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於以防萬一的考慮,鄧名讓每人都帶了一套清兵的軍服,這樣萬一遇到封鎖線也能混過去。除了軍服以外,文安之那裡有些從清軍手中繳獲來的軍官腰牌,鄧名挑了一塊保寧千總的帶在身邊。
對於鄧名的這種顧慮,他的手下都不以爲然。由於連年的戰亂和反覆拉鋸,四川人口銳減,那些沒有遇難的百姓也紛紛逃入山中,現在到處都是大片、大片的無人區。無論是清軍還是明軍對這些無人地帶都興趣不大,沒有駐軍也沒有封鎖線,所以雖然兩軍的控制區從地圖上看起來犬牙交錯,但實際控制的都不過是一些據點而已,雙方的信使可以自由地從無人區通過,只要不過於靠近各府的府城或重要堡壘,就完全不用擔心敵方的巡邏隊。
鄧名一行二十人,相比那些三、兩個人的送信人小組屬於大目標,他們在長壽下船後一路向西。鄧名從這支隊伍中分出前哨、後衛,一路小心打探着前進。部下有人建議走近路,只要避開重慶就可以,但鄧名卻非常小心,讓文安之派給的本地衛士帶路。遠離重慶那是不用說的,連清軍信使送信時經常會走的道路都遠遠避開,爲此他寧可走小路、繞大圈。
遇到敵兵的可能性是很低的,就算碰巧遇到少則一、兩個,多則三、四個的送信敵騎,也不用擔心他們主動進攻多達二十人的明軍騎兵隊。雖然不常見,但是也有雙方信使相遇的時候,一般情況下誰也不會發動主動進攻,而是各自前往自己的目的地。信使各有各的任務,都知道對方是敵軍中藝高人膽大的好手,是執行同樣危險任務的同行,他們之間也有一種類似同病相憐的情感。
既然通信兵不會互相攻擊,無人區內也沒有駐軍,自然鄧名的部下就會覺得沒有必要這樣小心。不過鄧名不爲所動,不但堅持繞路和前哨偵查的部署,而且若是發現什麼風吹草動還會全體隱蔽,直到險情排除後再繼續趕路。即使一路上遇到的“險情”統統都被證明是虛驚,鄧名也依然故我。對此周開荒、李星漢等舊相識倒是不奇怪,從重慶到奉節的一路上他們已經見識過鄧名的“膽小”,而纔到鄧名身邊效力的人則感覺他有些謹慎得過分,白白浪費時間,有點得不償失。
對此鄧名也是心知肚明,他對劉晉戈、袁象等人解釋道:“這次去建昌關係重大,無論如何我們都要抵達,既然不能失敗那就更加不能大意;如果是吳賊大軍殺到,我們無法力敵把建昌丟了也就罷了,可要是我們沒小心,爲了一、兩個敵騎而導致此行失利,那不是太冤枉了嗎?”
經過一路的東躲西藏,鄧名在三月二十日總算趕到了四川首府——成都。
“前面就是都府(成都)。”遙望見成都的城牆後,作爲嚮導的川西衛士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總算又見到了有明軍駐守的城市,接下來到建昌的一路上都是明軍控制的地區。
“這就是成都啊。”鄧名看着眼前高大、宏偉的城牆,不愧是四川的首府,規模氣勢都不是此時的重慶能比的,至於奉節就更不用提了。
很快鄧名一行就靠近到城牆下。
他擡頭看去,沒有在城牆上見到任何旌旗,這點和重慶、奉節有很大不同,後兩座城的城牆上滿是旗幟,還能看到牆垛後密佈的士兵和他們手中的武器。但沿着成都的城牆走了半天,鄧名既沒有看見一杆旗幟也沒有看見一個士兵,就這樣一直走到了城樓下。
“怎麼城樓上沒人?”周開荒仰望着甕城,不但大白天城門緊閉,而且城樓上和剛剛經過的城牆一樣空無一人。
“這門關了。”那個曾經來過成都的衛士也仰頭望了一會兒,他看到這座城樓上沒有插着旗幟,就對同伴們解釋道:“成都這裡的城門不是都開的,如果城樓上沒有插着旗幟,那就說明這座門被堵上了。”
見衆人一副不能置信的模樣,那個嚮導又補充道:“我記得是隻開一座門,剩下的都堵上了。不過我忘了是開哪座了,只好沿着牆走了。”
鄧名等人在空無一人的城牆下又走了好久,再次遇到一座同樣沒有插旗的甕城,也是大門緊閉,。嚮導搖搖頭就要繼續往前,可週開荒不死心,在甕城下扯着嗓子喊了半天,企圖把門叫開,但最後還是不得不放棄。
遇到的第三座甕城總算沒有讓大家失望,遠遠就可以看見有一面孤零零的紅旗在甕城上瑟瑟發抖。可走近後發現這裡的城門依舊沒開,他們往甕城上看了好久,也沒有看到任何衛兵。
“喊門吧。”鄧名下令道,接着就和大家一起齊聲大叫起來:
“有人嗎?”
“有人嗎?”
喊了幾聲後,從城頭上傳來一聲回答:“有人!”接着就有一顆腦袋從城垛後探出來,向鄧名他們瞧過來。
大家紛紛伸手去指掌旗兵舉着的紅旗,那顆腦袋看了一會兒,縮了回去,接着鄧名他們就聽見城垛後傳來叫喊聲:“老三你去報告總兵大人,城下來人了!”
喊聲剛落,剛纔那個人又探出頭來,對鄧名他們叫道:“稍等片刻,等我們總兵來了才能開城門。”
不知道又等了多久,總算又有更多的頭顱從城垛後出現,城上、城下的人互相報過身份後,鄧名得知這次和自己對話的兩人是總兵劉耀和副將楊有才。說明自己身負督師文安之的命令前來,城頭就放下了吊橋。通過護城河直達城門下,鄧名把文安之寫給成都守將的那封信摸了出來,城上垂下一個籃子,他就把這封信放在裡面由守軍吊上去——現在,在鄧名心裡,四川首府成都已經跡近一個烽火臺,而總兵劉將軍的地位也和一個驛長差不多。
但讓鄧名意外的是,用於把人吊上去的吊籃並沒有出現,兩位將軍從牆垛後消失,接着鄧名聽到門後傳來沉重的搬動門栓聲——成都總算保住了她作爲四川首府的最後尊嚴:守衛城門的士兵走出門外,開始檢驗鄧名一行的關防。
“原來是鄧先生。”看過文安之給他們的書信後,副將楊有才顯出一絲興奮之色。他們對重慶到萬縣之間發生的戰事也有所耳聞,雖然之前楊有才對部下們說過,所謂宗室一事多半子虛烏有,不過現在見到真人,他的看法頓時又有不同。
不過劉耀卻沒有什麼太大的反應,他語氣淡淡地對鄧名說道:“鄧先生要的馬匹,恐怕一時三刻無法湊齊,還得勞煩先生在成都呆上幾天,我們好把馬調出來。先生帶來的坐騎也可以趁此恢復一下體力。”
這意思就是成都現在連驛站的工作都辦不好了。鄧名還未說話,就有隨從忍不住問道:“爲何要呆上幾日?成都的馬呢?”
聽到這個問題後,楊有才臉色變幻,似乎正在斟酌如何回答,但劉耀卻沒多想,仍用那種波瀾不驚的口氣答道:“都去地裡幹活了。”
跟着兩位將軍的腳步走入城中,只見到城內到處都是開墾出來的田地,上面種着莊稼,其間還有人在耕作。
“怎麼都府的城門白天都不開?”鄧名問劉耀道。
“反正也沒有人來。”劉總兵聲音低沉地答道,成都這座大城能夠容納數十萬人口,萬曆、天啓年間,成都僅織工就有數萬之多,大片的織廠連夜間都不休息,生產着天下聞名的蜀錦,銷向全國各地;這裡也曾是川西平原的商業中心,外地的客商到此購買到青城、峨嵋等地的茶葉和其他各種土產,繁榮的商業還衍生出種類繁多的行業,那時每天成都的衆多城門前都是川流不息的人羣。
“那樵採呢?”鄧名還是覺得有些奇怪,就連萬縣這樣的城市都需要從城外獲得木材,不然煮菜燒飯的薪火從何而來?
“奉節還有進城的樵夫麼?”劉耀反問道,他已經很多年沒有離開成都了,對夔州現在的情況一無所知。
“當然。”鄧名答道,奉節不光有樵夫,有時還會有附近的獵人到城內銷售他們的獵物,周圍的山民也得到城內來換取食鹽。
“真繁榮啊。”劉耀嘆了口氣,衝着城內的建築揮了揮手,對鄧名解釋道:“現在成都城內只有一萬三千多士兵,還有萬多軍屬,這麼多的房子到處都是木材,我們就是再用幾年也用不完,根本不用出去採樵,再說都府周圍已經沒有樵夫了。”
接着劉耀又指着那一片今年春天才開出來的新田地:“這些地上本來也都是房子,我們推平了種地,拆下來的木料還沒用光呢。”
“爲什麼要在城內種地?”鄧名看到成都城外大片荒蕪的土地,不明白明軍何必廢這番氣力。
“路途近啊,”這次是楊有才來進行說明,他替劉耀回答了鄧名的問題:“而且有城牆隔着,野獸都進不來,就是早上天沒亮出門給田澆水,也不用擔心遇上狼。”
鄧名聞言也嘆了口氣,默默不語,見鄧名沒有問題了,李星漢就開始提問:“劉帥、楊帥!卑職不明白你們爲什麼不在城頭上派兵站崗,這樣很危險啊。”
“沒有多少富裕人,大夥兒都得下地幹活啊。”楊有才理直氣壯地答道:“都府周圍土地都拋荒了,人不死也都逃到山裡了,我們當兵的也得吃飯啊。”
“可是若沒有哨兵,那韃子來了怎麼辦?”李星漢承認對方說的有道理,但是他覺得無論如何也應該部署一些起碼的崗哨。
“人手不夠……”楊有才答道,他解釋說爲了維持成都城內的運轉,連軍屬都要參加勞動,灌溉土地很多靠的都是井水,需要耕種、需要有人提水、需要有人砍柴火……到處都缺人手,所以派不出人再去看守城牆了。
“就算什麼都不幹,”楊有才最後總結說:“一萬三千兵全都上城牆,遇到韃子來攻城這點兵也不夠防守整個城牆的。都府周圍已經沒人了,所以這些年也沒有戰爭了,只有我們這些奉命守衛成都的還在。韃子要真是來了我們怎麼都是死,可要是不種地,就算韃子不來大夥兒也要餓肚子了。”
成都其他幾座城門幾年來一直是堵死的狀態,用楊有才的話說這就是爲了防賊,雖然周圍已經沒有什麼人煙,但有時還會有些零散的土匪和山賊過境。成都守軍怕他們趁夜翻x牆溜進城裡,偷偷打開城門把他們辛苦種得的糧食偷走,所以把所有的城門都堵死了,在唯一沒堵的門部署崗哨——這樣就算有賊來,就算他們翻x牆進城而且沒有驚動守衛,那也沒有辦法把糧食大量地偷走。
劉耀帶着鄧名他們來到四川巡撫衙門,成都城內的高級將領都在這裡辦公,劉耀就住在這裡,院子裡養着一些雞鴨,後面有一些空房間可以住人。等鄧名他們放下行禮後,劉耀又替城門口手下的怠慢解釋了一句:“各地給都府報訊的信使都是下午纔到,今天鄧先生來的時間本不會有人來,所以門衛們就沒上城觀望,還請恕罪。”
聞言鄧名馬上精神一振,他們這夥人在沒有人煙的路上跑了十天,對這段時間發生的情況一無所知,既然成都這裡還有固定的信使,他馬上問道劉耀可有什麼大事發生,告訴他們自己自從月初離開奉節就再沒和別人聯繫過。
聽到鄧名這個問題後,本來就鬱鬱寡歡的劉耀臉色顯得更低沉了,而楊有才則突然激動地問道:“朝廷的事,鄧先生還不知道麼?”
“朝廷怎麼了?”鄧名心裡一沉,估計又不是好消息。
“就是天子西狩的事,鄧先生沒有聽說嗎?”楊有才的音調變得更高了。
“聽說天子離開昆明後去了滇南。”雖然在奉節文安之一直對外聲稱這是謠傳,但內心裡鄧名和文安之都知道多半不假。
“鄧先生果然不知道。”楊有才大叫一聲。
“天子怎麼了?”這次不僅是鄧名,他身邊的衛士也一起叫起來,站在後面的也都湊向前來。
劉耀只是一個勁地搖頭,而楊有才滿臉悲傷,把頭垂向了地面。
“天子怎麼了?!”衆人又紛紛叫起來。
“天子棄國了啊!”楊有才擡起頭髮出一聲悲憤的大叫。
衆人都被這聲叫喊驚得呆住了,片刻後李星漢跳上去斥道:“胡說!”
“我沒有胡說,建昌那邊傳來的消息,”楊有才辯解道:“上個月二十日或是二十一日,晉王與吳賊在怒江大戰……”
鄧名身後的衛士都屏住呼吸等着楊有才的下文。
“殺傷相當,晉王沒能擊敗吳賊……”
楊有才這話一出,大家神色都是一黯,鄧名心裡也是嘆息,他知道李定國現在身在人煙稀少、物資無處徵集的窮山僻壤,只要不是大勝就是失敗,殺傷相當就等於大敗。
“天子棄國,已經南狩緬甸。”楊有才說完後又一次垂下頭,四川巡撫衙門裡一片寂靜,只剩下沉重的呼吸聲。
李定國本來試圖在磨盤山全殲吳三桂的追兵,重振明軍士氣並給永曆返回軍中的信心,但盧桂生在清軍已經進入明軍的伏擊圈後找到機會叛逃到吳三桂軍中,把明軍的計劃和位置報告給了吳三桂,導致清軍不但得以從伏擊圈中撤出,而且搶先對分散在整個伏擊圈上的明軍發起進攻。雖然李定國在極端劣勢的情況下奮勇擊退了吳三桂的進攻,但西營精銳損失慘重,被迫繼續撤退。早在此戰開始前,永曆天子就不顧明軍將士還在身後奮戰,率領禁衛軍逃入緬甸境內,當守關的緬兵要求禁衛軍放下武器後,兩千裝備精良的禁衛軍毫不猶豫地拋棄了全部的武器和盔甲,赤手空拳地涌入緬甸境內。永曆朝廷的天子親兵,可以毫不憐惜地把武裝仍在國境線上,堆積起一座讓緬甸花了幾天才搬走的小山,卻不肯回頭協助一下身後猶在苦戰的同袍。
磨盤山一戰後,李定國徹底失去隱瞞天子棄國這個消息的能力,很快就傳遍了雲南,短短十天內就有三萬多雲南明軍拒絕繼續服從李定國的命令,而是向吳三桂投降。
“天子都棄國了,你們還安心種地?”半響後,李星漢突然一蹦三尺高,雖然他不知道應該做什麼,不過他感覺總得做些什麼來應對這個變故。
“不種地幹什麼?我們還得吃飯啊。”劉耀滿臉悲哀地說道:“天子都棄國了,我們除了繼續種地還能做什麼?”
人羣裡最平靜的就是鄧名,他雖然不知道此事,但他對永曆逃亡緬甸還是有心理準備的,對於這件事其他人的反應是:怎麼會這樣?而鄧名的反應是:果然還是發生了。
“這個消息是從建昌那邊傳過來的?”鄧名開口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