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三十七章 薛五尋親(下)

老人對於女兒的到來,倒也不是無動於衷,張羅着要女兒留下吃飯,也吩咐着孫子們準備好吃東西。薛五對三個侄子的印象不深,不過總歸是血脈親情,看着他們就能想到戰死沙場的二哥以及如今還身陷囹圄的大哥,心內難免生出一種母性關愛,拉着三個孩子去洗手。

三個小孩子對於薛五顯然有些怕,不住地往後躲,嘴裡叫着爺爺,薛文壁揮手道:“那是你們的姑母,自己的骨肉至親有什麼可怕?隨着去,按你們姑母的吩咐做事,誰敢不聽話,打爛他的P股!”

范進同來的扈從自然地退到外面,有人已經跑去採辦食物,薛文壁也不阻止,打量着范進道:“過去在江南時,範老爺這樣的書生見過許多。在這片地方,您這樣的讀書人就看的少了。在這裡都是些大老粗,讀書人很少,這些軍衛的子弟從小就只知道拿刀子殺人,不知道做人的道理。一代代傳下去,地方也就變得越來越野蠻,與東南的差距也就越來越大。如果有些範老爺這樣的書生肯來這裡,教孩子們做人的道理,這裡就有希望了。”

范進一笑,“只怕他們來了以後也是水土不服。不是被當地人欺負,就是被韃虜砍掉腦袋。打仗的時候,會被抓上城頭協防,最終被白白耗損掉。像老人家這樣允文允武的人物,只可遇不可求。”

他說話間目光掃視,在院落裡發現了石板,以及一些沙土外加柳條,看得出是薛文壁用來教導孫子寫字用的。不管老人在邊地被影響到何等地步,骨子裡終究是個儒將,不會因爲幾年邊地生活,就讓他把曾經學過的道德文章都扔掉。

總歸是當過指揮使的人,不至於糊塗到認爲武藝嫺熟就是好兵,深知文章比刀劍更有力量的老者,自然不會放棄教授孩子們文化的工作。而且從嚴格意義上講,陽和堡這裡多幾個少幾個書生其實都改變不了大局,老人要的也未必就真是書生那麼簡單。

薛文壁順着范進的目光看過去,隨後點頭道:“是啊,老夫有空的時候會教這幫小東西唸書,不過人上了年歲,精力大不如前。操心的事情又太多,對孩子們的教導顧不上。娃娃們可憐啊。想要讀書,卻找不到教習。大同離這裡不過百里之遙,不但有衛學還有教諭,每過幾年就會有幾個秀才舉人出來。只差一百多裡,便是天壤之別,老天對這裡的娃娃太苦了。”

范進道:“前後幾任宣大總督,就沒人想在這裡建立衛學?”

“不是不想,是建不成。督撫疆臣都是國朝棟樑,如何不知詩書之用?一個人如果不讀書,不識字,就不會明白道理,心中不知是非。普通人不懂道理,往往胡作非以身試法,武人手中有刀,如果他們不懂道理,就會破壞規矩,天下就要大亂。督撫們自然不想看到那一步,可是看得到是一回事,能不能管,就是另一回事了。這裡的環境太惡劣,想要建個衛學實在太難……”

剛說到這裡,門外忽然傳來一陣喧鬧聲,幾名護衛走進來在范進耳邊道:“那個朝薛姨娘吹口哨的混賬被人捆了來,所示要給薛老爺子當面請罪。屬下不敢擅自做主……”

“讓人進來吧。這不是我們的地方,不要隨便攔人。”

不多時,就見那彪形大漢赤着上身,鼓着一身肌肉,五花大綁的被推進來,背後還負着一根木棒。一走進來就大叫道:“薛老爺子,我李彪不是人,不知道你有個那麼漂亮的女兒,更不知道她回來看你,朝她吹了幾聲哨子。您老人家隨便發落,就算打死俺也沒話說。”

薛文壁問了兩句,隨即一把奪過木棒,也不見他如何用力,兩手左右一分,兩腿原地不動,那條粗木棒就斷成兩截,隨即又隨手一扯,那粗麻繩便被解開。薛文壁隨即一腳將大漢踢了個筋斗罵道:“李瞎子,你這鳥人不改改你的脾性,早晚把性命送掉。負荊請罪這法子還是你跟我學的,別在我眼前用,我還不曉得你?一身鐵骨,捱了韃子三刀七箭都不層死,區區木棒給你撓癢?真想請罪,下次背條狼牙棒來!你有這時光,好好盯着點窯,這幾日磚坯燒的不好,可是要好生在意着,否則一準出大事。”

李彪笑着站起身,又看看范進,隨即看向薛文壁:“老爺子,您女兒如今遇到貴人,您還用得着擔心這燒磚的事?”

“滾蛋!再敢胡言亂語,老漢一隻手也撕碎了你。三天之內燒不出好磚,我把你塞進窯裡去燒!”薛文壁罵了幾句,把這李彪罵走,纔對范進道:“這鳥人三十四歲了,還沒成親,所以看到女人就眼饞。沒辦法,這地方男多女少,女人想盡辦法往外跑,外面的女人不願意過來,所以好多人都討不到老婆。其實他打仗是把好手,他身上缺的物件,都是損在韃虜手裡。最後直到當不了兵,纔來這裡燒磚。一到陰雨的時候,身上的傷口發作,疼得他痛叫整晚,但是轉過天來他還能拍着胸口吹牛,自己身上的傷全在前面,背後什麼傷都沒有,就這一條能吹一輩子。”

范進點點頭,“這裡的環境是太辛苦了,鄭洛把老人家安排到這裡,確實不大妥當。”

“這不怪鄭軍門。當初梅二哥把我們全家從陝西調過來避難,安置我們住在城裡。窯廠這邊,都是軍衛裡的老弱殘兵,上不得戰陣,就來這裡燒磚。這陽和堡是在洪武三十一年的時候,由中山王徐老千歲主持包磚,內用夯土外面包磚,到現在這許多年頭,莫說是磚,就是鐵也早鏽完了。所以修這窯廠,就是爲了燒磚更換,修補城牆。可如今這城牆怕不是修的事,得要大動一次,偏這個時候韃虜要鬧事……老天爺跟我們作對。老夫總算比這幫粗坯懂得多些,能在窯上做點事,總好過在家裡吃閒飯,再說,也能爲文龍贖罪。”

范進道:“老人家,你也相信內兄有罪?”

“自己的兒子自己知道,若說他敢強污民女自是不會。可是砍了幾個韃虜腦袋,手頭多了幾文犒賞,就要去吃酒這也絕對是他的作爲。本來他和長策去大同,是給陣亡的袍澤家裡送錢,好死不死卻跑去找女人,這也是他自尋死路不怪別人。”

“老泰山,小婿聽說內兄是惹上了代王府的女人?”

薛文壁一擺手,“老爺不必客氣。老朽乃是戴罪之身,萬不敢攀扯官親。老泰山一句,千萬不要提起,否則老朽就不敢和大老爺說話了。老朽在江南時,也以爲宗室子弟,各個都是富貴人物,直到來了這裡,才知道大錯特錯。親王郡王自然是富貴,到了下面就不好說了。有的人富甲一方,也有的窮困潦倒,比乞丐也好不到哪裡去。”

明朝建立之初,朱元璋定製度不許宗室與四民通,就是不許宗室從事任何工作,全部開銷來自田地和祿米。到了萬曆時期,宗室孽生滋息規模龐大,已經成爲大明朝的一顆毒瘤。像是山西一共五百多萬人口,宗室人員在冊的就有四萬多,差不多一百人負責一個宗室壓力不問可知。就宗室內部而言,也出現了嚴重的分化,生存狀態差異巨大。

祿米發放到藩王一層,下面的將軍、中尉等等,都是從藩王手中領取祿米。藩王近水樓臺,自己自然大發橫財,連帶郡王一級以及親支近派,都可以落個豐厚身家。真正倒黴的是遠支小宗,自身在朝廷裡沒有發言力,想抗議都找不到地方,祿米被扣了沒地方說理。表面上雖然是天家苗裔,實際反倒受制於王府的下人管事。

限制於身份,這些人不能從事任何工作,得不到祿米的前提下就只能餓死。乃至到了萬曆時期,已經有一些偷偷跑出藩地,隱性瞞名當流民打工,去謀一條生路,或是乾脆繼承祖宗基業,拿起打狗棒去當乞丐。

女性宗室情形也是這樣,雖然她們在得到名字後,從制度上可以得到田地和祿米。但是到了基層的宗室女子,這種制度也很難落實,受制於吏員盤剝,宗室的壓榨,很多遠支弱宗的女子到了二十幾歲得不到名字,也就得不到嫁妝不能婚配,成了老姑娘。比起婚姻問題,更要命的是吃飯問題。沒有名字就沒有祿米,在山西這種地方想要活下去都很艱難。

一些走投無路的女人,被迫用最爲人類最爲原始的方式換取活下去的口糧,一些人也抱着嘗試金枝玉葉的心態樂於光顧。大家都心照不宣地保守秘密,否則誰也沒得玩。

按照薛文壁的說法,自己兒子顯然就是酒後找了這麼一個女人,然後被宗室捉到現行。至於爲什麼現場還有個薛長策……道理也簡單,省錢。畢竟邊軍都是苦哈哈,做這種事也要精打細算,能省一點是一點。這裡面的設計因素傻子都看得出來,可問題是看出來也沒用。薛家本來就是發配邊地效力,薛文龍在陝西那邊還有過毆打宗室子弟的案底,只不過明朝的行政體系和科技水平決定了,他在陝西被通緝不影響在山西立功受獎。可如果這件事鬧大,連陝西那邊都得到消息,那怕就真的不止死一個薛文龍那麼簡單。

薛文壁朝范進舉起水碗。“這裡都是窮人,買不起好酒孝敬大老爺,就連這水也不是好水。但我們有的除了一顆忠心,就只有這水。不知老爺喝了這水,能不能答應老朽一件事。”

“老泰……老人家有話只管吩咐,不必客氣。”

“若是大老爺方便,能否把長策的性命保下來。他和文龍不同,乃是家裡的獨子,成過親,可是老婆難產死了,一屍兩命,到現在還沒有子嗣。如果他被斬了,他家就斷了香火。另外梅氏那個女雖然做了些錯事,但是她爹與我是結拜手足,也是爲了朝廷戰死沙場。若是讓她入樂戶,我怕她死鬼老子面上無光,就算念着她爹的戰功,也不該如此。”

“這是自然。我不會讓梅氏做樂戶,也不會讓內兄和蕭長策被斬。不過晚輩有些地方不太清楚,大同的環境如此惡劣,連宗室都要靠那種方式謀生了?”

薛文壁沒回答這個問題,只看看范進,隨後道:“五兒與我分別多年,我想讓她今晚在家裡吃飯住一晚,大老爺不知意下如何?”

“應該如此。晚輩也要在老前輩家裡討口飯吃。”

薛文壁不置可否,只點點頭。范進陪他說了幾句話,這時窯廠裡的幾個婆子已經來到薛家,幫着薛文壁操持飯菜。看着兩下說笑的樣子,關係極是親近,彼此如同一家人。范進傳下令去,扈從們出去採辦米糧,一口氣運來十石糧食,宴請整個窯廠的居民吃喝。

米糧一多,人手就不夠用。整個窯廠這邊的居民凡是沒工作的都動起來,幫着操辦,或挑水或升火,忙得不亦樂乎。范進道:“急切之間肉食準備的有限,這倒實在慚愧。”

薛文壁搖頭道:“酒肉都是給打仗的男丁吃的,這裡的人都知道,不上陣的人有飽飯吃就足夠。其他的,沒人挑剔。老朽也算借大老爺的光,讓他們吃一頓飽飯。這段時間趕工,大家辛苦,可是依舊只能吃五分飽,大老爺倒是幫了我的大忙。有這頓飽飯,或許明天就能把磚燒成。大老爺可以問問手下采買的人,這些米糧一共花了多少銀子,就知道大家過的什麼日子。”

范進這邊的人採辦糧食向來不在意價格,反正巡按走一趟山西絕不會賠錢。等到范進發問,負責採辦的張鐵臂才道:“這裡的糧食比大同還貴,一兩八錢採買一石。”

他話音剛落,一旁正在燒柴的一個婦人急道:“一兩八錢?這個時候糧食怎麼落價了。這位大爺您行行好,能不能勻個一斗半斗的糧食,我家小四還小,整天跟我喊餓。我這當孃的也沒有辦法,只要能讓他吃幾頓飽飯,做什麼我都願意。”

第一百六十三章 吉王的禮物第一百五十九章 十面埋伏(下)第三百零七章 反戈一擊第二百三十八章 捉拿范進第四百九十六章 辦學(下)第四百一十六章 還不清的債(下)第二百五十章 相府偷會(上)第二百七十九章 暗訪第四十七章 折銀代役第五百六十五章 辛愛第四百六十七章 范進的修、齊、治、平(上)第三十三章 閱卷第三百二十九章 激流勇退第二百九十七章 戰勝心魔第三百六十四章 施壓第二百七十七章 衡文(上)第三百八十八章 整治捕快(下)第四百五十六章 熄滅的火第五章 重定社火第一百九十五章 女兒心(上)第一百九十六章 女兒心(下)第一百九十六章 女兒心(下)第四百五十七章 範氏新政(上)第三百七十二章 燒冷竈第七十四章 互相利用第三百五十一章 鐵娘子(上)第二百四十四章 膽大包天範退思第五百六十九章 香餌(上)第二百四十二章 可憐天下父母心第三百零八章 張居正的打算第五百三十章 鳴冤第四百七十二章 冬至(中)第四百七十九章 十三太保,退思當道(上)第一百二十二章 定策第一百二十九章 擺明車馬第六十三章 錦衣來訪第四百五十三章 甜美果實(下)第二百四十四章 膽大包天範退思第五百八十八章 烽火(下)第一百一十三章 逃亡第二百四十三章 京師不太平第五百零二章 我只道鐵富貴一生註定(上)第四百三十五章 楊家危機(上)第九十五章 良辰美景入畫來第三百四十三章 緣定三生第四百二十五章 治水之議第四百一十八章 再給一個機會(下)第一百零七章 死地(上)第四百七十章 千金賞第三百一十章 涅槃(上)第八十八章 分功第四百零一章 楊家遭難第五百三十九章 不歡而散(下)第二百七十七章 衡文(上)第三百二十章 自告奮勇第一百三十三章 勒石記功第七十八章 講斤頭(上)第五百五十八章 報仇雪恨(上)第二百七十章 鬥智第三百八十八章 整治捕快(下)第二百六十八章 提前殿試(上)第五十六章 丹青(下)第一百七十章 取捨難定第二百一十七章 美人佯醉索人扶第二百五十章 相府偷會(上)第一百零二章 探監第二百零九章 試探第二百六十六章 門生與座主(下)第四百九十三章 左右逢源第二百八十九章 困獸之鬥第五百七十章 脫鉤第五百六十九章 香餌(下)第四百八十七章 大局爲重第五百六十五章 辛愛第一百七十一章 徐維志第二百八十六章 鐵案第五百三十一章 線索第一百九十七章 天花第二百二十七章 夜戰第五百五十一章 表態(下)第十三章 初陣告捷第四百七十七章 春景(中)第三百八十三章 謀事佈局第五百四十六章 告狀第七十六章 勝券第四百五十一章 名利雙收(下)第五十七章 閒來寫就青山賣第四百四十六章 算盤(下)第二百九十章 月黑風高(上)第四百四十二章 豪雨(中)第五十九章 借艇割禾(上)第三十九章 洪總甲的報復第二百一十二章 溫馨時光(上)第六十四章 畫影圖形第三百五十五章文學少女第三十七章 功名(上)第四百八十九章 恨嫁之女第四百一十九章 貢使真相第四百一十六章 還不清的債(下)第三百一十一章 涅槃(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