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八十五章 暴風驟雨(上)

風雨如晦!

雖然是大白天,但是天空中烏雲密佈如同鍋底,十步之外難以見人。一道道銀蛇如同逃出天界的妖魔,向人間墜落,隨後的霹靂,一如天神咆哮,令人心驚膽戰。滂沱暴雨自空中傾瀉而下,劈頭蓋臉向芸芸衆生抽打而去。

這種天氣對於普通百姓而言,自然是無比惡劣,可是對於處於交戰狀態中的雙方士兵而言,或許可以算作老天爺的恩賜。受制於技術,在這種天氣裡,將領難以掌握部隊,所以通常情況下,這種惡劣天氣不會有戰爭發生。處於生死邊緣的士兵,可以躲在營房裡,一邊將沒入帳篷裡的水向外淘,一邊感謝上天,自己終於又多活了一天。

與處於進攻一方的蒙古人相比,鎮武堡的守軍日子多少還是好過一些。這裡是位於草原與腹地交界的一處小型石制堡壘,賬面上額兵兩百人,實有士兵七十餘人。但是主將張宗禮是蒲州張家的子弟,,可以從家裡獲得一部分支援,在需要時可以拉來一些佃戶青壯,勉強可以把人湊到一百。

這座堡壘位於山地之中,與附近山頭的平虜寨遙相呼應,雖然在地圖上看上去至關重要,實際並沒有多少油水。蒙古人與大明打交道時間長,於這種欺騙兵力的堡壘極爲了解,不會往這裡投入太多力量,有一百來人,差不多就可以支撐到戰爭結束。

比起其他地方,這裡的士兵最大的福利就是可以吃飽飯。張宗禮帶兵手段沒有多少過人之處,惟有恩義相結生死相托八個字而已。靠着自己在張家的關係,當然也靠着那隻存在於花名冊上的袍澤應領糧餉,鎮武堡裡的守軍可以吃飽飯,在這種天氣裡還可以有吃到一點油腥,喝上一口熱酒,比起同袍,自然就是神仙過的日子。

這裡的房屋修建於吳兌時期,後來鄭洛又投入本錢修繕,居住環境非常惡劣,人住在裡面如同坐牢,但是勝在堅固。像是這種暴雨,主將的屋頂也僅有兩處漏水,下面各用個木桶來接,就不影響吃酒。

張宗禮和他的心腹自然不受配額限制,酒肉足額供應。幾人猜拳行令,吃得快意,一名手下都司(注1)笑道:“辛愛那幫人,這時候估計都泡在水裡受罪呢。這幫韃子不知道發什麼瘋,爲了一個婆娘居然興師動衆的打仗,也不看看月份。這時候是動武的節氣?不是熱,就是大雨,咱們的地勢高,不用擔心你雨水。他們紮營在平川,糧草說不定都會被雨水泡了,到時候吃着發黴的糧食,看他們拿什麼氣力打仗。”

張宗禮搖頭道:“話別說那麼死,辛愛的人哪怕是吃馬肉也好歹有東西可以吃,我們不少營頭想吃發黴的糧食也吃不到。這次辛愛是下了本錢的,鋪天蓋地的大兵殺過來,前面敗得一塌糊塗,輸贏可是難說得很。咱們吃糧當兵,心眼可要靈活一點,對得起自己的餉銀就是了,犯不上爲了別人的天下,丟了自己的腦袋。”

另一名小都司連忙道:“是啊,把總說的是。要不是把總神通廣大,我們這裡早就餓死了。孃的,說好三天一送給養的,結果十天也未必送一次,爲他們賣命,那不成了傻子?”

張宗禮大笑着將一杯酒灌入喉中,“是啊,大家雖然命數不好,當了丘八,可是自己不能就把自己的命不當一回事。上面的老爺可以爲了自己的烏紗,拿我們的命做耍,我們自己不能這麼糊塗。等到真打起來的時候,只管鳴銃放炮,讓上頭聽到咱們這挺熱鬧就是了,犯不上真的拼命。回頭尋幾個倒黴蛋的人頭交上去,還是個戰功。千萬別跟平虜寨那邊我那傻兄弟學,三百人的寨子,實兵二百七十出頭,都像他一樣搞,大家就都等着喝西北風吧。”

方纔說話的都司道:“把總說的是,可是聽說巡按老爺要來邊上巡視。若是被他逮到,也不是好玩的。聽說他那尚方寶劍可以先斬後奏。”

“斬個球!”張宗禮不屑道:“那是朝廷說來嚇人的,用不着真信。那玩意在上面眼裡是尚方劍,在咱眼裡,就是塊廢鐵。他要敢砍我的腦袋,我就敢跟他動刀!老子這些年在這鬼地方爲皇帝守大門,他在中原吃香喝辣。他想斬我?我斬他奶奶個腿!”

他大聲罵着髒話,過了好一陣之後,才又安慰幾人道:“不用擔心,那欽差是我們張家的門生,不會爲難我的。只要聽我的話,保你們不會吃虧。”

幾個親信點頭笑着,心也就放下來。窗外雷雨更疾,幾人隨着隆隆雷聲,喝得越發暢快。就在這時,一名親兵忽然推門而入,帶着滿身泥水跪在張宗禮面前,神色惶急:

“總爺,外面有人叫咱們開門!”

“有人?這見鬼的天氣,哪來的毛神讓咱們開門?不要理他。喊幾個弟兄去看看,留神是韃子偷營。”

幾個軍官也把酒杯放下來。不管人品如何,能在九邊這種地方生存下來,自身的能力和警惕性都不會低,在專業領域方面的素養足以值得信任。就在幾個人準備摸了刀子出去看情況時,那名親兵才補上了後面一句:“他們說……自己是巡按大人身邊的護兵,巡按大人就在後面。是真是假,得總爺您拿主意。”

幾個周身酒氣的軍官帶着十幾個睡眼惺忪的軍兵,手忙腳亂地打開那沉重厚實的木門,便看到雨幕中的隊伍。

隊伍的規模不算太大,只有幾十人,爲首的是個年輕的男子,一臉英武之氣。雖然沒見過范進,但是從精神面貌上,這個男子給這些人已經莫名的熟悉感,讓人下意識認定這就是個軍人,是以絕對不會是巡按。隨着男子讓開身子,幾個身穿蓑衣,頭戴斗笠的人走過來,爲首者掀開斗笠,朝張宗禮看了一眼,隨後將一枚印章朝他手上丟去。

“自己看看,免得說我是冒認。”

“不敢!卑職不敢!”張宗禮這時早沒了方纔喝酒時的豪邁,人跪在雨水中,連頭都不敢擡。身後的士兵也齊刷刷跪下來,人人心中忐忑不安。不管嘴巴上怎麼強硬,總歸是大明朝的士兵,見到代表朝廷的巡按心裡肯定比較慌亂。再者說來,大明邊軍自身就是一坨爛賬,如果按照規條查下去,基本沒誰是乾淨的。在另一個時空中,張居正死後戚繼光被清算,重要罪證之一,就是薊鎮練兵糧餉開支賬冊全部丟失,無從覈銷。以戚繼光爲人尚且如此,其他人就更不必說。不查自然沒關係,如果想要查誰,誰的腦袋一定留不住。

是以當欽差出現在面前時,這些人的心思都有點忐忑,包括早已經得到消息的張宗禮。他本來已經有所準備,可是當范進的目光掃過他的面門時,恰好空中一道閃電劃過,隨着便是一聲驚雷,他的心莫名一緊,眼前的白面書生在閃電映照下,相貌竟是異樣猙獰。

范進並沒有發火或是懲辦誰的意思,走進來就直奔張宗禮的房間,看着桌上的酒肉一言不發。張宗禮摸摸頭,陪笑道:“弟兄們這些日子太辛苦了,下大雨的時候沒仗打,所以小的犒勞犒勞大家。”

張財這時摘下斗笠露出面目,朝張宗禮道:“這話說的混賬!你們在房子裡還辛苦,欽差老爺冒雨登山又怎麼說?一點眼力見都沒有,真不知道你是怎麼學的差事。快去重新備辦一桌酒席,越快越好。還有房子預備好沒有,老爺這隊一共六十三個人,全都要休息,要口糧。哪個辦不下來,就算老爺不辦你,咱張家的家法也不饒。”

“財伯別生氣,小的這就去辦,馬上去!”

張宗禮擦着頭上的雨水,轉身向外走,張財朝范進賠笑道:“這幫丘八,就是腦子不好用,一點眼力見都沒有。老爺別跟他們一般見識。”

“無妨。我來這裡是求財的,只要生意做得成,一切都好商量。”范進這時已經在身邊的人伺候下,脫下自己的斗笠蓑衣,身邊兩個女子,一個年紀略輕英姿颯爽,一個年齡大一些,卻如盛開牡丹,正在好年華。

張財在塞外跑生意時遠遠見過三娘子幾次,現在看來,感覺這上了幾歲年紀的女人有些像是三娘子,但是又拿不準,只在心裡記下。他又道:“張宗禮這個混賬東西,不懂得怎麼伺候貴人,還得老奴去教他。老爺在這裡寬坐,老奴去去就來。”

“您請便。其實酒肉的事都好說,只是辛愛那邊?”

“老爺放心,消息老奴會安排人送,這一半天肯定就有下文。”

張財行個禮,扣上斗笠出去,不多時就找到了正吩咐部下預備酒肉的張宗禮。兩人站在露天,任雨水打在身上,低聲交談道:“我們的人算上我只有九個,其他五十四個都是范進的人。在大同遇刺時,范進露過一手,他會功夫。其他的人也不是廢物,全都帶着鳥槍,帶隊的戚金是戚繼光的侄子,將門虎子不好對付。你的人好用不好用?”

“財伯放心吧。我的人雖然比他們少,但是是上過陣殺過人的,打起來不吃虧。只要動上手,其他人就沒了退路,只能跟着我幹。沙裡飛的馬隊在山裡藏了兩天,就等我們的消息。他那一百多人雖然不能攻城,可要是在平地上較量,起碼能拼掉范進一半的家當。再說不是還有大汗了麼?”

“廢話,辛愛的人動了手,我們就被動了。老爺子有話,要光明正大的辦他。到時候還能給你請功,讓你升官。”

“今晚就動手?”

“別急,等到交易的時候,標營一露面,你立刻就動手抓人。”

“一切聽財伯吩咐!”

邊牆之外,大小帳篷匯聚成一片汪洋,象徵着軍勢的龐大。自俺答封貢以來,這還是土默特部落第一次集結如此龐大的部隊,以近八萬人的兵力,向大明邊境施加壓力。兵多累將,如此龐大部隊的調度安排,乃至物資補給,都是巨大的壓力。辛愛在得到大軍支持的同時,也承受着這些俗務帶來的巨大壓力,讓他本就病弱的身軀,負擔越發嚴重。

雖然在之前的較量中,蒙古軍取得先手,但是辛愛也知道,那是自己在明朝的臥底,以及明軍自己不想出力雙重作用下的結果。距離真正的勝利,還差得很遠。對手是個頑強而又善於用兵的老人,每次自己得勝之後,他都能及時收攏部隊,重新組織防線。眼下的優勢還不能轉化爲勝勢,而自己的物資儲備卻已經不足以支持長期的消耗。必須找到個合適的機會,給明軍足夠的殺傷,同時還必須保證自己這邊傷亡不高。

畢竟明朝人口的數量遠超過土默特部落,跟明軍比傷亡,絕對是下策。他皺着眉頭,在簡易地圖上比劃着,思考着下一步計劃。這時,帳篷門掀動,他的兄弟扯力克從外面走進來。這是個高大而又強壯的漢子,相貌很是醜陋猙獰,如果不是一身發達的肌肉,恐怕沒哪個姑娘願意接近他。但是在他粗獷的外表下,卻有着過人的謀略。

他看看地圖,微笑道:“大汗還是拿不定主意?”

“扯力克兄弟,你看看這裡的地形,如果我們去了那裡,明朝人給我們設埋伏,我們就很被動了。雖然代王府和張家都有消息過來,可是我還是不放心,把本錢都投進去。”

扯力克嘿嘿一笑,露出一口黃牙,“想吃上好的烤羊,就不能怕燙到舌頭。依我看,明朝人肯定在這裡設了伏兵,張家……多半上當了。”他粗大的手指在平虜寨、鎮武堡一線重重一戳,“獵人下了夾子要獵狐狸,但是如果去的是一隻老虎,又該怎麼樣呢?我會帶兩個千人隊作誘餌,把他們的部隊引出來,大汗帶八個千人隊再吃掉他們的伏兵。鄭洛手上能用的牌不多,可靠的部隊只有自己的標營加上大同的撫標。別看這幫文官平時鬥得厲害,但是和我們作對時,就會放下仇恨,一起和我們拼命。我們的一個萬人隊,對付他們的六千人標營,即使不贏也不會輸。打掉這支部隊,就像是馬羣失去了頭馬,其他的部隊也就沒什麼可怕了。”

辛愛一愣,問道:“扯力克兄弟,那我們怎麼對付范進?”

“當然不能像張家說的那樣,殺了他以後還怎麼和大明做生意。我們抓住他,和大明談妥了條件再放人。就像當年把漢那吉跑到大明一樣,這次只不過是反過來。以前是父汗求着大封王,這次我們要大明求着我們做王!”

“可這個萬人隊是我們全部的本錢……”

“如果這次賭不贏,留多少本錢又有什麼意義?再說鍾金哈屯……”

辛愛無語。

暴雨如注,天地變色。平虜寨的大門打開,一隊百人以上的隊伍進入大寨,隨後寨門關閉。約莫一個時辰之後,一場騷亂髮生,於頓飯之工後平息,雨水中已經多了無數暗紅顏色。

山中,悍匪沙裡飛臨時的駐地營外,一支隊伍在雨中悄然來到,乾淨利落地解決了幾個崗哨,隨後摸進了帳篷裡。以一路快刀成名的沙裡飛剛剛抽出自己的彎刀,一道白光以抵眼前,刀劍相交,刀鋒斷成兩截,身上的皮甲也被劃開,沙裡飛一個懶驢打滾好不容易滾到外間,卻見營地裡已經化成修羅屠場。

一個手持長戟的男子在外面埋伏多時,沙裡飛剛站定,長戟就如幽靈般從暗處襲來,一擊刺入他的後腰。沙裡飛一聲怪叫,強忍巨痛向前疾奔,想要擺脫死局。帳篷中的人已經衝出來,一劍乾淨利落地劃過他的咽喉。直到此時,才聽到持劍人的聲音:“江南薛素芳,特來領教沙裡飛的快刀,公平比武,死生不論!”

沙裡飛死前最後的一個念頭就是:這聲音真好聽,這話真無恥。

第四百九十四章 翁婿第三百四十三章 緣定三生第三百二十六章 不同表現第四百七十八章 春景(下)第二百零五章 慧劍斷前緣(上)第四百八十八章 辣手無情第五百四十一章 落子(下)第三百五十三章 有室如牢第五百零五章 錦囊三策第八十四章 立國之謀第五百三十四章 用心良苦第一百五十四章 手段 (上)第三百八十一章 起步第六十八章 利益交換第二百八十六章 鐵案第一百五十一章 劉勘之第三百五十九章 巧設羅網(上)第二百六十九章 提前殿試(下)第四百四十九章 名利雙收(上)第二百三十三章 大鬧崇文(上)第七十四章 互相利用第二十六章 夜話(下)第一百四十九章 衝突(上)第三百七十八章 虧空第三百六十一章 醜聞第四百二十二章 復興希望第一百四十三章 亞魁第二百九十四章 整肅京師第五百零二章 我只道鐵富貴一生註定(上)第七十五章 我有寸鐵可殺人第五百三十三章 初會鄭洛第五百三十八章 不歡而散(上)第一百六十九章 誅心(下)第三百四十九章 用計收心(上)第一百二十五章 絞索(下)第五百章 娶親(上)第一百七十四章 文武雙狀元第五百九十四章 草原驚雷(下)第四百零一章 楊家遭難第一百五十六章 分道揚鑣第五百四十一章 落子(下)第四百一十三章 情比金堅第一百四十六章 送別(下)第五百二十一章 高擡貴手第一百一十四章 戰旗第二百四十四章 膽大包天範退思第四百九十六章 辦學(下)第二百六十一章 范進的反擊第四百八十四章 馬湘蘭的心魔第六十四章 畫影圖形第一百七十八章 病倒第一百一十五章 酬庸第五百章 娶親(上)第六十一章 發達第四百零八章 救場第五百四十九章 賣破綻第五百八十二章 獵手獵物第十九章 依稀往夢似曾見(上)第一百六十五章 少年意氣皆堪託第五百六十九章 香餌(上)第一百三十四章 當然選擇原諒他第三十八章 功名(下)第三百零四章 小卒過河第八十八章 分功第三百八十二章 翻江水與燎原火第三百零九章 馮保的報復第二百一十四章 祥瑞第二百二十一章 裂痕第三百三十章 奪情第三十章 縣試(下)第五百二十一章 高擡貴手第二百九十六章 善惡到頭終有報(下)第一百七十三章 秦淮會(下)第一百四十五章 送別(上)第六百章 神明庇佑土默特(下)第二百六十八章 提前殿試(上)第三百九十二章 初次交鋒第二百五十一章 相府偷會(下)第二百五十六章 賀禮(上)第一百章 招安(下)第五百五十九章 穿梭時空的降維打擊第一百八十五章 有冤報冤第四百六十一章節婦清官(下)第五百一十二章 新的對手第一百七十章 取捨難定第四百六十章 節婦清官(中)第四百五十七章 範氏新政(上)第四百零一章 楊家遭難第三百零八章 張居正的打算第三百一十七章 官衣賀喜第四百四十四章 家變第七十三章 考覈第二十一章 簪花第五十二章 國事家事考事事必關心第二百七十一章 南轅北轍第一百六十一章 好部下與好兄長第十五章 闖關第六章 兄友弟恭第五百九十七章 旭日(下)第四百八十章 十三太保,退思當道(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