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不知道您的姓名, 所以我只能用您來代替。。。
我僅代表被您要求做出迴應江夏、浙林、承安三省政府, 以官方名義,正式回覆您的來信。”
女主播語速平緩,也不甚響亮,在陳舊而昏暗的地下空間裡, 卻像風一樣拂過。
在地鐵站內緩慢前行的人們彷彿受到某種感召,那一刻都不約而同擡起頭來。
明亮的演播廳裡,女主播也擡起頭, 她姿容肅穆,穩了穩氣息,鄭重地道:“我們同意您部分要求。”
車站裡的人們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反應快一些的人, 已經開始與身旁其他人面面相覷。
事實上,每天都在被政府庇佑的人們,確實在內心深處很難相信,政府這個保證他們安居樂業的組織, 竟然有一天會向反社會者做出妥協、撤開保護, 令他們暴露在對方的險惡用意下。
想當然地,也有人開始破口謾罵。
“□□媽!”
“太沒種了!”
然而就在羣情即將激奮時, 女主播的聲音又恰到好處響起。
“但請不要誤會, 部分的意思是,因爲您掌握隨意殺害無辜生命的能力,所以我們同意與您進行您所安排的投票遊戲,以民意來決定一些事情, 但請恕我們無法同意您的遊戲構建方式,因此,我,有一個新的提議。”
在女主播將“我”這個詞着重斷句後,新聞畫面隨之發生改變。
那是一片比演播廳更加明亮的山河,有青綠蒼山和渾濁江水,你彷彿能感受到拂過山間的長風。
風起時,鏡頭順勢而下,並定格在一整片雄壯威嚴的深灰色建築羣上。
青山環繞,濁水在前,那是閩江第一監獄。
很多觀衆當然不能一下子報出監獄的名字,但他們仍舊能從建築羣特有的構建方式上認出那是什麼地方。
昏暗地鐵站爆發出壓抑驚呼,像閩江渾濁江水拍打石岸的聲音。
方艾子也擡着頭,小姑娘早就選好一處座椅盤腿坐定,這會兒,她已經從口袋裡掏出一卷檸檬味硬糖,放了兩顆在嘴裡。
老式懸掛彩電中出現電影般節奏,畫面淡出,隨後再淡入。
雄壯的景象變得得微小,微小來源於昏暗空間的淺黃色光源。
那是間漆黑狹小的房間,四壁由正方形水泥磚砌成,牆面平整,光可鑑人,透露出監獄禁閉室特有的冷酷意味。
房間裡有盞小吊燈,燈下坐着四個男人。
一個男人身材魁梧,一個男人渾身黝黑,一個男人頭頂紋滿刺青,還有一個男人像只精瘦黑貓。
這四個男人身着囚服,靜坐於吊燈下,他們正對攝像機鏡頭,滿臉冷漠。
女主播的畫外音再次響起,她仍在讀信:“這四位是我在閩江第一監獄中隨機挑選出的囚犯,很巧的是,他們正好象徵了四種很有象徵性的罪犯,分別是:騙子、強盜、小偷,以及,殺人犯。我無意向大家詳細解釋這四人因何入獄,但如果遊戲順利進行,他們的所有卷宗將會在網上公佈,任何人都可以隨意查閱。在此,我的提議如下:爲了避免造成傷亡更大的惡**件,我建議將三省投票集中在這四人身上,每位持三省戶口、居住證居民皆有權實名制投票,一人一票,決定四人生死。投票期限爲24小時,若24小時後,投票結果爲四人應該死亡,我將立即處四死人,以代替發生在任意城市的投毒行動;如結果爲相反,您可按照您想要的方式,繼續您投毒行爲。”
女主播唸到這裡,導播將畫面切回演播大廳,她停頓下來,清冷的目光掃視臺下,給予每個人短暫思考時間。
可她分寸拿捏得極其恰當,像經過千百遍練習一樣,在人們將要再次說話前,她念誦信件的聲音生生將那些未出口的髒話壓下。
“我認爲少數代替多數方案更合理之理由如下:第一、如先前所說,可漸少不必與傷亡。第二、您之方案很容易令我方政府預定犧牲某座城市,引導選票投向該城市,而一旦您認可我之方案,我和我所代表的政府必不會對公民選擇做任何干預。第二、質量比數量更重要,極端情況更能暴露問題,也更有利於令人意識到深層次內容。”
女主播語氣平靜,用唸誦說明書的普通語氣唸誦這份回覆信函:“當然,在我看來更公平的做法應該提高賭注不知您是否可考慮提高賭注,將之改爲——若四名罪犯被投票處決,您將向我方提供針對腦康寧及相關毒劑的全套治療方案。”說到這裡時,她再次意味深長地向攝像鏡頭,可語氣卻平和一如寫信的那個人,她念道:“這些提議僅爲我之愚見,一切事宜當由您決斷。若您同意我之若干提議,請于格林威治時間12:00整於貴網站上線新投票系統,我方將在一分鐘後同步上線網絡及線下投票程序,投票將以及實名制形式展開,一人一票,並對投票結果進行實況轉播,保證結果公正性。
請相信我方誠意,盼慎思,盼回覆
此致,禮
林辰
2016年9月3日。”
沒有給所有觀衆任何體悟心情的時間,女主播唸完信件後,很平靜地將之反轉過來,展示在上億觀衆面前。
那確實是一封手寫信,信紙上方是“江夏省宏景市警察局”字樣紅色擡頭,正文內容全部由鋼筆手書,恰好是高中生作文長度。
字體雋秀,正如其人,而導播也恰好把最後的直播鏡頭給到落款的“林辰”二字及私人印章上。
如果說來信是熾熱煙火,回信則是山野清風。
整封信件充滿條理、有理有據,並且沒有任何挑釁意味,甚至連文字格式都與來信者選用得相當一致,因此更像一份樸實的使用指南。
然而只有清楚林辰行蹤的少部分人知道,這封信絕非即時回覆。早在林辰踏入宏景看守所前,這封親筆信便已從宏景加急發出,並在梅村市服裝市場案發前就已抵達永川電視臺。
也就是說,早在數小時前,林辰就對數小時後一封他絕不可能看到的信件做出相應回覆。
因此,當國立永川電視臺結束breaking news放送結束後,大部分觀衆的第一反應是開始倒計時。
但宏景市局裡的公務人員們卻不一樣,刑從連站在玻璃房中,外間所有人都近乎不可思議地看着他,像要把他的老臉燒出洞來。
這讓刑從連很想繼續留在玻璃房裡,但沈鶴鳴卻拍了拍他的肩,說:“一起出去吧。”
玻璃門甫一推開,各種紛雜的問詢聲便從門縫中擠了進來。
“老刑……林辰在……”輿情專家試探道。
“還在看守所。”
“那……回信是別人代寫?”
“他親筆。”
刑從連淡淡地道,然而然而他話音未落,整片大廳再次爆發出不可思議地驚呼聲音。
“林顧問……早就知道了?
“這厲害得過分了。”
“可是……四個囚犯……這也太大膽了!”
“沈部長?”
警員們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這本該是應該令刑從連驕傲的時刻,但他看着那些像明顯像鬆口氣的警員,眉頭卻不由自主地皺起。
這就是林辰這封信件帶來的改變,每個人都要面臨兩難抉擇的狀態被暫時緩解,所有人心頭重擔卸下,因爲有人代替他們扛起了責任。
然而他很清楚,這只是開始,是狂風暴雨來臨前的短暫寧靜。當所有人醒悟過來時,就會明白這是怎樣一個難題。
他想到這裡,那位一貫冷酷策略專家的忽然開口:“他怎麼知道對方一定會同意?”
刑從連的視線穿透人牆,落到對方臉上,聰明人總是醒悟得更早,
對方頓了頓,補充道,“他還透露了我們的備選計劃,雖說這有利於對方採用他的計劃,但本質上還是限我們於被動,這很不對。”
刑從連看着那雙冷漠而自信的眼睛,什麼話也沒有說。
……
如果說警局內的議論還會顧及刑從連顏面和林辰精準預判的功勞,那麼在擁擠的的地下鐵站臺上,就沒有人會顧忌那麼許多。
從來都是恐怖分子挾持人質威脅政府,現在的情況卻彷彿變成,政府挾持人質威脅恐怖分子,這種帶着離奇反轉的戲碼很意外令沉悶氣氛一掃而空,彷彿老舊的通風系統重新起了作用,人們提起各自揹包,重新開始行動以及說話。
“那個林辰是警方的人?”
“好像是吧。”
“是不是有病?”
“不知道啊……”
“警方現在什麼水平,那個回信是搞笑嗎?”
“誒?”
“那個壞人要的就是讓我們三個省的所有城市相互廝殺,把重點放在四個罪犯身上,不就是避重就輕,壞人能同意?”
“是啊。”
討論着的人們路過盤腿坐定的短髮少女身邊,甚至沒有多看她一眼。
這次少女並未反駁什麼,只是嚼碎了嘴裡的硬糖。
在已經駛出站臺很遠的地鐵車廂中,同樣的討論也在發生。
身着楓景校服的馬尾辮姑娘咬牙切齒,彷彿還未從剛纔所受的屈辱中恢復,她必須說些什麼,才能緩解心頭的憤恨。
“呵呵,政府智囊團也就只能想出這種餿主意了,他們真覺得換個方案兇手就能答應?我是真沒想過他們蠢成這樣”她冷冷地道,“何況這是道德領域的戰爭,甚至是民心之戰,要真這麼搞,法律蕩然無存,不該死的人要被處死,隨便什麼人都可以犧牲,噁心死我了。”
在她身邊一直唯唯諾諾地姑娘也搭了句話:“可是我覺得……也挺好,就四個罪犯……本來也有殺人犯,說得不好聽點,死了就死了。”
馬尾辮女孩挑了半邊眉毛,很輕鬆地說:“你反過來想想,連你都覺得四個罪犯死就死了,更不用說其他人了,這麼簡單的事情壞人會想不到?那他怎麼可能同意!”
“是啊,我也覺得這行不通。”
“反正真的笨死了,還不如走那個什麼誘導投票的方案呢,簡直是浪費機會的豬隊友!”馬尾辮女孩痛心疾首,很不得再數落幾千字。
然而她並沒有意識到,在一封信的時間內,這趟地鐵列車竟再度恢復往日氣氛。
人們說話、聊天、看小說,指着手機屏幕交頭接耳,再也不用爲迫使他們直面內心的困難選擇而苦惱。
……
電視仍舊開着,沈戀卻在看林辰。
她從林辰寧和的目光看到他握住水杯的手,寫那封信的手。
因爲她是個瘋子,所以只有她才能體會到那封平淡信件中的瘋狂意味,這種瘋狂甚至令她脊背戰慄。
“你連自己的隊友都坑啊林辰,我真是小瞧你了,現在那幫傻子一定被你騙得如釋重負?”
林辰抿了口茶水,無奈地搖了搖頭。
“所以呢,你真要這麼玩?”她努力敲了敲桌面,破天荒地問林辰。
“是。”
“你真會殺了那四個囚犯?”
“當然,監獄裡本就配備有注射死刑藥物。”
“爲什麼,爲什麼你能想出這麼簡單有趣的東西,太有趣了。”
沈戀嘖嘖嘆道,手腕上的鎖鏈因她的動作而發出丁零當啷聲響。
可更令她沒想到的是,林辰竟然認真回答了她的問題。
“因爲我想過太多解題方法。”林辰說,“輿情控制也好誘導投票也罷,想要單純讓人們衆志成城的辦法有很多,國家權力機關的能力該比我想象的還要強大。”
“那你怎麼不用那些辦法,把這件事糊弄過去就好了嘛。”
“因爲無論怎麼想,都覺得這不對。”林辰的手輕輕撫過杯口,“選擇不該從誘導產生,發乎於心才最真摯,而既然我和他的根本區別在於我們對人性的看法很不一樣,那我就不該喪失勇氣。”
“從小概率事件裡找勇氣,你真是天真到可愛。”
“你提到概率,這很對。”林辰語速緩慢卻陳懇:“畢竟心理學是一門科學,從某種意義上說,他設計的遊戲是一項心理測驗,既然是測驗的設計,那在這方面我比他更專業一些。”
林辰雖然在說”一些“,但沈戀很清楚,他的意思是很多很多。
她嘲諷般冷笑了下,耐着性子聽林辰繼續說了下去。
“他設計測驗的問題在於結果的無解性,對我們來說無解,對他來說又何嘗不是?因而我改變了測驗結構,使之更能探測該測驗所要探測的羣體心理特質,並排除了政府力量這一重要干擾量。我自以爲我做的還不錯,不是麼?”
沈戀看着林辰那種自信而坦誠的模樣,笑了起來:“確實不錯。”
林辰收到誇獎,一直微低下的面容忽然擡起,他目光清冽,彷彿能直視人心。
“那麼你認爲,他會同意我的改變嗎?”
那瞬間,沈戀彷彿有被那道目光貫穿的錯覺,她終於意識到,林辰一直在看她,卻也一直看的不是她。
她是棋子、是棋盤、是跳板,是紐帶……是林辰和那個人隔空交手的媒介。
他透過她在看他,只要她在這裡,林辰就絕不會離開這間方寸小屋。
想到自己竟有幸親身見證如此偉大的交戰,沈戀激動得顫抖起來。
“怎麼不會,謝謝你想出這麼醜惡的遊戲,這就是他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