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關掉排風扇?
聽到這個問題,選擇者挑了挑眉毛。他的面部表情很少,顯得有些呆板,挑眉毛已經是不多見的情緒體現了,表明又提到了他的得意之處,於是他打算從頭說起。
“三個禮拜之前,我來到循環界,成爲吳健。吳健原先是個內向的年輕人,親友疏離,朋友寥落,當然也不喜歡出去玩,唯一的愛好的打網絡遊戲。話說那種娛樂我也很喜歡,從中得到許多樂趣,是在你們循環界難以體會的樂趣。”
“繼續。”潛淵說。
“吳健有個很愚蠢的父親,你們見過嗎?”選擇者問。
潛淵和法師都沒有回答,選擇者自顧自繼續:“他的父親經營一家金屬加工廠,卻毫無科學常識,將生產和打磨混雜在一個車間內,並且毫無防護措施,那個車間空氣中飛舞的粉塵已經濃厚到超過了人類忍受的極致,工人們彷彿寂靜嶺裡的玩家,在迷霧中摸索。他長到五十多歲,似乎從來沒聽說過粉塵也會爆炸,金屬粉塵,亞麻粉塵,麪粉,玉米粉……甚至你想都想不到的粉塵也會爆炸。”
“偏偏他運氣還挺好,車間上方,國有工廠遺留的古早排風扇運轉良好,每次我覺得已經接近爆炸的臨界點了,居然還是能夠涉險過關。”選擇者聳肩,“我不敢靠近車間,我害怕爆炸——當然不是害怕轉移啊,我單純厭惡巨大的響聲。”
“我同情那些工人,他們像爬蟲走獸一般,爲了那一點點微薄的薪水,甘願冒着極大風險在那個棺材裡工作,他們沒有希望,沒有前途,沒有樂趣,甚至沒有獨立思考的大腦,他們是一羣被資本的車輪碾壓在社會底層的人……”
潛淵打斷他:“所以又變成你通過殺死他們來拯救他們了。我不要聽你感慨抒情,我想知道你怎麼關掉排風扇的。”
“那太簡單了。”選擇者說,“我切斷了排風扇的電源。由於那幾組風扇已經安裝了好幾十年,電路有點兒複雜,第一次嘗試時,我還導致了周邊區域短暫斷電,好在很快就糾正了。”
“沒有人發現這一點,車間工人,吳健的父親、總工程師……沒有人。排風扇停止10分鐘後,爆炸就發生了,說實話沒預料到會這麼快,連我自己都有些措手不及。”選擇者饒有興趣地問,“所以現在死亡人數是多少?”
潛淵說:“沒必要關心,我想你不會知道了。”
“我想不會低於七十人的。”選擇者說,“那個車間裡有117個人,假設有10個人能逃出去,20個人受傷但沒有死,那我至少也引渡了七十多人。”
“閉嘴吧。”潛淵說,“我沒心情再聽你廢話了。”
越野車開進了桂香區錯綜複雜的古城區小弄堂,在青石板路上顛簸前行。尋秋池和九皋已經在車站所在的小院門口等了將近二十分鐘了,兩人望着弄堂口翹首引盼,滿臉焦急。
終於他們看到了越野車那刺目的氙氣大燈。尋秋池跳起來,衝回小院喊:“站長!站長!人來了!”
站長正筆挺地站在電梯口,聞言立即打開了電梯門。
這次的電梯不在後天井大衣櫃裡,而在小院進門側手邊的門房處。改變電梯位置大約是站長閒暇之餘的喜好,沒事就搬來搬去故佈疑陣,反正也沒人找他玩。
九皋打開院門讓越野車直接開進小院,潛淵和法師從車上跳下,把被五花大綁的選擇者也拉了下來。
“可惜。”尋秋池終於親眼看到了選擇者的臉,她說,“這個人還很年輕啊,加上剛纔犧牲的警察,我們公安隊伍裡又少了兩名有生力量。”
“你
們公安隊伍平均每年犧牲四百名有生力量。”九皋也表示了惋惜,並且繼續給予尋秋池一定打擊。
選擇者想說話,但潛淵沒讓,從車上找出一段膠帶封了他的嘴。
“送他走吧。”潛淵把人交給站長,隨後自己進了電梯。尋秋池、九皋和法師三人趕緊跟上。
站長抓住捆綁選擇者的繩頭,問:“你們沒話要問他了麼?”
潛淵注視着電梯樓層鍵說:“有,但等一下。”
幾個人沉默地下降到深處,來到站臺。和上次不同,這次站長的準備時間比較充分,即將前往無量界的列車已經準備好了。車內燈光明亮,車門大開,正在等待選擇者。
站長率先登車,九皋和法師一左一右地押解着選擇者,走到車前交接。選擇者順從地注視這一切,沒有任何反抗跡象。
潛淵扯下他嘴上的膠帶,問:“地震試驗者在哪兒?”
選擇者沒有聽懂,詢問地歪了一下頭。
“地震試驗者。”潛淵重複。
選擇者說:“抱歉,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潛淵觀察着他的表情。
選擇者不太撒謊,他們有時和機器一樣精準,也像機器一樣機械,這就是他們在附體後往往選擇遠離人羣的原因。因爲他們不擅長用語言、表情等掩飾自己,也難以控制對人類的鄙視。
在本案中,選擇者在吳健的父母親友身邊生活了三個星期還沒被察覺,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便是吳健本身沉溺於網絡遊戲,平時顯得木木呆呆,閉門不出,與真實世界的聯繫沒那麼緊密,家人也不瞭解他在胡思亂想什麼。是吳健的習慣、個性正好契合了選擇者的需要。
潛淵失望地搖了搖頭,對站長說:“交給你了。”
突然,他又想起了一件事,趕緊問九皋:“美華金屬廠爆炸所導致的死亡人數目前是多少?要最新的。”
九皋說:“19人。我十分鐘前剛看的新聞。”
潛淵嗤地一聲冷笑,望向選擇者:“哦,你以爲自己殺了70個人,事實是19個。這麼說,你也沒有自己以爲的那麼有效率嘛?”
選擇者的眼神爲之一變,變得兇狠惡毒。正當他打算說些什麼的時候,車門關閉,他的詛咒和他自己一道,即將永遠在我們的世界消失。
列車開走,尋秋池望着車屁股上的紅色尾燈說:“處長,你這麼氣他一下,萬一他惱羞成怒了,不會中途跳車吧?就站長一個老頭子可弄不過他,那傢伙現在用的是年輕警察的身體!”
潛淵說:“不會的,列車是個類似結界的東西,進去了就再也不可能出來了,另外站長自有他的辦法。”
“大姑娘,別小看站長,總之管好你自己吧!”九皋替他補充。
潛淵問九皋:“剛纔你是騙他的對麼?爆炸事故真實死亡人數是多少?”
“當然是騙他的,我可不想讓狗日的太得意,回去和獄友吹噓什麼的。”九皋無法不沉重地說,“目前官方報道的死亡人數是54人,傷54人,失蹤9人。失蹤的說法是爲了讓民衆好接受些,說白了那些受害人已經在爆炸中碎掉了,連屍體都找不到。已知死亡的這些,加上醫院裡重傷的那些——燒傷患者的死亡率特別高——其實和選擇者認爲的70人相差不遠了。”
潛淵搖頭:“不要小看我們的醫生、醫院和醫學,也不要小看整個社會全力以赴的決心,選擇者不會得逞的。”
尋秋池有點兒耿耿於懷:“他不知道地震試驗的事。”
“大約不是一個團隊的吧。”潛淵含混
地說。
“他在S市操縱廠房爆炸,工人新村地震坍塌發生在A市,兩個城市相距才幾十公里,他居然什麼都不知道?”
潛淵說:“別忘了他來到循環界才三個禮拜。你還記得在日本時那兩個地震專家告訴我們的事嗎?地震試驗已經持續了好多年了,是個相當長期的工程,估計在選擇者內部也不是人人都能知道吧。”
“他應該是個傳統型的獨狼。”九皋支持潛淵的觀點。
“隨你們怎麼說吧……”尋秋池凝望着列車消失的方向,發狠道,“早晚有一天我要把這羣垃圾狗X全部捅死。”
“不要說髒話。”潛淵揉揉她的頭髮,“走吧,回家了。”
尋秋池一時沒動。
潛淵又喊:“走了,大姑娘!”
尋秋池嘆了口氣,皺起眉頭說:“我感覺自己很無力。”
潛淵勉強笑了一下:“我也是……走吧。折騰了一晚,弄到現在天都要亮了,你早飯想吃什麼?”
九皋說:“想吃鱔絲面。”
“沒問你。”潛淵說。
九皋做鄙視狀。
尋秋池心緒影響思緒,顯得毫無食慾,懶洋洋道:“隨便。”
“那去吃鱔絲面。”潛淵決定了。
尋秋池說:“也好。”
九皋惱火道:“王八羔子就知道拍大姑娘馬屁,這個提議的知識產權明明在我這兒!”
可惜沒人理他,法師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以示安慰。
往後幾天, “70”這個數字彷彿成了一個不能觸及的東西,行動七處的人都對其異常敏感,連隨便看到一個“7”字都緊張。
十天之後,美華金屬廠爆炸事件的新聞熱點褪去,剩下的就是很可能要歷經數月甚至數年的調查、訴訟過程,電視最後一次報道的傷亡數字是:死亡58人,傷50人,失蹤9人,目前傷者中已有10人順利出院,其餘傷者正在有序救治,基本都已渡過了危險期。
當然關於傷者已經渡過危險期只是新聞報道樂觀的說法,感染關不是那麼容易克服的,好些人的生命依舊岌岌可危。
但不管怎樣,最終還是沒有達到70個。
這個結果也絕不值得高興。選擇者的一個舉手之勞就輕輕巧巧造成了如此重大的傷亡,歸根結底錯誤還在於我們自身。
在於我們的無知無畏、盲目自信,在於我們的遲鈍麻木、無理由忍耐……
如果美華金屬加工廠的老闆能夠對安全生產稍微上點兒心,掌握一點粉塵爆炸的常識;如果那個不知道有沒真才實學的所謂總工程師能夠發揮自己應有作用,而不是專注陪着老闆的兒子打遊戲,如果車間內的工人能夠更大聲、更直白地對工作環境表示不滿……那麼這件事應該不會發生,選擇者應該找不到機會。
美華廠的吳老闆和工程師必定是要入獄的,上級主管部門也必須有人引咎辭職的,這些都於事無補。
世界上沒有後悔藥,幾十個年輕靈魂被強行引渡到了無量界,剩下的幾十個年輕生命則可能終生在肉身和精神的痛苦中掙扎,選擇者依舊是贏家,雖然他已經被打回原形了。
選擇者是獅子,匍匐在樹影草叢中,而我們是目光短淺、懵懂逡巡的斑馬羚羊,一不留神就會被他們咬住脖頸,死於非命。
反選擇委員會是捕獅人,是東非大草原上的馬賽族,雖然獅羣對馬賽族相當忌憚,可惜和那羣尚且處於原始部族社會的獵手一樣,反選擇委員會的效率也並不那麼高,選擇者和獅羣永遠能得到喘息的機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