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俺答逼迫自己的侄兒東遷之後,蒙古分裂爲土默特蒙古與察哈爾蒙古,兩方雖然在血統上屬於同一族羣,但是在關係上非常險惡,幾如敵國。在俺答強大的兵威之下,察哈爾蒙古不敢直接對俺答動手,但是內心裡對其還是充滿仇視,兩邊的往來不多,互相都有提防。找到機會,也會捅對方一刀。
董狐狸所屬的山陽萬戶是蒙古人自己的稱呼,在明朝的稱呼中,則將其稱爲兀良哈,與朵顏、福餘合稱爲朵顏三衛。當日永樂靖難,爲永樂擔任先鋒衝鋒陷陣的,就是來自這三衛的精銳鐵騎。朱棣衝鋒在前,乃至前後八匹駿馬皆死於建文部隊亂箭之下,追隨其身邊鞍前馬後的近衛親隨,全是草原健兒。
等到靖難成功,京師三大營裡,三千營騎兵,就是來自朵顏三衛的精騎。只不過時移世易,後來的歲月裡,朝廷對於朵顏三衛的支持以及控制力度都在下降,三衛從明朝廷身上拿不到好處,忠誠度也就越來越差。等到察哈爾蒙古東遷時,三衛先後都被察哈爾蒙古吞併,稱爲達延、圖門這些東蒙古大汗的部下。昔日與大明的交情,其實已經談不到。
董狐狸作爲兀良哈部落的酋長,與辛愛的關係也不算疏遠。辛愛的三個妻子,都是董狐狸的女兒,兩下屬於姻親。如今扯力克繼承了辛愛的三個妻子,自然也就成了兀良哈的女婿。雖然土默特與察哈爾之間並無往來,但是兀良哈作爲一箇中間勢力,卻是與雙方都能扯上關係。是以長生前來擔任信使,也算人盡其才。
從三娘子嘴裡瞭解到長生與土默特的關係,范進微微皺起眉頭,“察哈爾這個時候派人過來,倒還真是時候。土默特如今局勢混亂,扯力克和兀良哈的人聯繫,這是向你施壓呢。”
三娘子冷笑一聲,“扯力克想做土默特的汗,肯定不會向圖門屈膝。但是眼下他地位不穩,一些辛愛的部下想要輔佐辛愛的兒子做汗,與扯力克並不和睦。爲了自己做大汗,他說不定會向察哈爾的狗賊低頭,暫時與他們合作,再向朝廷施加壓力。以蒙古重新合併作爲恐嚇手段,讓朝廷滿足他的條件。愚蠢!狡猾的狐狸看到新鮮的羊肉,也會變成愚蠢的狍子。他如果和察哈爾聯盟,註定死路一條!整個土默特部落,都會毀在他的手裡!”
“察哈爾這個時候插進一腿,只怕也不會是想給扯力克撐腰那麼簡單。最合適的選擇,就是扯力克承認圖門是自己的汗,向圖門稱臣。但是實際上,依舊各過各的日子,等到抄掠大明的時候,再幾路齊出,一起向大明發兵。”
三娘子點頭道:“這恐怕就是他們的想法。這些人都想着從大明身上咬一口肉下來,圖門的提議,算是對了所有人胃口。扯力克說不定覺得這樣做自己利益更大,鼠目寸光!安心在馬市做生意不好麼?能夠做生意解決的事,非要用搶的。簡直是天生的強盜胚子,應該被老天收掉!”
范進笑了笑,沒說什麼。自己的分析應該和事實差不多,雖然因爲自己的介入,導致辛愛早死,草原的局勢自己也猜不明白。但是想來,察哈爾的動機和自己想的不會有太大出入。圖門汗在萬曆三年進犯大明,其中董狐狸是主力部隊。結果被戚繼光一通悶頭暴打,侄子長昂被擒,兵馬損失大半。隨後的戰爭中,又損失了朵顏部的首領長禿,十幾萬大兵潰敗,元氣大傷。
蒙古人不是蝗蟲,不會死了一批立刻跟上一批。幾年前損傷的元氣,現在不可能補回來。圖門想對大明用兵,卻面臨無兵可用的窘迫。這個時候拉攏扯力克,就變得非常必要。以土默特的部隊攻擊宣大,圖門的人馬進犯薊門,東西兩路齊進,讓大明顧此失彼,這自然是蒙古軍最大的追求。事實上,鄭洛一直擔心的蒙古部落合併,就是怕九邊局勢變成這樣。明軍有條件在某個局部戰場打贏戰爭,但是同時面臨兩線作戰是否能勝,就是一件誰也沒有把握的事。
絕對不能讓他們合併成功,草原上不需要和平!范進的面上不動聲色,心裡已經拿好了主意。既然有人推崇尚武精神,認可誰的拳頭大誰就該得到的更多。就讓草原成爲樣本,讓持這種觀點的人看看,一個推崇尚武精神的勢力,將會變成什麼樣子。
自己這次蒙古之行如果說一開始有着任性的因素,現在看來,卻是來的恰到好處。如果沒有自己親自在草原爲三娘子撐腰,她能否頂住壓力,拒絕土默特與察哈爾的合併,怕是難以預料。畢竟察哈爾從名義上,還是土默特蒙古的主人。上層貴族未必認可,下層牧民裡有不少人還是認同這種觀點。就像董狐狸雖然效忠於圖門,卻不認爲把女兒嫁給辛愛有什麼不對一樣。
同血同種,都是黃金家族的子孫。即使有衝突也不過是兄弟打架,遇到狼羣時還應並肩作戰。這種觀念在草原上很流行,尤其眼下土默特和察哈爾都處於低潮期,兩個苦兄弟抱團取暖,共同向大明覆仇的思想很容易獲得百姓支持。要想讓這一幕不發生,就得自己想點辦法。
三娘子對於范進的分析也極爲支持,她現在的利益在於做草原實際的掌控者,在明朝的支持下在草原呼風喚雨爲所欲爲。察哈爾的提議從根本看,或許更符合草原各部落的利益,但是卻不符合她的利益,自然不會認可。不管從感情還是從利益上,范進都是她惟一的盟友。她琢磨了片刻,目光一寒道:
“乾脆,做了他們算了!”
“他們?”
“自然是長生加上扯力克。要想把那個下賤的牧奴子弟擡舉成大汗,扯力克也是要死的。無非是把這個過程提前一些,也沒有什麼大不了。”
“他們都是你的族人,按照草原上的說法,大家都流淌着黃金家族的血,你捨得?”
三娘子哼了一聲,“我又不是黃金家族的子孫,他們身上流的血跟我有什麼關係?不管高貴還是低賤,血放出來就都是那個樣子。黃金家族的榮譽也好,草原的未來也罷,如果我不是大汗,就跟我沒什麼關係。別婆婆媽媽的,趕快幫我想辦法。這件事可以自己做,但是善後就會很麻煩。我需要你幫我。”
范進點頭道:“辦法自然是有,幫你也可以。但是你也要承擔一些風險。”
三娘子面帶冷笑:“風險?這天下還有不冒風險就能得富貴的事?就算有,也是你們讀書人才有的機會。只要能坐上濟農,冒多少風險也值了!”
長生與三娘子的談判,於半個時辰之後,在他們的金頂大帳之內舉行。這頂帳篷高大寬闊異常,一頂帳篷的佔地,足以抵得上十幾頂普通帳篷。帳篷頂端以赤金裝飾,帳篷內則鑲嵌有各色寶石。長生執意把會談地點設在城外的帳篷,而非大板升城內,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要在三娘子面前炫耀這頂圖門汗的寶帳。這頂帳篷的傳承,可以上溯至博迪汗。那時候的察哈爾和土默特還是一個部落,那時候的蒙古也遠比現在強盛,足以成爲明朝的邊境大患。俺答汗後來可以造成庚戌之變,很大程度上也是享受了博迪汗的遺澤。
往日的榮光一如這頂寶帳上那逐漸褪色風化的金頂,隨着歲月的流逝而逐漸失去光芒。但是在長生的如黃巧舌之下,未來蒙古部落將恢復祖先的光彩,甚至可以猶有過之。
“我這次來,既是大汗的意思,也是佛爺的意思。”這次會談並沒有讓范進參加,三個蒙古頭領坐在一起,長生也就不再隱瞞開誠佈公。與俺答一樣,圖門汗同樣尊奉格魯派一代人傑索南嘉措,允許格魯派在察哈爾宣講佛法。而活佛在牧民中的地位如同天神,佛爺的旨意,即便是三娘子也需要謹慎考慮。
“佛爺的旨意?”
“正是如此。佛爺認爲,我們本來就是同根同源的兄弟,理應共用一個草場,同飲一河之水。大家都是血脈相連的同胞,明國則是千里之外的異族。與其向大明屈膝,不如我們團結起來,讓明朝人向我們示好。”
“活佛以大神通查看過未來。只要我們的部落聯合起來,就能讓明朝人心生畏懼。馬市的開放將由我們決定。另外,我們還可以獲得入貢的權力,繼續向大明皇帝進獻寶馬。佛爺會親自去一次京師,嚮明朝的萬曆皇帝演示神通,讓他們意識到與我們爲敵,將會觸怒神明,給自己帶來無窮災禍。只要明朝人退讓,我們的日子就好過了。”
三娘子冷笑道:“據我所知,與你們爲敵的戚繼光並沒有遭到災禍。反倒是這幾年時間,圖門汗忙着對付林中百姓、山中野女直,就是沒見他敢向大明射出一支箭。”
“休息是爲了走更長的路,偶爾的示弱不是怯懦,而是爲了誘騙兇猛的虎狼中計。這個道理哈屯應該非常清楚,其實這也是佛爺給大汗出的主意。”
長生臉上帶着笑容,“如果草原沒有了狼,就不會有那麼多人養狗。薊鎮太平的久了,明朝的皇帝就會忽視戚繼光的重要。按照明朝人的習慣,幾個月沒有找到獵物,就會殺掉獵犬。佛爺所獻上的,就是這麼一條除掉獵犬的方法。再說,我們的力量分散開,每一次進攻,都是在用一半的力量作戰,自然打不過強大的明朝。可是一旦我們拿出全部力量,明朝的邊軍絕對不是我們的對手。祖上的榮耀,將由我們的手重塑,辛愛汗的仇,也該由我們來報!”
三娘子看看長生,“你這麼說,不知道是有把握,還是拿我們土默特部落當孩子耍笑。”
“哈屯放心,大汗自然不會只是說說而已。河套的火篩頭人,已經答應與我們的合作。只要哈屯再次對明朝用武,他就會派出部隊參加聯軍。除此以外,我們的大汗也準備了十萬大軍。只要土默特這裡發動,我們立刻就會起兵。集合我們黃金家族的力量,就不用害怕明朝官兵。”
三娘子見扯力克目光裡滿是興奮之意,立刻潑了盆冷水上去。“集合黃金家族的力量,是不是先要分出個頭領來?馬羣離不開頭馬,我們也需要先決定誰來做大汗。”
“這一點大汗已經討論過了。土默特已經離開了很久,離開馬羣的馬駒,如今已經有了自己的一片草場,馬王也不會隨便就去奪取它。大汗的意思是,土默特部落必須向察哈爾稱臣,就像之前俺答汗做過的一樣。但是你們的生活,不會受到任何打擾。我們不會干涉你們的生活,只會和自己的兄弟一起放牧,一起對抗那些明朝的虎狼。之前我們進入土默特草場的部落,將全部劃給土默特的新汗。牛羊、人口,一概包括在內。今後大家是要去獵大明這支肥羊的,眼下一點羊毛,大汗不會在意。”
扯力克大喜道:“長生兄弟是說,所有進入我土默特的察哈爾部落,都歸我的部落了?”
“是的。這只是大汗的禮物之一,大汗的另一件禮物,就是這頂寶帳。從現在開始,這頂寶帳屬於土默特的大汗所有。大汗想讓大家知道,察哈爾所擁有的每一樣財富,都願意與土默特的兄弟分享。等到我們的坐騎越過邊關,進入中原,大汗會拿出更多的戰利品分給大家,讓每個人都能感受到大汗的慷慨。”
“慷慨?我看也未必。”
三娘子道:“大明的使者帶來了大筆的物資,在城外的車仗裡,有十幾萬石糧食。足夠我們整個土默特部落吃上一個月。這頂寶帳雖然很棒,但是卻不能給我們的子民帶來溫飽,也不能讓我們得到鐵器、絲綢和茶葉。我們需要這些,佛爺也需要這些。如果沒有這些孝敬,菩薩的災難會降下,整個草原都將陷入災難。”
“哈屯說的確實是個問題。”長生倒也不否認。“我們察哈爾最近的糧食也十分緊張,不可能拿出那麼多糧食支援我們的草原兄弟。但是我們卻有辦法,讓所有的草原人不捱餓。砍下他們的人頭,奪取他們的牲畜和糧食。這是每一個草原上的漢子都該做的事。我們從一生下來就是戰士,所需要的一切,都靠自己手上的刀來獲取而不是靠人施捨,扯力克汗以爲如何?”
扯力克點着頭,“我同意長生兄弟的看法。我們不應該向大明低頭。只要和察哈爾聯合,我們將可以發動數十萬大軍,明軍就算精銳盡出,也不會是我們的對手。尊敬的哈屯,我覺得你該考慮佛爺的命令,也該考慮整個草原的利益。明朝的官員並不值得信任,他們爲了自己的權力,可以隨時出賣自己的朋友,爲了自己的功勞,也可以隨時推翻前任的承諾。跟這樣言而無信的人,最好的辦法,還是通過武力讓他們低頭。”
三娘子眉峰一挑:“我記得你在大明可不是這麼說的!”
“哈屯放心,我會旅行自己的諾言。范進放過我一次,我這次絕對不會殺他。以長生天的名義,我絕對會放他迴歸中原,但是我從沒承諾i過會向他屈膝,也不認爲明朝是個好的合作對象。”
這時,一陣接一陣的銅欽聲響起,長生面上一喜,“哈屯,我的人已經得手。大明的物資有一部分已經是我們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