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這是一個辦案思路問題,先前的時候,他們一直在尋找許染是否到過案發現場的痕跡,血跡也好、指紋也罷,甚至是足跡檢驗,都是爲了證明這點,如果找不出這些證據,則無法證明去染去過那裡,許染就不是罪犯,這是典型的無罪推定。
但此案不同,從一開始,網絡輿論的出現,就在對許染做着有罪推定,民衆認爲許染就是罪犯,迫使他們必須找出許染的不在場證明,否則許染就是有罪犯。
說起來可能拗口,但你看,李景天就是這麼設計的,這幾乎是天衣無縫,許染已經死了,她當然百口莫辯。
這裡面唯一的漏洞,很巧的就出在李景天身上。
刑從連緩緩提起電話,撥通了痕跡檢驗科警員的電話。
“刑隊啊求求你了我真的還沒做完啊你這是要逼死我啊!”
未等刑從連開口,那名警員就搶先哭訴道,他聲音也有些沙啞,顯然是像他們一樣通宵了整夜。
“不用查這些了。”刑從連說。
“啊?什麼,我可以收工了嗎?”那位警員很驚愕地反問。
“不,去查一個指紋。”
“哦,查什麼東西上的指紋?”
“衣服。”刑從連緩緩說道,“查許染的血衣。”
“什麼,刑隊啊,織物吸水性太好,上幾乎查不到留指紋啊,而且你要在許染的衣服上誰的指紋?”
“許染那件血衣肩頭有兩根裝飾用的皮帶,在上面查李景天的指紋。”刑從連非常清楚地陳述道。
電話那頭在沉默片刻後,傳來興奮的喊聲:“我我我知道了!牛逼啊!”
電話那頭的警員在高喊完以後,電話內便傳來了桌椅碰撞聲、開門關門聲,和在空無一人走廊中迴響的跑步聲,對於任何辦案警員來說,沒有什麼比找到線索更令人興奮不已的事情了。
刑從連默默掛斷電話,他關掉了電腦頁面,面色平靜而冷淡。
房間內,再次陷入死一般的寂靜。
林辰坐在他身邊,只覺得內心中五味雜陳,此時此刻,不知該說什麼。
然而刑從連又開口了:“去叫醒王朝。”
林辰猶疑地看了他一眼。
刑從連說:“時間不多了,我們要再快一點,我們等會兒去ca公司找李高強,查證案發當日李景天是否在皇家一號會所,順便見見慕卓,所以你得提前找到宋聲聲一案的突破口。”
“九年前的舊案?”
“林顧問沒有信心嗎?”
林辰很難得有些欣慰的感覺:“怎麼會?”
他說完,站起身,看着對面陷入熟睡的少年人,對刑從連說:“你把他抱到沙發上,讓他多睡一會兒。”
刑從連愣了愣,然後露出非常嫌棄的表情,不過他還是依言走過去,抱起王朝,把人緩緩放到沙發上。
在刑從連抽手的瞬間,王朝忽然醒了,他睜大眼用非常驚恐的眼神看着刑從連:“臥槽,老大?”
那時,刑從連還保持着公主抱王朝的姿勢,他飛速把手抽了出來,怒道:“閉嘴,睡覺。”
王朝於是嗷地一聲,又睡了過去。
林辰找了件外套,蓋在王朝身上,然後走到少年人的電腦跟前,在他坐下前,王朝輕微的鼾聲已經響了起來。
看了眼少年被黑髮覆蓋的柔嫩臉龐和纖長的睫毛,林辰對刑從連說:“上次的故事還沒有說完。”
刑從連很快明白他指的的是什麼,很難得,在分外緊張的時刻裡,他們還能說一兩件其他的事情,並且說的時候,並不需要任何其他的鋪墊:“我到的時候,人已經殺了一半,滿地屍體和血,非洲那種地方,氣溫比較高,所以屍體腐爛速度很快,王朝被一羣工人護在最後,像他那個年紀的孩子,已經知道人死了就再也回不來的道理,所以見到我後的第一句話,他問我:我是不是再也不能和我爸爸媽媽說話了呀?”
林辰再次望着刑從連,在一瞬間,被巨大的悲傷擊中,可他卻不後悔問這個問題,甚至也不後悔,在現在問這個問題。
“你是怎麼回答的呢?”他追問了一句。
“這個問題實在太難回答了,如果是林顧問,會怎麼說呢?”刑從連反問他。
林辰想了想,答道:“我會說:是啊,但是你看,你還可以說話。”
刑從連微微笑起,點了根菸:“林顧問不覺得,你的回答對於一個十歲的孩子來說太深奧了嗎?”他深深吸了口煙,吐出淡青色的菸圈,“雖然你的父母死了,但你還活着,你還有幸可以開口說話,更重要的是,因爲你活着並且可以說話,所以你有機會讓全世界還活着的那些人能聽到你說的那些話,聽到你父母的故事……”
林辰反問:“那刑隊長當時是怎麼說的呢?”
“哦,我說,是啊小子,所以你以後跟我混了。”
“所以他就乖乖跟你走了?”林辰有些不可思議地問道。
“一開始當然沒有,後來我帶他到當地最大的外星人專賣店,買了所有最新款電腦,他就服氣了。”刑從連一副有錢真好的樣子。
“是麼?”林辰很懷疑地反問,“你真是那麼回答他的?”
“我當然要分析一下我說得非常有水平的那句話,因爲你一定不會說。”刑從連很不要臉地輕咳了一聲。
“他聽懂了嗎?”
“當然沒有,他這麼笨……”刑從連感慨着,他從頭到尾,都是用一種很閒適的語氣在說這些,就像是在說什麼無關緊要的閒事。
林辰沒有再問接下來的內容,他想,那應該是下回分解的內容了。
他點開王朝整理出的資料,開始看了起來。
雖然逝去的人無法開口,但活着的人,仍舊有機會替他們把未完的故事說出來。
……
刑從連電話鈴聲再次響起時,第一個醒來的是王朝。
少年人猛地從沙發上跳起,一副要保家衛國英勇就義的模樣。
刑從連示意王朝噤聲,然後打開了電話公放。
那是非常緊張的時刻,鑑定結果如何,決定了他們之後的調查方向,甚至決定了整個未完故事的走向。
“刑隊!沒有!真的沒有!!”
電話那頭的警員顯然剛忙完一切,說話還帶着喘氣聲。
“什麼沒有啊?”王朝忍不住問道。
“許染血衣肩部那兩條皮質裝飾帶上,沒有提取到屬於李景天的指紋!”
得知真相的瞬間,空氣一下子凝固住了
他們都變得沉默,連電話那頭的警員都不再說話,就算是王朝,也知道現在不適宜開口。
周圍冰冰涼涼,過了一段時間以後,膠質般的空氣,纔開始緩緩流動。
許染的肩部的裝飾帶上沒有檢出李景天的指紋,證明她並不是那位被李景天擁抱過的粉絲,證明她確實沒有去過粉絲見面會現場,證明那個試圖割斷李景天喉嚨的人不是她,也證明她確實是被誤當做兇手,在李景天粉絲追擊下,無辜慘死。
這些結果,雖然他們早已預料到,但找到證據證明這一切的瞬間,還是讓人難過得說不出話來。
終於,王朝先開口了:“那,許染的嫌疑已經洗清了,他沒有去過現場?”少年人有些艱難地問道。
林辰向他點了點頭。
“那我們接下來,要怎麼辦啊?”王朝這麼問。
連電話那頭的警員都說:“刑隊,這個結果現在出來了,我們要怎麼辦啊?”
其實他們所問的問題,倒是同一件,雖然表述不同且不夠完整,但他們想問的都是,指紋鑑定的結果出來了,許染的嫌疑洗清了,我們該拿這個結果怎麼辦?
如果是平時的普通案件,警方發一份案情通報即可,但問題是,李景天割喉案的案情通報,卻不是那麼好寫,首先警方還並未確定真正的犯罪嫌疑人,那麼只是通報許染的問題,就顯得不那麼妥當,並且容易被再次當做靶子,成爲警方無能或者立場有問題的證明。
林辰看向刑從連,刑從連也在看他。
“林顧問覺得呢?”
“發。”林辰說。
刑從連很難得提起脣角,似笑非笑,眼神卻很冷,他對電話那頭的警員說:“我會通知宣傳部門發佈公告,辛苦你了。”
“可是,刑隊,這!”電話那頭的警員還想再說什麼,刑從連卻果決地掛斷了電話。
“老大,這又是爲毛啊!”王朝還是一副“我很懵逼”的樣子,“如果我們發了許染的案情通告,李景天如果馬上買機票回他大新尼國可怎麼辦啊!”
“所以需要你,立即監控李景天先生的護照動向啊。”林辰很平靜地對王朝說。
“what!??why??”
“你覺得現在,只是我們與李景天之間的問題嗎?”林辰反問。
“難道不是嗎?”
林辰搖了搖頭:“現在的問題是,誰更有公信力。”
“這麼複雜嗎?”
“李景天是一位平素風評良好的歌手,他粉絲衆多,並善於控制輿論,我們現在沒有切實證據能證明他的犯罪事實,他依舊是清白的高高在上的;而我們警方,你也知道,我們從來都處境尷尬,我們的調查結果經常會被公衆質疑,那麼,我們該如何打贏這場同李景天的輿論戰爭呢?”
“我不知道啊!”王朝想了想,依舊困惑,他回頭問,“老大,你心眼這麼多,你港港看?”
“我們要逼他買機票回國啊。”刑從連一副你怎麼這麼蠢的樣子。
林辰解釋道:“很簡單,當我們發通報證明許染並非犯罪嫌疑人的時候,將產生巨大的輿論效應,李景天會被再次推向風口浪尖,如果這時候李景天買機票回國,會顯得像什麼?”
“像……畏罪潛逃?”王朝瞪大眼,“你們好陰險,可是,李景天真的會走嗎,而且如果他買機票回國了,我們不就很難再抓住他了嗎?”
“所以,這是一把雙刃劍啊。”林辰摸了他的腦袋,說,“但是對我們來說,這麼做還是利大於弊,這種事情上,總要賭一賭的。”
“好!阿辰你說我們要怎麼賭呢?”
林辰看向刑從連,問:“刑隊長的意思呢?”
“我們去ca公司,找許染被強丨奸一案,唯一可能的目擊者,李高強先生。”
“所以,這是爲了再逼一逼李景天嗎?”王朝打了個響指,終於像是領悟了什麼,“你這是生怕他不買機票回國嗎?”
刑從連提起桌上的手機以及外套,沒有回答。
【二】
林辰總覺得,刑從連之所以敢兵行險招,是因爲他很有底氣,彷彿無論李景天是躲在新尼大使館裡,還是坐在回國班機上,甚至是在李景天跨入新尼境內後,他有能力將之繩之以法,雖然林辰不知道刑從連爲什麼如此有底氣,但,有底氣總是好的。
時間是早上7:30分,他們從紅街旁的網吧,打車前往ca公司。
沒車也有沒有車的好處,比如刑從連可以不用在熬夜後繼續疲勞駕駛,又比如,他們也可以聽閒來無事的司機先生,說一兩句八卦。
上車之後,刑從連坐在副駕駛裡,只對他們說了一句:我睡了,就迅速沉沉睡去,並且雷打不動。
王朝向前探看了一眼,然後很興奮地扭了扭屁股,對他說:“阿辰我們現在下車把老大甩了怎麼樣。”
林辰假裝沒有聽見,窗外的車輛漸漸多了起來,路面與深夜時的模樣完全不同,逢春比宏景要大很多,規模只比永川略差,這裡坐落了很多跨國公司的駐華總部,比如ca娛樂便是其中之一。
路過市中心的時候,窗外一閃而逝的巨幅海報吸引了林辰的全部注意。
海報上是一位舉着話筒的年輕人,他頭染黃髮,正躺在彷彿無限延伸的草地上放聲大笑,不知是攝影師有意無意,整個畫面令人印象最爲深刻的,是慕卓臉頰上的小半個酒窩。
無限放大巨幅戶外海報,似乎同樣無限放大了那位年輕人的青春的活力,他是那樣熱情而充滿活力,幾乎要灼傷人的雙眼。
巨幅廣告的做下方,印着一行同樣巨大的宣傳語,隨着車輛移動,林辰轉過頭,將之輕聲唸了出來:“世紀年華體育場,5月6日,慕卓等你。”
“阿辰你在說那個海報嗎?”王朝跟着他轉了半天腦袋,忽然問道。
“是啊。”林辰回過頭,總覺得其間有一種非常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等他再回頭,想再看一看那副海報時,便什麼都看不到了。
“ca公司我發現真的有點毛病啊,什麼都喜歡搞那麼大,連張演唱會海報都要定這麼誇張。”大概是想起了安生國際商場裡李景天那張巨幅海報,王朝的氣就不打一處來。
“咦,這位先生,你們來聽慕卓演唱會的?”司機先生突然問道。
“額……沒有啊,就是看到有點好奇而已。”王朝答。
“我這幾天接了好多樂迷,最近不是西瓜音樂節嗎,不少人都專門來我們逢春聽演唱會呢,我還接到專門來聽那個慕卓演唱會的一羣小姑娘,這個慕卓很有名啊?”
“您也知道他嗎?”林辰問。
“是呀,我接的那車小姑娘們,吵吵鬧鬧的,車上跟我講很多這個慕卓的事情啊的事情啊。”司機說着豎起了大拇指,“據說特別不容易,以前被男人那個過,還堅持下來了,據說現在還挺火的?”
“似乎是這樣。”林辰答。
“這挺值得尊重的啊,真不容易。”司機先生再次感慨道。
聽司機先生這麼說,林辰腦海中再次浮現起那位在草坪上放縱歡笑的年輕人,在查案宋聲聲一案的資料時,他也或多或少地看到過當時關於慕卓的新聞,當時的社會輿論對慕卓報以了無限同情,這與現在許染所遭受的待遇是完全不同的。
你看,這就是社會偏見,人們總是很容易對某一種人或某一類團體持有不公正、不合理的消極否定的態度,這毫無緣由不講道理,卻無比根深蒂固。
林辰再次想起了司機口中,這位堅強的歌手,雖然無論如何,同情受害者都是應該的,可慕卓卻讓林辰有種難以言說的感覺,不知怎的,他總覺得那張臉孔,漸漸與宋聲聲的面容重合起來。
因爲路上堵車關係,他們到達ca娛樂公司已經到了8:30分,其實這個時間點很好,能夠讓刑從連有充足的休息時間,同時,這正好是大部分單位既定的上班時間。
刑從連睜眼時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樣,不過他很快清醒過來,他下車後點了根菸,看了看高聳入院的寫字樓,話也沒說,直接走了進去。
只是在走入旋轉門的瞬間,他掏出手機,撥通了市局宣傳口的電話。
實際上,從他們上車到下車這段時間裡,刑從連都從未撥打過市局宣傳科的電話,他像是卡好了恰當的時機,在走入ca公司的一刻,將那個電話打了出去。
他很乾脆地說:“給我出份5月6日安生國際商場傷人案的案情通報,大致內容是經查證網絡謠傳的死者許染實際並未去過案發現場,特此闢謠澄清……”
電話那頭的人不知說了什麼,總不過是刑隊我們這樣很難辦,連嫌疑人都沒有,直接出澄清公告,會顯得警方很無能一類的話。
不過刑從連卻很堅持:“沒事,微博、報紙還有各大新聞媒體上都發一遍,反正罵也是罵我,你怕什麼?”
走到前臺那裡是,他掛斷了電話,捏着手機敲了敲前臺小姐的桌面,然後另一隻手從口袋裡掏出警徽亮了亮:“我找李高強。”
前臺小姐有些怔愣,她趕忙把粉撲放下,習慣性問道:“您有預約嗎?”
刑從連放下警徽,笑道:“不好意思還真沒有。”
“那……那我給您打個電話問問。”
刑從連盯着小姑娘的面孔,淡淡道:“王朝?”
王朝小同志分外機靈,直接說:“公關部辦公室在25樓,您請。”
刑從連點點頭,徑自向內走去。
大廳保安早就注意到他們,但光天化日下,誰也不敢攔一位前來辦案的警察,更何況娛樂公司與娛樂會所當然不同,所以很在向前臺通報後,他們就不受阻攔地來到電梯口。
這時,刑從連向王朝使了個眼色。
王朝小同志很快會意,他順手按住另一架電梯,電梯門開後,王朝很瀟灑地攔住門,這顯然是爲了防止25樓的李經理提前逃遁做的準備。
刑從連於是走進另一架電梯中,那招搖的模樣,像是生怕ca公司諸人不知道他們的到來,於是等到25樓的時候,早已有公關部職員等在電梯口了。
“你們經理呢?”刑從連看了眼電梯口那位女職員的工牌,上面很明確寫着ca娛樂公關部幾個字。
“我們經理今天還沒有上班,不好意思了呢,這位警官先生。”
“沒事,我們可以去他辦公室等着。”
刑從連這樣的人,又哪是一句“我們經理沒有上班”這種話可以糊弄過去的,他說完,便再次邁開步伐,向辦公室內走去。
辦公室裡的女職員們,皆面面相覷,不知發生了什麼,不過本着看熱鬧的心態,室內甚至還有閃光燈亮起,不少人偷拍了他們的照片。
走過職員牆時,刑從連忽然停下腳步,林辰隨之望去,瞬間定住。
職員牆自然是ca娛樂公關部的職員牆,在部門經理那欄裡自然是他們昨天沒有見到的經理人李高強先生。
不過望着那張嵌在職員牆上的照片,林辰不由暗歎一聲好巧。
很巧的是位李經理先生看上去很是眼熟,更巧的是,在昨天晚上的時候,這位先生還姓盧、名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