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名率先策馬向城門奔去,熊蘭一抖馬繮,緊緊跟在側後護衛;秦修採、劉曜等人看也不看劉晉戈一眼,先後迅速縱馬趕上;劉晉戈垂頭喪氣,跟在出城迎接官員隊伍的最後。
鄧名跳下馬後,快步登上了城樓。一隊黑衣的遊騎兵環繞在鄧名的身後,他們會整齊地大聲重複鄧名的每一句話,把聲音傳播到遠處,保證城樓附近的同秀才們都能聽得清清楚楚。
“官兵遠征緬甸,有人問我這一戰的勝負如何。”鄧名站在城樓上,面對着成千上萬的川西同秀才,大聲問道:“你們覺得此戰是勝是負?”
“王師大捷!”
不管之前成都流傳過什麼樣的言論,同秀才們現在還會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麼?就算有人依舊覺得遠征緬甸徒勞無功、得不償失,也絕對不會當着鄧名面前這樣說,以免讓他們尊敬的統帥下不來臺。
“你們怎麼知道?”鄧名立刻追問道:“你們怎麼知道王師大捷?”
在春熙路上喊一聲“王師大捷”很容易,但回答第二個問題就有些困難了。一些來觀禮的參議員和帝國議員也都顯得有些茫然:保國公在帝國議會發言時說過這一戰打得順利啊,不但多次以少勝多,還獲得了戰爭賠款,這些話不是保國公你自己說的麼?
不等同秀才們反應過來,鄧名就再次問道:“證據呢?你們說王師大捷的證據是什麼?”
這個問題就更加無法回答了,而且鄧名的口氣讓不少人感到愈發迷惑:難道保國公否認這是一場勝利麼?保國公爲什麼要這樣苦苦追問?
城樓上的鄧名深吸了一口氣,放緩了語速:“今天我給諸君帶來了勝利的證據,請諸君一覽。”
說完後,鄧名就將手一揮,他身後的遊騎兵立刻向城外發出信號。
一列大車駛進城中,駕車的全人是身着黑衣的遊騎兵,每輛車上都放着一個敞開蓋的大箱子,裡面滿是光彩奪目的珠寶。
“黃金!緬甸的黃金!”
“緬甸的寶石。”
“緬甸的翡翠。”
大車隊從全城的同秀才面前緩緩駛過,站在箱子旁邊的一個遊騎兵軍官伸手抓起一把金幣和寶石,高舉過頭頂讓大家看,然後把它們拋出去,在遠處的人羣中灑落,他同時高聲向道路兩旁的人羣吶喊着:“這都是緬甸的珍寶,勝利的證據。”
這句話被喊出口後,幾輛大車上的遊騎兵紛紛從箱子裡捧起一把一把的財寶,用盡全力向四面八方拋出去:“勝利的證據!”
漫天的金光頓時引發了震耳欲聾的歡呼聲,同秀才們興奮地高聲喊好,揚着雙手去接從天而降的金幣。
旁觀的蒙正發和朱之瑜已經完全呆住了。
自古以來,就沒聽說過哪個諸侯曾經這樣向百姓宣示勝利。即使是胸無大志的偏安之君,也知道告訴他的子民所有的對外戰爭都是弔民伐罪,都是順天應人,不會有人承認從戰爭中獲取財富。
“提督有令,今日全城歡慶緬甸大捷,隨便吃、隨便喝,提督請客,用緬甸的黃金請客。”在撒金幣的同時,遊騎兵還向同秀才們高聲呼喊着。
雖然蒙正發私下裡認爲鄧名遲早要篡位,但他爲今天準備的賀勝詩賦裡卻緊扣“忠勇勤王”的主題。他和朱之瑜想象中的閱兵式也會極盡莊嚴、肅穆,鄧名可能還會對百姓們談一談那些捐軀異域的將士,會稱讚他們是忠君報國、死得其所。如果鄧名真的提起這個話題,蒙正發也預備好了一些緬懷將士的辭賦。
可現在的場面完全超出了蒙正發的想象,那些揀到金幣和寶石的人發出興奮的尖叫,蹦跳着向周圍人炫耀自己的收穫;而那些沒有搶到財寶的同秀才也不是一無所獲,裝着酒食的馬車陸續開過來了,正走上春熙路,這都是熊蘭按照鄧名的囑咐提前準備的。車上的人打開一罈又一罈的酒,一桶又一桶的食物。更有裝着整隻羊的車輛開到,春熙路的中央升起篝火,羊烤熟了,分發給歡天喜地的同秀才們。
隨着誘人的肉香飄過,歡呼聲一浪接着一浪。目瞪口呆的朱之瑜擡起頭,再次向城樓上望去。年輕的川西統治者在那裡俯視着他的都城,遠遠看見他一手叉腰,一手扶在城垛上,顯得既輕鬆又愜意;鮮紅的斗篷被風吹得飄揚到半空,在一羣黑衣近衛的簇擁中,那個挺拔的身影更顯得矯矯不羣。
雖然看不清保國公的面容,不過從他的姿勢看來,朱之瑜感到他似乎正在開懷大笑,爲四周沸騰的場面而興奮不已。
“這是大明的國公、皇上的重臣嗎?”朱之瑜感覺這副鬧嚷嚷、亂哄哄的場面未免也太不成體統,像是山大王向衆嘍囉炫耀下山的戰果,而且還是那種最不入流的土寇:“撒金撒銀,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就是夔東也沒有這麼荒唐吧。”
“我早告訴過你們,可你們就是不信。”旁邊的陳佐才聽到朱之瑜的言語,緩緩搖頭道:“根本不是保國公受了夔東那羣人的影響,而是夔東被保國公影響。”
這時有個一身黑衣的士兵穿過擁擠的人羣,來到了陳佐才他們身旁:“敢問是朱先生、蒙先生嗎?”
得到肯定的答覆後,這個士兵挺身行了一個軍禮:“兩位先生若是有空,保國公請二位上城樓一敘。”
“沒有叫我嗎?”陳佐才問道。
那個士兵客氣地答道:“保國公說了,陳祭酒隨意。”
陳佐才見過幾次鄧名,但朱之瑜和蒙正發是初次,所以鄧名錶示陳佐才自便,如果他願意,就和朱之瑜、蒙正發一起上城樓,若是他不想來也沒有關係。
“那就好,我本來也不想去。我先去那邊吃塊肉。”陳佐才滿意地點點頭,邁開步子就向一處烤全羊的地方走去。
朱之瑜茫然地看着陳佐才。他還以爲憑着陳佐才那副倔脾氣,會因爲鄧名荒唐的行徑而勃然大怒,甚至拂袖而去,全然沒有想到祭酒大人居然會心安理得地去分一杯羹。陳佐纔看着朱之瑜、蒙正發臉上的不解之情,哈哈大笑起來:“緬甸蕞爾小邦,竟然挾持天子、凌迫內閣,用他們的金子買的羊,我當然也要吃一塊解恨。”
正如朱之瑜猜測的那樣,鄧名確實一直在城樓上笑,同時心裡還在暗暗感慨,這些同秀才實在是太容易滿足了。
就像後世中彩票一樣,大多數人只盯着那些中獎的人,卻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花了不少錢買彩票。鄧名沒有給每個同秀才發錢而是集中起來扔金幣,這樣花錢的總數要少得多,但效果肯定要比人人有份更加轟動。至於請成都人吃飯,花費也是有限,敘州等地的人不用說,就是分散在成都郊外各亭的人也沒有享用到今天的美食,他們聽說了這件事,會在羨慕城裡人好運氣的同時,後悔今天爲何沒有來城裡走一趟。
那些拾到金幣的人,還有吃到了免費宴席的人,就會成爲高效率的宣傳者,向他們的熟人和親戚反覆講述今天的盛會,成爲緬甸大捷不容置疑的證人。
“怪不得古羅馬的將領每當勝利凱旋,總是喜歡請全城的人吃飯,用這個方式來炫耀勝利,真是效果好、花錢少的辦法。”看着一片歡騰的成都,鄧名忍不住產生了這樣的聯想:“不過等我們的教育普及後,都府的同秀才就不能這麼好糊弄了吧?他們的要求會越來越高,再也不會因爲一頓飯就滿足。”
但那無疑是很久以後才需要擔心的事情了,鄧名覺得同秀才們不在乎他是不是跡近強盜,反正大家現在對帝國的理解基本上也就是這個意思。只要同秀才們覺得戰爭有利可圖、能夠讓他們受益,哪怕只是撿到一塊金幣,或是一頓、兩頓免費的美食就會很高興。
在新年前後召開的帝國議會上,議員們居然沒有如鄧名猜想的那樣通過新的戰爭提案,沒有要求發動新的戰爭,實在大大出乎鄧名的意料。經過認真思索,鄧名理解了爲何川西社會對戰爭出現疲倦感,也明白這種厭戰情緒很快就會過去——鄧名不希望老百姓產生厭戰的情緒,也不願意任其發展。
今日過後,就不會有人再懷疑明軍在緬甸的勝利了,也不會懷疑給他們帶來的好處了。
“鄧提督高明。”熊蘭站到了鄧名身後。因爲今天的酒肉是他負責預備的,所以他藉口彙報工作就跑上了城樓。只有他和遊騎兵一起呆在鄧名左右,這豈不是對他密告的最大獎賞嗎?
“從今往後就算有人非議朝廷做的事,也不會有人信了。”熊蘭得意洋洋地說。
“朝廷?”鄧名一邊看着城下狂歡的人羣,一邊頭也不回地反問道。
熊蘭察覺到鄧名似乎不想以朝廷自居,他略一思考,馬上改口道:“院會。”
“院會?”鄧名琢磨了一下,滿意地點點頭:“這個詞不錯,我很喜歡。”
此時蒙正發和朱之瑜還沒有到,鄧名問熊蘭道:“古人云:國雖大,好戰必亡。熊行長怎麼看這句話?”
“那指的是昏君好大喜功。如果都像提督這樣,只打利國利民之戰,以戰養戰;每次戰爭前都認真思考如何讓同秀才們獲益,那只有愈戰愈強啊。”熊蘭不假思索地答道。
“哈哈,”鄧名仰天大笑數聲,拍了拍熊蘭的肩膀:“熊老弟之言,我非常贊成,非常贊成啊。將來等銀行上了正軌,你也去做個知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