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天使趕到鰲拜家裡,告訴他皇上急召他進宮問對。
“多半是鄧名又中計了吧?”鰲拜揉着睡眼,嘴裡小聲嘀咕着,匆忙穿好衣服,急急忙忙地跟着天使走了。
到了紫禁城前,鰲拜正好了也是從被睡夢中喊醒的索尼,鰲拜搶上一步,向老前輩行禮請安,兩人並肩入宮的時候,他問了一聲:“皇上喚我們前來,不知爲了何事?”
“還能有何事?”索尼沒好氣地說道,昨天順治給他們展示了漕運總督衙門呈送的合州的報告書,見到鄧名接二連三地中計後,索尼和鰲拜也都呆住了。見兩個心腹這般表現,本來就疑神疑鬼的順治更是不安,當即傳令下去,若是再有江南的軍情,不必計較時辰,立刻送到御前:“定是鄧名又中計了!”
“奴才恭請聖安。”兩人步入殿中,同時跪下給皇上請安。上百根巨燭把整個殿內照得通明,衆多太監和御前侍衛立於兩邊,所有人紋絲不動,甚至沒有人敢大聲喘氣。
“起來吧。”順治不耐煩地說道,剛纔他也失去了一些慣常的沉穩,在索尼和鰲拜抵達前,他甚至一度坐不住龍椅,當着衆多的衛士的面,在殿內來回踱步。
兩個心腹奴才起身後,順治把御案上的一封報告扔給二人,索尼接住一看,果然是漕運總督衙門的呈文。
“不出朕所料,那鄧名果然又中計了。”順治喝道:“江南到底是怎麼回事?”
剛纔順治又把他的精英花名冊拿出來,不過不是把合州官員的人名往上添,而是狠狠兩筆把排在最後面的兩位給劃了下去。
索尼思索了一番,斟酌着字眼說道“棄小不取,必有大圖。以奴才之見,鄧賊多半是對江寧,或是揚州賊心不死。”
鰲拜琢磨了一會兒,也點頭附和,他曾經有一個更可怕的念頭,但並沒有說出來。
“哼,是嗎?”順治對索尼的答案似乎不是很滿意,他停頓了兩秒,突然厲聲喝道:“朕卻是有些疑心,他們是不是和鄧名私通款曲,達成什麼協議了?所以鄧名纔不打他們的城?”
“定非如此!”順治的話正是鰲拜曾經猜測過的,但他思前想後,認爲這種事情可能性並非很大:“若真是如此,那此事蔣國柱必定會有所耳聞,並奏報朝廷知曉,他們都在蔣國柱的眼皮底下,還能瞞得過去嗎?”
“若是蔣國柱也打算欺君呢?”順治追問道。
“此事更加不可能,若是此事是蔣國柱主持,他會讓手下送上這些荒唐的奏章嗎?”鰲拜說着一指索尼手中那份報告:“此事蔣國柱定然不知情,不然他也辦的太蠢些了。”
順治皺眉品味了一番,眉頭漸漸鬆開了一些,表情也好了不少,向鰲拜點頭微笑道:“愛卿所言有理。”
既然確定了府縣被鄧名欺騙,那鄧名背後的目的就值得擔心了,順治順着鰲拜的思路想下去,發現江寧和揚州確實有危險,當即就下旨給江寧,要蔣國柱全力確保江寧和揚州。
“這些府縣欲抗無兵,所以就想騙鄧名,而鄧賊本來說圖的也不是這些府縣,而是覬覦江寧、揚州這些要害之地,就將計就計騙了他們。以朕想來,說不定鄧名還會有意暗示他們,說些‘你們不是想學郎廷佐、管效忠吧?’,或是諸如此類的話,引誘他們往這上面想。”順治越說越覺得自己有理,鄧名這麼說顯然有借刀殺人的意圖:“說不定鄧名就是想讓朕發現這些蠢貨到底有多少蠢,一怒之下把他們都收拾了,讓江南變得更亂。哼,朕是知道這些都是蠢貨了,但朕不是!朕就是要收拾他們也不會趕這個時候。”
別說這些官員只是無能,就是他們真的私通鄧名,順治也不打算在鄧名留在江南的時候清算他們,肯定要先等鄧名離開再說。而且在順治早已思考過,這些人既然沒有旗幟鮮明倒向鄧名,那他們大概就只是簡單地貪生怕死而已,可能是向鄧名行賄了——鄧名手下的那個穆譚,不就是個著名的大貪污犯嗎?
“重用這樣的臭名昭著的傢伙,可見你也不過如此,居然還敢和朕爭天下,當真可笑。”順治心裡忍不住又嘲諷了鄧名一句,雖然事實證明他在智力上沒能遠遠超過鄧名,但通過穆譚這件簡單的事,順治就能發現鄧名在用人水準上與自己的巨大差距。
若是這些官員真是通過向鄧名行賄保住城池的話,順治覺得他們也不算太壞,就是欺君不可容忍,將來一定要把他們都罷官免職——現在看起來他們只是太愚蠢,沒騙成鄧名反倒被對方騙了,這倒關係不大,人笨沒關係,忠心最重要,就繼續用他們在江南作官吧;再說,漢人若是太聰明、太能打也不好,比如那個周培公吧,年紀輕輕就威震湖廣,實在太危險了,現在湖廣離不開他,只好先容忍他,甚至還要繼續給他升官,但等平定了鄧名後,這樣的人一定要召入京師,或許,派他去滿洲任職也是個不壞的主意。
聖旨發出後,索尼、鰲拜就向順治告退,皇帝也沒有多做挽留,方他們二人去了。
“皇上說的未必沒有道理,”出門之後,索尼主動對鰲拜說道:“江南這事處處透着蹊蹺。”
鰲拜不以爲然,理由他剛纔已經說過了,這事如果蔣國柱參與了,就不會辦得這麼糟;若是蔣國柱沒有參與,那他就會有報告送來,難道談談兩江總督代理巡撫,還會賭上自己的前程,爲一些自行其事的部下遮掩嗎?這些部下既然自行其事,就足以說他們不是蔣國柱的心腹。
“嗯。”索尼輕輕點頭,沒有再說更多。
很快兩人就出宮,分手告辭各自回家。
到家後,那個不省心的老三就在門前等待着父親。
儘管這個兒子毛躁、自以爲是,但卻是索尼幾個兒子中最聰明的一個,若是教導有方可以延續家族的富貴;反之,就可能給全族帶來滅頂之災。
因此索尼還是把索額圖叫到了書房,詳細地把今天的奏對過程將給了兒子聽,然後問他的意見。
“兒子以爲鰲拜大人說的很有道理。”不出索尼所料,索額圖在認真思考後,果然對鰲拜大表贊同。
“哼,他是大錯特錯,先不說他自以爲比皇上聰明,當衆反駁皇上這件事,就是他猜的,也很可能不對。”索尼冷笑一聲,他今天反正打下伏筆了,若是最終證明順治的直覺正確,他就可以輕描淡寫地在御前會議上加一句,說他當時就覺得皇上聖明,出宮的時候還爲此憂心忡忡過,曾經提醒鰲拜注意。
“兒子不明白。”索額圖瞪大了眼睛。
“若是正牌的兩江總督,已經升無可升,確實不可能冒着大風險幫手下遮掩,但蔣國柱是代理總督衙門,不是正牌的兩江總督,他還想往上爬呢,就是手下捅了大簍子,他第一個念頭也是掩蓋,而不是報告朝廷,不然給皇上留下一個壞印象,他還怎麼當上總督呢?再說,這事蔣國柱也未必事先不知情,他很可能模糊地給下面的府縣下了一個暗示,比如什麼江寧無法增援,要他們自行守土之類的命令,但又不想背責任,所以沒有具體主持;可那些府縣本來就已經膽寒,有了蔣國柱的命令更是以爲有了將來用來推卸罪責的理由,就不顧一切地去私通鄧名了,因爲沒人主持所以變成了這個混亂的場面。”鰲拜想到的,索尼早就想到了,當時他就是不在皇上面前提,因爲他知道順治肯定會秋後算賬,到時候就是江南大片烏紗落地,其中有不少人和北京的八旗權貴還有關係,送來過大筆豐厚的禮物。在這樣的的官場動盪中,索尼不想當那個倡議者,他牢記自己奴才的本份,不想出風頭,只想當一個低調的執行者。
“那阿瑪怎麼不提醒皇上?”索額圖顯然沒有他老子的深謀遠慮,着急地叫道。
“因爲我猜的也不一定對,皇上聖明,此事日久自明。要是江南那幫官員確實沒有過錯,只是因爲我瞎猜,而讓皇上生出了他們的間隙怎麼辦?”索尼沒好氣地說道,顯然是對索額圖的政治悟性感到頭疼。
“再說這事說不定等不到日後了,再有幾封報捷的文書上來,皇上怎麼也看出其中有問題了,巧合那有那麼多的?”索尼在心裡琢磨着,打發走兒子後,他又喚來心腹家奴管家,對他交代道:“最近若是再有蔣國柱的下人來拜訪,替我拒了他們,凡事兩江官員送來的禮,也一概不要收。”
……
南京,兩江總督衙門。
揚州漕運總督衙門派來一位使者,蔣國柱正在和樑化鳳議事,西部一連七、八套中計的鬼話奏章遞上去,他們都覺得東窗事發是板上釘釘的事,商議了半天依舊一籌莫展。最怕的就是拔起蘿蔔帶起泥,朝廷震怒之下徹查江南,把郎廷佐那樁舊案也兜了出來,那樣兩人除了投鄧真沒有第二條路好走了。
聽說漕運總督衙門又派來使者後,蔣國柱和樑化鳳對視苦笑,知道對方這又是來江寧討要援兵了,不過現在他們二人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那還有心思管漕運總督的死活?不過對方好歹也是一方總督,官銜還在蔣巡撫之上,他也只好讓衛兵把使者請進來——無論如何,場面話還是要說幾句的。
進門之後,這位使者是漕運總督的標營軍官,他恭恭敬敬地打了一個千,然後對蔣國柱說道:“漕運總督大人最近寫了一封奏章,打算詳細地向皇上、朝廷報告一下時下的危局,但生怕管中窺豹,寫的有偏差,所以就讓標下送來給巡撫大人先看一看,看有沒有什麼好補充的。”
說是一份奏章,但送上來的卻是厚厚一大疊文書,蔣國柱心中奇怪,隨手翻開最上面的一封,赫然就是太平府吹噓施展詐降計的那片報告,後面的一大堆也都是類似的蠢貨報告。這些報告蔣國柱早已經見過,內容和送來江寧的那批一般無二,就是少了最早的安慶府、池州府、合州這三份。
蔣國柱將衆多的報告書亂翻,苦苦尋找失蹤的那三份,而一旁的樑化鳳此時也坐不住了,上來幫蔣國柱尋找。使者一直在下面察言觀色,見狀連忙替漕運總督道歉,說之前一時心急,把最先到的三份送去北京了,沒有來得及和兩江總督衙門這裡商量。
最底下的一張則是漕運總督要送去北京的奏章,蔣國柱看到這奏章基本是白紙一張,除了擡頭的恭請聖安和末尾的署名外,內容是一無所有。
“總督大人說了,這份奏章是一定要和巡撫大人聯署的。”使者滿面笑容地說道。
“多謝,多謝。”蔣國柱從座位上站起身來,問使者道:“你此番前來,是不是還要問江寧這裡要援兵?”
“啊。”聽蔣國柱這麼一問,使者彷彿纔想起來有這麼一樁事:“總督大人只是要標下來送信,但臨行時總督大人說,要是巡撫大人有空,就讓標下隨便問一聲援兵什麼時候能到。”
“本官早就點起兵馬,今日就要出發趕赴揚州。”蔣國柱伸手一指身邊的樑化鳳:“樑提督可以作證。”
“正是,”樑化鳳極爲識趣,立刻一通點頭:“你進來前,巡撫大人和本將正在道別,本將這就回家準備一下,今天天黑前就走。”
漕運總督坐上這個位置也不過大半年而已,上任漕運總督在得知鄭成功攻入長江後就投水自殺,留下遺言:不死於賊、也死於法。
現任漕運總督接任後,得知此事也不禁有兔死狐悲之感,不想他這個位置還沒有坐熱,就遇到了和前任一樣的情況:如果漕運斷絕,他固守揚州都未必能脫罪,他的職責就是要與鄧名血戰,保證漕運暢通。但僅憑手下的標營,別說保護漕運,就是堅守揚州都夠嗆,如果不想家人被牽連,學習前任自殺是一個有效的辦法,起碼家人還可以得到撫卹。
一開始看到安慶的捷報時,漕運總督還以爲事情有了轉機,喜不自勝地把報告內容轉述給了北京;等池州和合州的報告先後到達後,漕運總督雖然心驚膽戰,但還是老老實實地通知了北京。
可等到更多的捷報接踵而至後,漕運總督就不再膽戰心驚,而是破口大罵了,他用腳後跟也能猜出這些地方官和鄧名私通了。既然鄧名不受阻礙地繼續東進,現在江寧又拒不派來援軍,漕運總督大罵之餘也只好開始寫遺書。
遺書寫好後,漕運總督又咬牙切齒地開始寫彈劾蔣國柱的奏章,可是寫好後他卻沒有發出去。這封奏章雖然幾乎肯定能搞死蔣國柱,但漕運總督肯定是看不到這一天了,他很清楚朝廷在鄧名未退之前肯定不會罷免蔣國柱,而對方知道自己的奏章後,不但不會給揚州解圍,反倒有可能把揚州周圍的兵馬強行調走。早在蔣國柱伏法前,漕運總督就得含恨上吊,而誰敢說最後蔣國柱一定不能脫罪呢?
於是漕運總督沒有急於發出彈劾奏章,而是先派了這個標營衛士來南京,給蔣國柱送來一份大禮。
收下了漕運總督的“大禮”後,蔣國柱和樑化鳳上竄下跳,以驚人的效率,在短短几個時辰就拼湊出了一支援兵開赴揚州。
蔣國柱一直把統帥援軍的樑化鳳送出南京城外,分手前,蔣國柱私下對樑化鳳低聲說道:“到了揚州,要讓總督明白,能救揚州的不是我,也不是樑提督你,而是——”
現在蔣國柱的心態極其類似後世的傳銷人員,發展下線是他生命唯一有意義的事。
“你們想把老子扔下喂老虎嗎?好!”受漕運總督的啓發,蔣國柱靈機一動想出了捆綁戰略,他心中恨恨地想着:“我就和你們死死綁在一起,你們不拖着老子跑,那大家都別想跑,一起留下喂鄧老虎!”
蔣國柱沒有明言誰纔是揚州的救星,只是抿着嘴,把手指朝着西邊長江上游方向指了一下。
樑化鳳心領神會:“巡撫大人放心,末將一定辦得妥帖。”
雖然蔣國柱沒有用語言說出來,但通過手這麼一指的一個簡單動作,就讓樑化鳳完全領悟了他的捆綁戰略——不是說我們通鄧麼?好,要通大家一起通,誰也別想不溼了手,到時候要死一塊死,要活一塊兒活。
目送着樑化鳳遠去,蔣國柱心中仍是憂慮得很:“一個總督,一個巡撫,這分量還不太夠啊。嗯,還有江西,張朝和董衛國肯定也通鄧了,那就是一個總督,兩個巡撫,一個布政使,十幾個知府。”
蔣國柱眉頭緊鎖,朝着西方極目遠眺,突然,又有一個靈感猛地生出來,在那一剎那,蔣國柱感到自己深邃的目光好像刺破了千山萬水,一直射到了武昌:“不對!胡總督被鄧名刺殺一事,也未必是真的,就好像郎總督也不是真的叛變了,這事得查!”
心臟劇烈地跳動着,蔣國柱被自己迸發出來的靈感刺激得全身發抖:“等我當上了總督,那就是三個總督,一羣巡撫,不計其數的知府、知縣。還有重慶那邊也難保沒有什麼花頭,也得派得力人去轉轉……這就是四個總督了。來吧,不就是通鄧嘛,這還算事嗎?這不叫事啊……可惜閩浙總督不靠着長江,鄧名沒有海船去不了,得想想辦法,讓他也通一把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