀殺了漢子。
一旁圍觀的百姓頓時一片譁然,只是在這混亂之時,長街的盡頭傳來了一陣馬蹄聲,只見幾名騎着馬的清兵,正簇擁着一人趕過來。
麻子看着面前的屍體,臉上頓時一片慘白,他狠狠地盯着幾名兵丁,“那包裹裡的銀錢,你們拿一半走,剩下的一半交給徐爺,記住不要亂說話,一口咬定此人乃楚逆密探,回頭我再與你們其他好處!”
那幾名兵丁連忙點起了頭,只是還沒等他們說話,那幾名騎兵卻已經到了衆人的面前,其中爲首的一人望了望衆人,又看了看地面上的屍身,臉上露出一絲寒意。
“本官乃軍門大人麾下左翼長恆林,你們可是廣安門的兵?這個人是什麼人?何人所殺?”
見恆林還沒下馬就拋出了三個問題,麻子頓時感覺到不妙,他連忙擠出一絲微笑,跪在了地上:“小人廣安門城門尉徐盛麾下把總張五,此人乃叛賊暗探,適才想趁着開城門的機會溜出去,被小人當場識破,而此人卻想與小人魚死網破,然後被小人所殺。”
不得不說,麻子這番話說得是滴水不漏,也點出了自己背後的人物,若是尋常官員至此,只怕心裡多多少少也會有些顧忌,也就不會過多計較,這事自然也就平息了下去。
可是恆林不一樣,他是新上任九門提督鄂善的親信,因此並沒有將一個區區的城門尉放在眼裡,冷靜道:“既然此人是你所殺,左右,給我拿下。”
“大人,爲何要捉拿小人?”麻子慌了,他腦海中一下子想到了許多種可能,也想到了許多種對策,可是轉瞬又被他一個個撲滅。
沒辦法,一個左翼長跟一個把總相比,幾乎是大象與蠅蟲的差別,他根本沒有任何的還手之力。
“哼,這只不過是你的一面之辭罷了,本官如何能偏信你一人?待事情徹底查明之後,若真是如你所說,本官會替你向鄂大人表功,倘若其中有所隱瞞,三尺國法也不會饒你!”
恆林說完這話,卻是根本沒有將徐盛放在眼裡,甚至連知會一聲的興趣都沒有,就這麼將麻子雙手綁着,帶着離開了此地。
而此時的城門樓上,徐盛正一臉平靜地望着這一幕的發生,並沒有阻攔的意思,左右一個小小的把總而已,是活是死他不會關心,可是爲這事去跟九門提督的親信頂牛,他徐盛還沒有傻到這個地步。
要知道,自從年前九門提督阿齊圖因三皇子之案被髮落之後,九門提督一直處於空懸的狀態,儘管也有很多人想要謀得這個位子,可是並沒有得到皇帝的屬意,一直等到鄂善迴轉京師之後,才終於謎底揭曉。
可以說,面對目前的新任總督鄂善,不要說他徐盛,就連他的後臺李元亮也是半個屁都不敢放,雙方之間實在不屬於一個層次。因此並不是徐盛一下子變得脾氣好起來,實在是因爲他也無能爲力罷了。
然而僅僅過了半天的時間,京城外七門處同時出現了大量八旗步軍營的兵丁,他們在各自的參將的率領下,架上刀槍,貼好封條,對七門展開了徹底的封鎖,並且嚴禁任何人出城。
京城裡所有人都還沒有預料到,眼前的這一幕只不過是小小的浪花罷了,真正的大浪還沒有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