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御發現他神色中的凝滯僵硬, 終於感覺出不對勁了,咦了一聲:“李大哥,你不高興麼?”一邊心裡暗自疑惑, 難道他說錯話了?哪裡說錯了?這不是好事麼?
李修之仍舊是那副不溫不火的神色, 笑一笑, 連花也要黯然失色:“沒有。”
趙御又看了看他, “真沒有?我看你臉色不大對勁。”
“真沒有。”李修之笑道, “你看錯了。”
趙御撓了撓頭,皺皺眉,說道:“李大哥, 你是不是有什麼事瞞着我?若是事關君上和夏荊歌,不妨說出來, 我幫你參詳參詳?橫豎我也已經知曉他們兩個身份行蹤了。”
李修之臉上的笑頓時有些掛不住了, 但他很快就恢復成了一貫的模樣, “真沒有什麼,你想太多了。”
趙御見他確實不肯說, 也就沒再多說什麼,轉而道:“既然是給君上準備的,我一定盡心盡力,包管君上滿意。……那我,我先去了?”
“你去吧。”李修之笑了笑, 揮了揮手, 等到趙御離遠, 他臉上的笑終於是徹底隱了下去。
李修之原地站了片刻, 招來飛劍, 不片刻就到了先前那片竹林。他停在一片空地前。那裡原有一株將要老死的竹子,被他先下手爲強地砍了, 所以這裡仍有一片生機勃勃的竹林,而不是一片枯萎黑灰的死林。
有時候,李修之覺得自己的一生,跟竹子總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牽扯關聯,在他記憶中重要的、清晰的事也似乎總和竹子有關,以至於他總是喜歡待在有竹的地方,哪怕如今竹林已經很少很少,去處也越來越少了。
諷刺的是,偏偏總要夏荊歌待的區域,才更有可能長出成片竹林來。
想到夏荊歌,李修之嘴裡又是一陣苦澀。
他一生的厄運,大抵也都跟夏荊歌脫不了關係。
李修之長大的門派是一個隱世術算門派天星派。天星派以河洛理數爲基,合天命星盤爲理,而成一套天理、命理推演法門。因派中人窺破天機太多,一直隱在五重天之中,不曾涉世,亦不曾廣收門徒,因此傳到他那一輩,全派也只得九個人。
李修之是最小的,他自襁褓中被三師姐撿回,從此成了師父青松子的關門弟子。但他這個關門弟子,其實當得有些名不副實,因爲他從未學過派中那一套隱秘的推演之術。師父說他不用學,不能學。
他一生的軌跡,自他在襁褓中被他師姐看到的那一刻起,就已經被看得透透的了。所以當他幼時問及與師姐邂逅的經過,師姐對他說:“我知道那天我會收穫一個師弟,所以早早地去預訂地點打了埋伏,只等你娘拋下你,我就去抱起你回了師門。”李修之憋了很久,纔沒有問出類似萬一我娘不是拋棄我,只是放下我去解手這樣的問題來。但這個疑惑,宛如一個心魔種在了他心底。
後來師父又對他說:“你將來會投奔魔域,所以我不能教你任何本門推演之術。你且學些尋常修士的修煉法門就行了。”那時李修之就問:“既然如此,師父爲何又要收我爲徒呢?”“因爲你命中註定會是我的關門弟子啊。”師父不無憂傷地喟嘆。
提起李修之未來的命運,師父總是憂傷的。
那一天,師父帶他去後山看開了花的竹林,李修之年方十四,從未見過此情此景,就道:“沒想到竹子也會開花。”
師父說:“因爲它們要死了。竹林開花,昭示死亡。”
李修之心裡一咯噔,問:“師父,你看到誰要死了嗎?”認真推算起年歲,即便是他那總是打扮得像個二八少女的三師姐,也已是三百歲高齡的阿婆了,說起死亡這個話題,李修之心中便有些惶恐,生怕被告知哪位長輩到了應有的年歲。
師父只是嘆氣,摸了摸他的頭,不無憂傷地老調常談:“我的關門弟子,竟然會投奔魔域,真是天大的玩笑啊。”
十四年了,他似乎仍然沒有接受這一項命運的安排,每每嗟嘆至動情處,總免不了涕淚俱下。彷彿他一生千八百年塑就的堅韌道德觀都因爲收了這一個弟子全部碎掉了。
可他明明可以不那麼傷心的。很簡單,只要當初不收他做關門弟子就好了。
李修之心中不暢,憋得幾日,終於把憋了許久的那個心魔拿去問了師姐,末了又添上一句:“萬一命定的師弟根本不是我,是其他路過的男孩呢?”
師姐的面色僵了一僵,李修之想,估計她並沒有預見到我會問這個問題,看,她也不是那麼事事精準的。最後這個問題是這樣收場的,師姐語重心長地按着他的肩膀說:“小師弟,我知道要你就這樣接受自己的命運有些艱難,但這種錯誤是不可能的,師姐的推演準確率已經達到百分之九十九,收師弟這麼重要的事,不可能成爲師姐那失敗的百分之一,你就死了這條心吧。”
李修之很想說,概率不分大小,萬一的概率都有可能發生,那萬一我就是那百分之一呢?
沒有人回答他。
因爲前一刻還語重心長的師姐,突然驚慌地站了起來,她看了看西天的方向,對李修之說,“你看,驗證你命運的一刻到來了。”李修之能看出她心底的慌亂,他不明白,到底是什麼樣的事,會讓總是先知到已經對每一天都沒有新鮮感的師姐也感到慌亂。
然後師姐就解下了身上的空間袋,遞到他手中:“前幾日我已收拾好了,從今往後這個袋子裡的就是我們天星派全部的家當了,你一定要保護好。”
“師姐?”李修之心裡沒來由的一陣慌。“出什麼事了?”
師姐緩緩摸了摸他的腦袋,像是在做一場久遠的告別。李修之沒能得到她的答覆,因爲幾乎是幾個眨眼之間,西天方向就來了一個仙人。天界派來的仙人。這名仙人由他師父親自引入,他尚未說明來意,青松子已經先一步道:“上仙的來意,我等俱已知曉,我等願隨上仙前往天界,只是貧道的小徒弟年歲不滿十五,且無多少術算資質,自來是得過且過,還未曾授他術算之術,去了也是白去,就讓他留下吧。”
那仙人看了兩眼李修之,點點頭:“道長不必如此,貴派俱是忠義之輩,留下一位是應當的。”
李修之就這樣不容辯駁地留了下來。天星派九個人從此就只剩了他一個人。李修之一個人生活在偌大的天星宮裡,每天自己跟自己說話,後山新栽的竹林都重新茂密地生長了起來,他還是沒有等回一個人。
等到第三年,來的是一個沒有見過的修士,而不是他師門中人的時候,他就知道,整個天星派只有自己一個人了。要不然,這個修士進不來。
那個修士說,找他幫一個忙。
他說讓他幫忙照看一個孩子幾年,作爲交換,他告訴自己自己的師父、師伯、師叔、師兄師姐們上天界做了什麼。李修之想,這是不是師姐或師父告訴他的條件呢?他就這樣揣摩着,答應了那名修士的條件。
有那麼一陣子,他覺得自己似乎真的沒有辦法掙脫師父和師姐給自己編織好的命運軌跡。
他們那麼瞭解他。
知道他想知道什麼,知道能拿什麼和他交換。
所以走的時候,什麼都不多說。
就爲了讓他走上那條既定的命運軌跡啊。
李修之帶上師姐給他的空間袋,最後看了一眼後山茂盛的竹林,就跟着那名修士下了紅塵界。路上那修士就告訴了他,天上的命盤出了問題,顯示不完全,天界爲了看全那命盤上的內容,把能用的卜測修士都弄上去了,天星派衆人殫精竭慮,先後都犧牲在了命盤推演屋中。
李修之便問:事實如何?
那修士深深看了李修之一眼,方道:“事實是,他們推演不出,只能用命交換一部分內容。”李修之便知他其實無意隱瞞真相,也許只是爲了試探自己,也許還有點別的什麼原因。但那已經沒有關係了。那修士頓了一頓,嘆氣道,“他們已經魔怔了。”
李修之不知道他口裡的這個他們,是指那些犧牲了的卜算修士,還是天界那些天神。他沒有問。也不想問。
但他也知道了,這個修士至少沒有那麼討厭,如果只是花幾年時間幫他一個小忙,也是可以的。
那個小孩已經兩三歲的樣子了,他並不認得那名修士,身旁有一個做成老人模樣的符人照顧。符人身上的靈氣是屬於那名修士的。修士要他做的事說簡單也很簡單,他說自己往後恐怕沒多少機會下紅塵界了,讓他幫忙定時給符人注入靈力,以支撐它日常思維和活動,等到這符人自然報廢,他也就可以走了。
照看這小孩附帶的條件是:他不希望符人正常運作期間這小孩接觸任何修士或魔,如果出現了魔或修士注意到符人和小孩,李修之要幫忙把那些好奇心旺盛的圍觀羣衆處理掉。
這對李修之來說,也不是什麼難事。會在紅塵界混的修士和魔原本也不可能是他的對手。
然後他就過起了支個結界隱蔽自己照看那小孩的紅塵界生活。年復一年地看着那小孩在符人的教導下一點一點地長大,直到那符人壞了,看起來像一個人一樣死掉了。
期間那名修士只來過五回。基本一年一回,最後一回帶了一個少年模樣的修士前來。他們也照舊不在那小孩跟前露面,也不避着李修之,就借了他的隱蔽結界談話。但話也是極少的。
他們落在那屋子的一堵牆上,看着那小孩咬牙打了水,看着他拎不動水桶,只能走幾步歇一歇地挪進廚房,看着他煮了粥,煎了藥,還洗了衣服,又看着他給那生了病的符人餵了粥,餵了藥,擦了身,卻也挽回不了那符人一臉病入膏肓的灰敗之色。
符人是結束在修士手中的。
他說完了那修士要他說的最後一段話,給那小孩交待完了身後事,就被了結了。了結得乾脆又利落,利落得李修之都覺得那修士有些殘忍。
對一個小孩子,何必如此?
從來不來看他也就罷了,還讓他小小年紀就成了孤兒。就不能再做個符人照顧他嗎?要是不想花那力氣,他也能做啊。
李修之後來想,那時他一定是露出了明顯的不忍之色,所以那修士纔會對他說:“後面的路,要他自己走了。你可以走了。這些年謝謝你。”
李修之覺得自己根本聽不出多少感激之情來,心中不太爽快。
那小孩伏在符人身上痛哭的時候,那青年修士與少年修士的對話纔不明不白地開始。
青年說:“他就是那個變數。叫風甫凌。”
少年看着那小孩,沉默了一陣子,才問了一句:“師父,您是怎麼找到他的?”
青年微微笑了笑,回他:“在命盤上看到名字的那一刻,我就找到他了。”少年露出疑惑的神情,轉過頭去看了看青年,李修之就站在不遠不近的地方,將他們的談話聽了個一清二楚,聞言他也轉頭去看那名神神秘秘的修士,卻見他露出了看不出是喜是苦的古怪笑容,嘆了一句,“看到名字的那一刻,我就知道,這是天道對我的懲罰啊……”
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李修之微微皺眉,感覺自己聽不懂。但他想,那個少年應該是聽懂了。因爲他先是露出了錯愕的神情,爾後,又露出了震驚的神色。
青年沒有絲毫解釋的意思,揮了揮手,只說了一句“回去吧”,就拉着那呆立的少年修士離開了。
直到很多年後的現在,李修之也沒有想通那句話是什麼意思。他想……估計是自己所知太少了。
符人下葬之後,李修之也沒有離開那小孩,他總想着,自己也是看着他長大的,他現在還小,又什麼本事也沒有,萬一遇上個歹人就不好了,他得悄悄地照看着。
李修之甚至還想過,也許自己也能現個身,告訴他我已經照看了你好多年了,往後可以繼續照看你。
但他沒來得及下決定,那小孩就遇上了兩個身上帶魔氣的小孩。一個顯然是魔修,一個卻是詛咒環繞,短命之相。那兩個小孩被魔追殺,差點殃及他照看的那小孩,李修之就出手攔了攔那批難纏的魔。
沒想到魔是攔下來了,打完架那三個小孩就不見了。李修之也不是沒嘗試過用自己粗淺的測算能力找到那小孩,誰想根本測算不出來,他就只能用最笨的辦法一點一點找,卻怎麼也找不到了。
後來天柱塌了,無數人喪生這場天災,李修之覺得他能活下來往後必有大福,活不下來重新投個胎也比這輩子強,就沒有去找了。
本來他以爲,自己和風甫凌的緣分是就此盡了。其實仔細想想,也是自己太天真了,若是那麼容易用盡的緣分,自己師門中人又怎麼會大費周章讓那個修士找上自己?
幾十年前,李修之因身懷天星派通天秘寶被幾乎大半修士門派追殺,負傷殺掉了兩個修士,被另外三個修士追着跑,狼狽不堪地在山裡逃竄,突然就遇上了把傳送法陣開在那裡的一個魔。
他跑到那的時候,正趕上那個魔擡腳出來,身後三個修士尾隨而至,叫囂着要他把秘寶交出來,看到了那個魔,又腦子也不過地直接誣陷他投奔魔族。
那時候李修之真是生氣極了。因爲他早就打定主意,堅決不走師門早就告訴自己的那條命運軌跡線,他是絕對,絕對,寧死也不要投奔魔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