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莫是感受到了夏荊歌無與倫比的怨念,風甫凌很快就回來了。這一次回來,他整個人都顯得神神秘秘的,只眉風間約莫有那麼一二分的微弱興色。夏荊歌問他這次出去做什麼,也不回答,只是朝他招招手,叫他到房中去。
夏荊歌狐疑地跟他回了房間,又見風甫凌把房門也關上,方纔轉過頭來看着自己。
“盯着我看作什麼?”
風甫凌清咳一聲,摸出那個從李員外那得的木盒子,遞到夏荊歌手中。夏荊歌越發狐疑,“給我這個做什麼?這不是給你的嗎。”
“我請楊大叔用那塊玉雕了樣東西。”風甫凌說着,打開了木盒子。一支瑩潤精巧的玉簪端端正正躺在木盒中。只粗粗看一眼,便可見它雕工精巧,待風甫凌拿起,更能看出它雕得繁複精細,非一般匠人可以製成。
整支玉簪的簪身並不是單一的一根,而是由三支藤蔓一般的玉荊條互相纏繞着延伸成簪身,內中鏤空,線條圓潤優美,這三股細荊條又在簪尾處自然地擰成一股,堪稱完美。簪頭一叢繁葉競展,蕪綠玉瑩,渾然天成。葉廓整體朝向一面,卻又不是千篇一律,每一片葉都有着全然不同的獨特儀姿,宛若舞者迎風而蹈。如此巧奪天工之態,便連夏荊歌都甚少見着,未免心喜。
“楊大叔的手藝真是不錯,這簪子做得好。”
“就知道你會喜歡。”風甫凌笑了一下,一面繞到夏荊歌身後,一面道,“我給你戴上。”
“給我戴上?”夏荊歌吃了一驚,“我有泑山玉了。你自己留着用啊。”
“這不一樣。”
“怎麼不一樣?”
風甫凌目光清幽地盯他一眼,“這是我給你的定情信物。”
“……啊?”夏荊歌懵了一下。他在風甫凌的眼中,彷彿看到一些別樣的光色,難以名狀,難以描摹,他當知這話應代表了特殊的涵義,卻一時不知意義到底指向何方。
抑或他內心深處已然開始明白,卻仍舊不敢相信,不願自己已然明白罷了。
夏荊歌又想起當日情急之中,風甫凌突然蹦出的那句話來。那話已像一個最牢固難纏的咒術,牢牢地印在夏荊歌的腦海中,想忘忘不掉,想問問不出。
那或許是因爲答案已經太過明顯。明顯到他問不問都一樣了。
夏荊歌離開時年紀再小,這些天也已補了一些回來,特別是他已瞭解到成爲道侶就是喜歡一個人的下一步,就像他父母一樣。夏荊歌也聽說,從未有男人和男人成爲道侶的,這勢必會變得很奇怪。
可是甫凌喜歡他,便是與他喜歡甫凌的方式不太一樣,夏荊歌也是開心的。他還覺得,像道侶一樣一直和甫凌在一起,永不分離,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道侶不就是一起雙修嘛,這十幾年他們也一直是這麼過來的。想來雖無道侶之名,已有道侶之實了。夏荊歌也不喜歡甫凌和別的修士、別的魔坐在一塊雙修。
這麼一想,好像已經沒人可將他二人分開。夏荊歌接受起來,也容易得像是吸旁人的魔氣一樣。他想,既然他們與道侶也無甚區別地過了那麼多年,如今倒回去補上其他的,好像也沒什麼不可接受的。
風甫凌已繞到夏荊歌身後。夏荊歌並不攔他,反而站直了,端好了姿勢。風甫凌給他取了那根雕有鮮明九華派印記的簪子,放到邊上,把那根纏荊錯葉泑玉簪給他別上了。他眼中的夏荊歌,一直就不是那個旁人眼中的九華派正式弟子。這或許是他屬意給他換簪子的原因,抑或不是,純粹只是想將身邊最美好之物盡皆給他罷了。
然而風甫凌也不能否認,倘若喜歡一個人,喜歡得很了,是要叫別人知曉那是他的,旁人染指不得。
“我在這簪中加入了一個術法,如此便不易跌壞損毀了。”風甫凌在簪頭按了按,才鬆了手,將夏荊歌轉過身來,對着他道。
夏荊歌伸手摸了摸後腦勺上的玉簪,笑道:“你這魔氣放進去,過不了多久還不得被我變成靈氣,能頂什麼用?”
“沒了我再放進去。”
“也不嫌麻煩。”夏荊歌雖如此說,眼角眉梢全無不樂意。又見風甫凌定定看着自己,目中洵光若隱若現,忽覺有些不好意思。他不由自主地垂下了頭,又不知眼睛該往哪裡瞟好,最後盯着風甫凌胸前交祍的玄衣衣襟和護腰瞧了片刻,忽問,“定情信物是不是……你贈了我,我也要贈你一個?”
風甫凌尚未回答,夏荊歌已抿着笑從身上解下自己的玉佩遞到風甫凌手中,“能配得上你這根簪子的也只有這個玉佩了。”
對風甫凌許下比早些年那個更爲鄭重的諾言,好似比想象中還要輕鬆許多。夏荊歌原以爲,自己或者會考慮許多,瞻前顧後,一如此前半月之間,悄悄打探,患得患失,舉棋不定,反叫甫凌失望。實際上,當這一刻真的到來,他發現此前的那些,盡是錯覺而已。此刻分明好似水到渠成,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一點也不想反對風甫凌,清楚地知道自己可以接受什麼,喜歡什麼,以及不喜歡什麼。
他想他便是真的與風甫凌做了那從未有過的道侶,也是理應如此,有月光凝注,有星色同扶,有和風共推。這便是天道順應之態。
夏荊歌晶亮亮的目光望着風甫凌,他想甫凌應該也能感覺到,周遭這天地同祝的氣場變化。不再需要旁人佐證。
風甫凌握着那塊熟悉的玉佩,心中熱意翻滾,未嘗不覺盪漾,遂慢慢靠近夏荊歌……自打發現方向禮耳目聰明還故意被安排住在自己隔壁之後,這半月來他已很是剋制了一番行止。便是行功愈上,意念愈烈,也輕易不曾去碰夏荊歌。
當此之時,方向禮又正好不在,那兩個門神並無透視眼,也不必理會……
風甫凌與夏荊歌越來越近,已能聞到他呼吸間攢出的草木清氣,這於如今的天地間,象徵的便是有生之機,繁衍之氣。與他所有之魔氣正好截然相反。人家是外放的清靜,他的是內蘊的暗沸。
有時候,風甫凌會覺得,自己和夏荊歌的相遇就像天地間、自然間、世所共蘊的一場未雨綢繆的陽謀。縱使有着七重天的相隔之遙,有着修與魔的澗越鴻溝,他們卻能突破這些天塹,那麼突兀地、卻又那麼理所當然地相遇了。
叫夏荊歌遇上自己。叫自己遇上夏荊歌。
這一定是天地所給予的機會。
若不然,誰還能像他們一般,便連親吻,也含着交融之姿,轉換之度。如此無可替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