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晚上,四個人一直在耐心地等消息,然而和民間的小道消息亂飛比起來,官方發出的聲音非常有限。唯一可以確定的是:這次事故比許多人想象得都要嚴重,從九皋監聽警察和消防的通訊頻道來推斷,經過省公安廳和省消防總隊統一調撥,七處所在的A市已經派了許多警力支援,臨近的城市也幾乎都被調動了起來。
“可能消防部門也得有人犧牲了。”潛淵望着新聞上的救災實況,不無憂慮地低聲說。
“多事之秋啊。”法師輕聲感慨。
此時尋秋池和九皋已經在一旁和衣睡着了,只有潛淵和法師依舊守着。法師唸佛的,每天要做早課、晚課等等許多凡人理解不了的東西,對他來說熬夜雖然痛苦,但也算一種修行。潛淵則根本睡不着:行動七處沒心沒肺的人太多了,需要他這麼一根頂樑柱。
突然潛淵的手機又唱起來,他以爲是老靳,不想去接。法師經他同意替他接了,結果卻是嶄新的華東局局長——上海阿姨方怡。
方怡問:“S市出事了,你們知道嗎?”
法師說:“局長,我們知道。”
方怡說:“千萬不要動啊!”
“不要動?”法師重複她的話。
潛淵聽到了,用口型吩咐法師傳話,後者明白他的意思,問方怡:“爲什麼?”
方怡憂心忡忡:“我們現在最重要的,不是要緊出手調查循環界的安全事故,而是保全委員會的有生力量。”
潛淵接過手機,問:“未經調查,您確定這是循環界的事故?”
方怡說:“七處長,你也是當過代局長的人,我們都站在同一個立場上,不要和我擡槓了呀。你說我們委員會什麼最重要?人啊!他工農紅軍要不是兩萬五千里長徵跑到陝北去,保存了有生力量,後來能發展到那麼大嗎?能解放全中國嗎?還不是被國民黨像掐滅蠟燭芯一樣掐死啦?”
潛淵失笑:“這關工農紅軍什麼事?”
方怡提高聲音:“我們華東局現在就是還沒突破圍剿的工農紅軍,就是被無量界騎在脖子上打啦!我們最近一兩年犧牲了多少名同志了?四處的玲子你最清楚是伐啦?白鷺眼睛瞎了等於廢了是伐啦?連前任局長賢和對中招了呀!對了對了,還有五處的……”
潛淵不耐煩地打斷道:“局長,這些我都知道。”
“近兩年內,我們華東局損失了五個人了呀。”方怡嚴肅地說:“所以要謹慎些,小心些,瞻前顧後些,我不希望你們再出事。”
法師在一旁插嘴道:“但是S市炸成那樣,我們總得去看一看吧?”
方怡聽到了這句話,貿然吼道:“現在不再去!”
潛淵的耳朵都差點兒被她吼聾了,只得說好好好,都聽您的,一邊安撫她,一邊把電話掛了。他對法師苦笑道:“這位新上司和老領導的管理理念不一樣。”
法師問:“前任局長是怎樣的?”
潛淵說:“賢和彷彿被架空了似的,什麼都不管,不發號施
令,不理會請示,不看文件也不做任何批示。我除了和他死前見過的那一面,往前推十年都沒碰到過他一次。不過話說回來,是他自己早就厭倦了這份工作,故意放任自流的。”
法師說:“這麼說,還是新局長比較負責啊。”
潛淵冷笑:“哦?你這麼覺得?從我的角度來說,她管得未免太寬,已經觸及到我的底線了。我們各行動處室最重要的權利就是自主:是否調查,我們決定;調查深淺,我們決定;甚至抓不抓那個選擇者,也是由我們決定。你知道華東局的局長意味着什麼?”
法師搖頭。
“英國女王的表弟。”
“什麼意思啊?”法師問。
潛淵說:“擺設中的擺設,但是平時要把架子端好,免得受人詬病。”
法師合十:“佛祖保佑,幸好七處長及時脫身。”
潛淵挑了挑眉,繼續盤踞在沙發上看新聞,然而新聞卻不再關注美華金屬廠的滅火現場,轉而報道什麼讀書節活動。半個多小時後,他打了個哈欠,臨睡前想起方怡的囑託,權衡片刻,決定不睡了,先去S市看看。
他不打算服從方怡,但也不想和她對立,他對待上級態度就像在官場上混了幾十年的老官僚,四平八穩,好好先生,爭取誰也不得罪,免得影響他們七處的正常工作。
他想去喊法師一起,卻發現人家已經在沙發上睡着了。他心想算了,不能打擾別人休息,於是穿上外套獨自駕車出門。
S市距離A市的直線距離是45公里,這還是市中心到市中心的距離,大家都屬於環繞上海的城市羣,按這個速度發展下去,不用十年就能連在一起。
潛淵把車開上了高速,在S市道口下去時卻遇到大堵車,堵了足足有好幾公里。原來爲了方便各地協助搶險和醫療的車輛,S市所有的道口都對公務車、軍車、消防車、救護車等等迅速放行,代價是隻給私家車留了一兩個通道。
S市人口達到四五百萬級,雖說在中國不過是個地級市,放到國際上卻已經是個巨無霸了,稍微一交通管制就變成了堵城。好在第一現在接近半夜,再堵也比不上早晚高峰,第二美華金屬廠的災情在那兒擺着,人命關天,就算被堵在路上也無法抱怨什麼。
潛淵跟隨着緩慢前進的車流耐心等待,在凌晨兩點才通過了S市道口,進入市區,然而市區也是關卡不斷。
美華金屬廠位於市郊一個小鎮開發區中。實際上那所謂的小鎮早就被劃到城市範圍內了,廠址甚至距離外環高架還不到300米。由於這個地理位置,城市所有的主幹道都變成了向它輸血的主動脈,消防車和救護車源源不斷地趕過去,其餘所有都要靠邊站。
潛淵在通過了幾道軍警設置的關卡後不得不棄車步行,越接近事故中心,當地政府的管控越嚴厲。美華廠周圍兩公里已經不允許社會車輛進入了,居民許出不許進,出去避難可以,想進來,就要檢查一下你不是別有用心。
在這樣突發大事件中,對輿論
的管控尤其重要,稍有不慎便流言滿天飛,當地黨委和政府的頭頭腦腦大概都快急瘋了吧,一定在想是不是自家祖墳出了問題,還是年頭沒有燒高香,怎麼會遇見這樣的事。
在數公里外,就能看見美華廠上方翻騰的濃煙和火光,走得越近,越覺得態勢嚴峻。夜色屏蔽了部分的煙氣,但橙黃色的大火觸目驚心。
已經押上了那麼多輛消防車,但火勢依舊難以控制,而且後續的小型爆炸不斷,以至於現場指揮員都不敢讓消防員過於靠近,誰知道美華廠的倉庫和車間裡面還囤積着什麼易燃易爆品呢?
而且由於之前的爆炸,附近的消防栓全部被破壞,消防車裡的水量有限會很快見底,剩下的水要靠水龍帶要從幾百米外拽過來,這對於壓制火勢十分不利。
潛淵站在美華金屬廠外,距離火場大約三百米,就能感覺到撲面而來的熱浪。濃煙裡夾雜着零星飛火,讓人不得不小心閃避,估計此時在火場中央奮戰的人連眼睛都睜不開吧,呼吸也更加困難,因爲火場中心的溫度往往在70攝氏度以上。
“傷亡慘重”不再是個預估的詞語,從現場的情況看,它就是鐵灰色的沉重事實。
潛淵嘆了口氣,他決定不再接近了,因爲完全幫不上忙。所有的線索都在火場裡,只有等到火滅了,他才能和警方一道,他在暗警察在明,細緻地檢查美華金屬廠的每一寸土地。
他想起老靳此時就在S市,於是走到偏僻無人處給他打了個電話。
老靳正守在某三甲醫院的大廳裡,身後的背景音嘈雜,完全不像半夜。他大聲說:“領導,我正等着獻血呢!傷者一定需要血液,我們普通市民不能救災,只能這樣盡綿薄之力了!不但是我,這裡烏泱泱全是人!”
潛淵問:“傷者都被送到哪個醫院?”
老靳說:“我有個哥們是急救中心的,我剛剛問過他。他說受傷的人不是集中送到一家醫院,而是送到S市包括附近城市的十幾家三甲醫院。燒傷很難處理,非常複雜,死亡率極高,不是所有醫院都有能力接收這樣的病人,就算三甲醫院,他們的燒傷科只能同時全力救治一兩個人。我還聽說咱們A市派出了12輛救護車拉傷員,按照一輛車拉一個傷員算,A市至少也得收治12名重傷員。”
潛淵點頭,轉念一想,又問:“輕傷員呢?”
老靳說:“這裡就有,我身邊就有!”
潛淵道:“跟住他,我有話問他。”
等他趕到那家醫院時,發現老靳並沒有跟住傷員,而且連老靳自己都丟了。
雖然時值半夜,但醫院急診部人擠人人挨人,大呼小叫,奔來跑去,有傷員,有家屬,有醫生護士,有官員和記者,有因爲別的原因半夜被送來急診和搶救的患者,還有不斷趕來獻血獻愛心的市民……真的很難想象早上八點醫院正常開門診時,這兒會是什麼情況。
潛淵五分鐘之內沒有找到老靳,便給他打電話,老靳在那一頭大聲嚷嚷:“住院部十樓,燒傷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