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荊歌瞪大了眼,一時呆愣當場。細想一想,這要是換一個人,他多半是要懷疑對方臨時變卦,可那是甫凌,他自然對此並無猶疑。即便對面這個認識甫凌他爹,甫凌也不會做出這樣事來,他總不會爲了一個虛無縹緲的承諾,冒着和自己反目的危險,真的誘殺九華派門人。夏荊歌心知甫凌必是發現黑衣魔不想傷他,才這般另有一出對策。他轉念一想,就猜到了甫凌方纔那一番勉強神色約莫是覺得自己計策不靠譜,所以抓住機會另起了爐竈。
夏荊歌在心裡暗罵一聲風甫凌不跟他通個氣,卻還是思忖着如何配合一把,使之更可信。這演戲嘛,自然要演得對方想懷疑也懷疑不起來纔好。他想了想,將那驚愕之色定格在了臉上,立刻循着剛纔狀似和風甫凌有爭執的路數搶先質問他:“風甫凌,你說什麼?”
這一聲問得鏗鏘有力不說,還透出了些許震驚感,好像他真的很震驚一樣,夏荊歌在心裡給自己豎個大拇指,只等着風甫凌應對,看看他到底想出了什麼計策來。
先做出反應的反而是那黑衣魔,他將夏荊歌和風甫凌二人的神色盡收眼底,冷笑着對風甫凌道:“要挾本尊?本尊不傷你,是給你父親些許顏面,可你已然失蹤這許多年,本尊便是在這兒將你殺了,也不會有人知道。”
“是麼?”風甫凌狀似一點也沒被他唬到,語氣平淡地回了一句,“這法陣你破不掉,日後難道不會有他人再來?我已在法陣中留了與你爲敵的線索,你找不到也破解不了。倘若我死無全屍,想必你也遮掩不過去。”風甫凌說完,就盯着黑衣魔不眨眼,見他臉色微微一變,便知自己所料差不離。這個法陣比他想的恐怕還重要一些,這黑衣魔一口一個本尊,必是六部上魔之一,他的能耐剛纔自己也領教過了,若要用蠻力破壞這法陣,他和夏荊歌方纔在陣中應該能找到痕跡線索纔對。然而他們在裡頭卻沒發現任何這法陣被破壞的跡象,這就耐人尋味了。六部上魔之一親自來探這法陣,卻手段溫和,竟不像是來破陣,只是來打前站的。
因此風甫凌猜測往後這法陣肯定不止他一個會來,說不準魔君也會來。那麼黑衣魔在這裡殺了自己,即便能毀屍滅跡,法陣內的東西卻未必是他能掌控得了的。尤其他還說過風甫凌的魔氣具有獨特的辨識度,能讓他一眼就看出自己父親是誰。雖則風甫凌並沒有學過剛纔口中所說的那等法術,但天下之大,必然是有的,而另一個六部上魔,想必多少也會知道這世上是有這類法術。所以他能詐他。
這世上最能讓人瞻前顧後的,從來不是懂得太少,而是懂得的太多。
再者,即便黑衣魔看自己的眼神再奇怪,處處手下留情,完全是要留着他的架勢,風甫凌也不覺得一個完全沒有顧慮的魔能夠對一個可以出言輕佻調戲的後輩做到這種程度。因此他猜測這黑衣魔不殺自己,多半是尚有其他他發現不了的顧忌,這樣就好,他不必知道對方到底在顧忌什麼,只要知道有那麼一回事就行了。
事實應當也是如此,不然那黑衣魔的臉色不會那麼變化。
他再想擒殺荊歌,也絕不會殺掉自己。
風甫凌心神安定地等了片刻,就聽到黑衣魔依然冷笑道:“本尊還從未被人威脅過,真當本尊沒辦法對付你了?”
“你確實有的是辦法。”風甫凌的語氣沒有絲毫變化,神情也不曾有什麼變化,輕描淡寫一般道:“只不過我既然提出了可以合作的法子,於你又百里而無一害,你不答應不是吃虧?”
夏荊歌在後頭聽着,稍稍抹開一點額頭的血跡,擡眼去看那兩個對峙的魔,若非他還要裝作不能接受甫凌背叛自己的呆滯模樣,只怕是要笑出來。親耳聽過之後,他也得承認甫凌這辦法比自己那突發奇想好一些。至少比他那方法可信許多,也可靠許多。
尋常魔若遇到這等事情,會怎麼選擇?他們兩個感情好已叫這黑衣魔聽了幾耳朵,此時再裝分裂,沒的惹他疑竇,能騙過他的機率只在三七開。現在甫凌用的這方法,倒是感情好的人會做出的選擇。至於可靠,則是他可借誘殺之名,搬來他們九華派的救兵,他和甫凌打不過這魔,難道九華派也打不過?這傢伙又是一個可完全隱藏魔氣的魔,混入江雲城附近,非同小可,說不定若是時機把握得好,連五大據點都得重視起來。
夏荊歌一面想着,一面繼續借着抹血跡遮掩自己不太自然的神色,等他把那些情緒都收拾乾淨了,才又擡起頭來,彷彿仍不願相信地瞪着他們兩個。這黑衣魔沉吟了這麼久,想必是還在猶豫,他得往裡頭加把柴火才行。思及此,夏荊歌又出言道:“甫凌,你怎麼能出這種主意?我師兄弟們又不曾苛待你!”
“只叫了幾個門神步步跟着我,確實談不上苛待。”風甫凌微微側過身來,面色要多冷有多冷,語氣要多諷刺有多諷刺。夏荊歌一愣,心道真看不出來,甫凌平日裡連些尋常表情也奉欠,演起戲來倒是一板一眼,絲毫不疏忽。
許是風甫凌演得太過情真意切,又說了那樣一番話,那黑衣魔倒是有幾分信了,他已試出夏荊歌不過心動期實力,要收拾起來也不急於這一時,五大據點內訌卻是個不容錯過的好機會,斟酌過得失後方道:“要本尊一口答應你不再殺他,卻是不能,但若你真能誘殺了九華派弟子,引起五大據點內訌,本尊倒是可以考慮暫時放他這一次。只是放過了,往後再碰到,可就不作數了。”
若是黑衣魔滿口答應就此不殺夏荊歌,就是風甫凌都還要存幾分懷疑,因爲夏荊歌顯然對魔族而言,也是個重要角色。他不信這黑衣魔能在殺一個鑄劍師的時候把荊歌用的劍都打聽得清清楚楚的,會真的願意放過荊歌。賭的只是他願意爲了五大據點內訌拖延時間罷了。
如今得了願意放過夏荊歌一次的承諾,反倒意外的覺得有幾分可信。因而點了點頭,只道一聲成交。
“我也不能立時便信你,先說說你有什麼招能誘殺九華派弟子吧。記名弟子我不認,只認正式弟子。據我所知,此次與會只三名正式弟子,柳向塵、餘倏光和方向禮。柳向塵出入一堆護衛,餘倏光結界彌堅,本尊也不爲難你,只消你將九華派那此番出來歷練的小師弟方向禮殺了,這筆交易便成了一半。”黑衣魔說着,笑吟吟地又靠在了一旁的洞壁上,好似軟骨一般。
風甫凌一時沒有答話,夏荊歌又在後頭很是配合地道:“甫凌,他不會放過我,你不要被他騙了!”夏荊歌雖不知自己那小師弟和風甫凌比起來高下如何,卻是無條件信任風甫凌,也不怕自己那師弟真的會有危險。
待他這一聲喊完,風甫凌纔開口問那黑衣魔:“地點在這?”
“此處不行。你想在哪?”
“流水鎮附近。”風甫凌緩緩道,“在彼處將其擒殺,正合我與荊歌的來向,只要你將他殺了,構陷其他修士順理成章。”
“我殺?”黑衣魔眉一挑,“你這算盤卻是打得好,本尊不殺又待如何?你若不願動手,我如何能信得過你?”
“我可作餌,假意與你相鬥,引他前來幫忙,可趁他不備誘殺之。你若信不過我……可將荊歌安置在隱秘處。再說,若只我與方向禮兩人,便是合力怕也不是你的對手。”
言下之意,既然我們兩個都打不過你,你手上還有個最緊要的人質,你又何必擔心我身在曹營心在漢?
果然黑衣魔聽了,也覺他說的有道理,笑着徑直繞過他到了夏荊歌身前,不知從哪取了一根捆仙索將他結結實實捆上了,才道:“那好,本尊便將你這心心念唸的小情人先關一關,待你的謀劃全部完成了,再完璧歸趙。”他話音剛落,就揚手一揮,幻了一道時空圓門出來。說是門,只是因爲夏荊歌知道它與法陣中那兩道門有異曲同工之效,實際上它長得和門一點也不像,黑魆魆地看不到對面是何景象,像一個無底深淵。
夏荊歌尚未來得及做出應景的反應,就已經被他輕輕一提,扔進了那個黑洞之中。他只覺一陣頭暈目眩,須臾便噗通一聲落在了地上,砸得渾身上下生痛,好一會兒,夏荊歌都沒有一個十分清醒的意識。只是昏沉沉地聽到一個怯生生的稚嫩聲音道:“你……你沒事吧?你也是被抓來的嗎?”
夏荊歌勉強捱過腦中那一陣的星星亂舞,睜開眼來,卻見眼前是個七八歲上下的小孩。他一副富戶小孩的模樣,脖子上戴着一把純金長命鎖,腰間掛着一塊溫潤好玉,一身的喜慶正紅色綾羅綢緞,然而衣裳上蒙了塵,看起來就有些落魄。和夏荊歌一樣被一根粗麻繩捆着,臉上沾了幾道泥灰,顯見是遭了些罪。只有那雙眼睛烏溜溜亮晶晶的,好像還沒被這一遭嚇壞。
“你是流水鎮李員外的兒子?”夏荊歌看了看昏暗的四周,低聲問道。那小孩點了點頭,反問:“你是來救我的嗎?”
“對。”
“可是你也被抓了。”
“我能逃出去。”夏荊歌見那小孩不太信任地看着自己,又衝他眨了下眼,補充道,“只是需要一點時間。你能過來幫我解開身後的繩索嗎?”
他已經發現了,這裡到處充斥着魔氣。這些魔氣好像不是來自同一個魔的,它們渾濁程度並不均勻,有些互相疊加,有些互相遊離,就像一個大染缸……
夏荊歌勉強環顧四下裡能看清的景象,才發現這兒是在一個房間裡,在他和小孩的附近,還有一張牀。四周看着並不華麗,但也並不很差,是標準的人類住房。但夏荊歌卻知道,外面應該有不少魔看守,這裡絕對已經過了界,是一個完全在魔族控制下的魔窟。
難怪黑衣魔放心就這麼拿捆仙索一捆就把他丟了過來。夏荊歌心道。不過黑衣魔大約漏算了一招,捆仙索能讓他完全使不出任何法術,像個普通人一樣不假,卻似乎並沒辦法也停止夏荊歌體內不斷地吸收魔氣的那道程序。這外面來來往往的魔族們也絕對不像黑衣魔和甫凌那樣高級,周圍這些魔氣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往他身體裡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