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節 印象(上)

從東南各省來的移民開始分批到達敘州。鄧名這兩天很認真地準備了演說,決心給這些移民留下一個深刻的印象——這次移民規模之大是前所未有的,估計僅是男性壯丁就有二、三十萬,而川西明軍控制區內已經有了五十萬男性壯丁。

“演講臺準備得怎麼樣?”

“萬事俱備。”袁象高興地答道。他只有二十幾歲,又生長於將門,從來就不會隱藏城府,爲了能夠多替敘州留下一些人口,簡直是想盡了各種辦法。鄧名要他安排佈置演講臺,袁象也盡心盡力地去準備,他打算緊跟着鄧名,也在那個演講臺上好好表現一下,讓全敘州的同秀才都看看自己的才能。

“那就好。”鄧名知道袁象對此事很上心。現在鄧名並不擔心移民的配合,他們故鄉殘破,已經無家可歸,無論川西明軍爲他們安排的前途是什麼樣,他們都會盡力去適應。而且中國的百姓從來就沒有遇到過和善的官府,只要官吏盤剝得稍微輕一些,往往就能得到青天大老爺的稱號。所以鄧名琢磨的就是如何讓自己表現得更加和善,讓移民獲得一個嶄新的印象,改變他們心中官員高高在上的姿態。

等到移民們看到川西最高統帥出現在面前,估計大家也是誠惶誠恐,爲此鄧名還特意準備了幾個笑話,準備穿插進演講中去。只是鄧名現在也算是一方諸侯,不可能給大家說相聲,到時候這幾個小笑話能不能讓大家放鬆心情,鄧名也沒有把握,要是起不到效果,萬衆仍然沉默不語,那就太失敗了。

“醜媳婦總是要見公婆的。”鄧名在心裡安慰了自己一句,就讓袁象先去會場繼續工作了。袁象今天特意穿上了大紅的官袍,帽子上的一對翼翅也清潔得一塵不染。看着驕傲得如同孔雀一般的袁象昂首挺胸地離去,鄧名也決心好好準備一下:“袁象他好大的官威啊,希望他別把那些同秀才嚇倒纔好。”

……

會場裡除了敘州的官員、議員和老闆外,還有大批聞訊趕來的成都人。他們早就知道敘州這邊要截留一部分移民,但看敘州這個架勢,竟然大有吞下移民團主力的架勢。是可忍孰不可忍,成都人心急火燎,這幾天已經和敘州方面劍拔弩張,今天這場有鄧名出面的歡迎大會他們當然不能缺席。

會場周圍佈置了大批的標語牌,寫着無數五顏六色的招工宣傳,讓黃飛剛等人都感到異常的新鮮。很快成都和敘州的競爭就從自吹自擂進化到互相詆譭,並在袁象抵達前出現了口角、推搡,還一步步發展爲謾罵和鬥毆。

當看到大規模衝突似乎近在眼前的時候,黃飛剛等新移民都非常緊張,他們對川西的情況不瞭解,對自己的前途也充滿了擔憂。而耿雲林一直和移民們在一起,盡職盡責地安撫着這些他陪伴了一路的東南百姓:“沒事,沒事,他們打不起來的。”

離開家鄉以後,黃飛剛他們都對耿雲林非常信任,畢竟這個人跟他們相處了好幾個月,而且還有問必答地幫助他們瞭解所有想知道的四川情況。不過在抵達重慶之前,耿雲林把重慶的清軍形容爲青面獠牙的吃人禽獸一般,黃飛剛還清楚地記得耿嚮導用過的那個形容詞“川西最兇惡的敵人”。不過他們在重慶見到的是一羣笑容可掬的綠營官兵,熱情地向他們出售各種商品——放在東南故鄉,何曾見過對老百姓和和氣氣說話的官兵?更不用說和百姓公平交易了。

在重慶對岸紮營的時候,黃飛剛除了買了一些生活必需品,還曾經在一個瘦瘦的清兵擺的攤子上吃了一大碗刀削麪,湯、料還算有味道,裡面的麪條也不少,官兵能夠這樣和老百姓做生意實在是太少見了。最開始見到那個賣麪條的清兵時,對方臉頰上的兩道橫肉還讓黃飛剛感到有些心驚肉跳,乍一看上去,似乎比家鄉的縣丁還要兇惡得多,擠在臉上的笑容也顯得十分猙獰。但就是這個清兵,在黃飛剛吃完之後,還主動地給他盛了一大碗煮麪條的麪湯解渴,說了好幾句客氣話,感謝照顧他的生意。其他的顧客也都得到了一碗免費的的麪湯。在他們吃飯的時候,那個清兵還殷勤地給他們講幾句山西的趣聞——等離開那個飯攤的時候,黃飛剛已經把老闆歸爲“面孔兇心腸熱”的好人之列了,並暗暗爲自己一開始以貌取人而感到愧疚。

在離開重慶後,大傢俬下里偷偷議論,覺得耿嚮導說話實在誇張得太厲害;比較厚道的同伴還站出來爲耿嚮導辯解,稱這很可能是大家誤解了耿雲林的意思——四川話不光發音和東南很不同,就是詞句可能也有不一樣的含義,或許“兇惡的敵人”在四川方言里根本不是和東南方言一個意思。

耿雲林還不知道自己遭遇到了信任危機,依舊耐心地給大家介紹成都、敘州的情況:“本來敘州這裡沒有什麼人,都是一年前才從都府搬遷過來的,都是自家兄弟,那裡會有什麼深仇大恨呢?”

這時傳來一聲鑼響,還有兵丁高呼:“敘州知府到!”

“袁知府來了。”聽到這喊聲後,不少人都翹首向那高高的演講臺上眺望,人羣也一下子安靜了不少。

也就是一眨眼的工夫,突然又傳來一聲鑼響,再次有兵丁高呼:“成都知府到!”

“這個,真的沒事嗎?”剛纔敘州和成都人吵架的時候,不少移民就聽到雙方互相威脅要讓他們的知府出來打人——真的沒有聽錯,是互相威脅要讓知府老爺親自下場來打人。現在敘州知府到了,而成都知府也不請自來,顯然是來者不善、善者不來。

“怎麼可能有事。”耿雲林呵呵笑起來,面衝着大批的移民,高聲說道:“咱們敘州的袁知府和都府的劉知府那可是刎頸之交!你們知道什麼是刎頸之交嗎?”

有些人搖頭,但也有人馬上答道:“知道,就是通家之好。”

“通家之好只是妻女不避罷了,而這兩位知府,那是刎頸之交啊!就是可以爲了對方不惜抹自己的脖子!”在成都的掃盲班上,教大家這個成語的時候,教授們就用劉晉戈和袁象舉例以幫助學生理解;而自從學會這個詞後,耿雲林就一再地重複使用,以表示自己是個有文化的人了:“聽好了,可不是抹對方的脖子!當初這兩位知府,那可是過命的交情啊……”

耿雲林繪聲繪色地描述起這兩個人在東川府的冒險經歷,他們互相扶持,一路上與毒蛇、猛獸搏鬥,還要提防隱藏着的敵兵——周圍方圓上百里,找不到其他的戰友,只有身邊這唯一一個同伴,最後兩個人都成功地返回了建昌。

耿雲林故事還沒有講完,突然面前的移民發出大片的喧譁聲。

“打起來了?”有人驚愕地發出疑問聲。

“不是,演猴戲,演猴戲!”不少移民目不轉睛地看着演講臺上熱鬧的場面,還興奮地糾正身邊同伴的錯誤看法:“原來這是個戲臺子啊,要演猴戲給我們看。”

耿雲林回過頭去,看到兩個身着大紅官袍的人在高高的演講臺上廝打成一團,拳腳橫飛,轉眼間兩個人頭上的烏紗帽都飛了出去。這兩個人也顧不上去拾,扭抱在一起,其中一個人被官服絆了一跤,把另外一個也拖倒了。

“真的是猴戲啊。”大部分移民都贊同地喊起來,這兩個人雖然身着官服,但顯然是唱戲的。不要說高高在上的知府老爺,就是縣裡稍微有點體面的縉紳,也不會在衆人面前打得帽子都飛了,而這兩個人打得興起,居然連衣服都扯破了,露出胳膊上精壯的肌肉來——這大冷天的,還真不嫌冷。

移民們越看越是興奮,發覺這兩個人演得極爲逼真,簡直就像是真的在性命相搏,以往看過的社戲和這一比,簡直就是小孩把戲。

“保國公到!”混亂中,又是一陣鑼響。

剛纔聽說兩位知府來了,移民們都屏息肅然,唯恐會發出什麼噪聲被治以不敬之罪。現在聽到又是一個官員出場,不少人高聲叫好,還在爲高臺上賣力演戲的兩個人拼命鼓勁。都開猴戲了,可見官府是想讓大家高興,保國公來了大概也是要與民同樂吧。

“又上去一個?”看到又是一道人影竄上了高臺,黃飛剛他們更興奮了,加倍用力的叫好,雖然短短几分鐘,不少移民把嗓子都喊啞了,人人臉上都是快樂的笑容。

第三個衝上去的人拼命地擠到兩個人中間,竭力把他們分開。

“這是誰?砸場子的嗎?”眼看前兩個人還沒演完就被中止了,有人發出了不滿的抱怨聲。

“這就是保國公。”耿雲林喃喃地答道。

“啥?”

“這就是保國公。”耿雲林也不知道如何給移民們解釋眼前的一切。他到這時才從震驚中恢復過來,接着報出了前兩個人的身份:“靴子少了一隻的那個人,就是咱們敘州的袁知府;袍子爛了的那個人,就是都府的劉知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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