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前世的影視作品或是范進所從事的戲曲工作裡,往往將知縣描述成一個偵探兼職法官,主要工作是審問案件,平反冤獄,順帶還要懲辦個惡霸之類。微服私訪,偶爾還要被人抓起來打。直到在羅山任虛擬知州時范進才知道,其實審案問案這一部分,在知縣的工作裡所佔比重並不大。
文教、農桑、祭祀、水利興修、基礎武備……看看衙門的六房,吏戶禮兵刑工,與朝廷六部一一對照就知道,實際上縣衙就是最基層的迷你小朝廷。縣令如果比做皇帝未免大逆不道,可事實上皇帝的工作下放到基層時,確實就是有縣令完成。一縣的民生系在縣令一人之身,於審案問案這方面其實倒是個小節。
以上元縣爲例,怎麼讓自己管界之內的百姓生活好些,減少逃亡,怎麼振興經濟,怎麼讓民風淳樸,老百姓遇事想到打官司不是打架,這些都比問案來的重要。之所以古代官員希望民無訟甚至嚴格打擊訟師,一大因素就是希望減少自身工作量,讓自己少操點心。比起審問案件來,怎麼和吏員爭權纔是縣令最需要做的工作。
舉個例子,范進看到的田地和丁口數字,來自於縣衙的魚鱗冊,那東西只能看看,壓根不能當依據。這冊子是二十幾年前整理的,人口遷移土地變更,現在還按這個收稅就純屬是緣木求魚。
那些管糧官之所以敢挾制上官,就在於他們手上有一本底帳。那上面的數據和信息纔是最真實有效的信息,但是這種底帳父傳子繼,概不外授,是吏員書辦的傳家法寶,外人拿不到手裡。
縣令爲了完成工作,最後只能向這些人妥協,換取彼此的合作。如果胥吏書辦都不和上官合作,這個知縣是很難做下去的。另一方面,上官也得敷衍。雖然大明有規矩府縣不見面,但是如果知縣不給府裡表達一些誠意,也會被人視爲狂悖,未來也必然給你找麻煩。
范進第一時間便寫了信,打發範志高挨個衙門去送,包括兵部殷正茂,應天王世貞,沒一處落下。等到下午時分,範志高滿面通紅的回來,一看就知是吃了酒。
范進冷着臉道:“你倒是好造化,中午有人請酒?”
範志高憨厚地一笑,“還不是託九叔的福?順天府王老爺的家人王三哥請我吃了一頓酒,是在衙門附近的一家酒店,那裡的老闆娘的身段真是……”看范進朝他瞪過來,他才住了口,訕笑道:
“九叔面子大,人家非要請,小侄也不好拒絕別人好意。小侄牢記九叔吩咐,沒敢去和那女人搭訕,給九叔留着……”
“留你個頭!撲街衰仔!”范進一拍桌子,怒罵道:“不要以爲你姓範,就怎麼都好。越是自己人,越要從嚴管束,你敢壞我的事,我就把你打發回家種田去!混帳東西!我打發你去是做正事,誰讓你去喝酒!”
“正事也在做啊,府裡答應了,先借五百兩銀子給我們使用,秋糧徵收的時候歸還就好。只等明天派人去辦了手續,就可以支銀。那位王三哥說了,看在九叔的名氣上,府裡只扣三成。”
“多少?”
“三……三成……”範志高怕范進再惱,連忙道:“人家說了,這已經是關照了。如果其他人來,最少是要扣一半的。從府裡借錢就是這個規矩。”
“一幫混帳,自己人放自己人的債還扣三成!”范進哼了一聲,暗自問候了應天府一干公人的祖宗三代。
江寧是個有錢的地方,而最有錢的地段莫過於秦淮河上那些秦樓楚館,那一條河流的不是河水而是黃金。雖然花捐是禮部進項,可是那些脂粉客以及清樓女身上隨便刮一點,也足夠吃飽喝足。
江寧上元兩縣以秦淮河劃分管片,東、北兩城區屬於上元,西、南兩城區屬於江寧,而秦淮河本身,歸應天府管。這些秦樓楚館只需要給順天府打點奉承就好,於上、江兩縣不需要搭理。
府裡拿走了城裡最大最好的財源,借公款的時候還有扣三成,這種常例自然讓人憤怒,他們都扣了,范進自己的那份在哪?再者這利息快趕上高利貸了,也難怪一般人不敢借。
按照范進給的福利標準,這三百五十兩銀子,大概也就是兩到三個月的開支。而且眼看就到了端午,這三大節日之一衙門不放假就算了,總不能連點福利都不發吧?這一算,就又是一筆使費。
最後一步就得是賣畫籌款……范進心裡暗自想着,如果不是自己現在不能離開管界,到秦淮河上去畫一圈畫下來,倒是可以收入一筆。眼下麼,就只好去給境內的富翁大賈那裡打打秋風,先借貸一筆資金,只要能運轉起來,其他怎麼都好說。
範志高道:“九叔啊,王三哥其實也跟我說了,九叔是好心,但是不知胥吏們的可惡,對他們太好了些。其實小侄也想說啊,咱們在鄉下時,與這些人打交道打得多了,對他們是什麼人最清楚不過了。一幫壞心腸,怎麼配享受那麼多好處?王三哥說……”
“他說什麼?”
“說如果肯送他五十兩銀子,他就在他家老爺面前說句話,讓府裡下個公文,把這事叫停。這也不算九叔失信,也不用開支那麼多了。”
“他要多少錢?”
“五十兩啊。”
“看着我的眼睛再說一次!”
“四……四十……”
“我再給你最後一個機會!”
“二十……”
一塊硯臺飛下來,範志高狼狽的向外跑去,范進在後面怒罵着:“這個月你的工食錢沒有了!如果再讓我發現一次,我親手打斷你的腿!混帳東西,騙到我頭上來了。大家一個村子的,你說謊的時候喜歡眨眼睛這個毛病,我從小就聽娘說過,還想騙我?”
新官上任之後,第一次發火不是針對衙役公人,也不是針對犯人,而是針對自己的僕人加上本家。範志高雖然事後誠惶誠恐地認了錯,並表示了痛改前非的決心,但是范進心裡很清楚,他是不會改的。而範志高想必也很清楚,自己是不會把他趕回家的。
身在大明,就得遵守這個時代的規則,比如親親相隱,比如善待親族,再比如任人惟親。即便范進再怎麼厲害,也不可能把人的私心割除掉,那屬於神靈的範疇,非人力所能到達。
小門小戶的悲哀就在於此,缺乏足夠的底蘊,家族裡沒有能拿出手的人物。太忠厚如範志文、範志良那樣的,除了唸書一無所長,來身邊對自己也沒有用處。夠聰明的,又難免有自己的小九九。
那種既聰明又沒有私心的人不是沒有,但是可遇不可求,範家這種小家族裡更是很難出現。相比而言,像是徐六這種迷妹或是鄭嬋這種除了自己再無依託的,倒是比較值得信任。可問題是女人能出現的場合有限,太多的工作只能交給男人來做。
范進的腦海裡,總是浮現出一張網,自己如同蜘蛛一般在網上爬來爬去,用盡心力保證這張網的完整結實。因爲只有這樣,自己才能覓食。可是這張網又何嘗不是牢籠?在幫助自己覓食同時,這也是自己的牢獄。
午後的范進就這麼坐在書房裡,沉默無語,直到訪客到來時,他的情緒還沒有恢復過來,讓本與他算是熟人,又在昨天剛一起喝過酒的楊世達一瞬間竟生出一種莫名地畏懼感,沒敢開口招呼。
還是范進先開口向他打了招呼,又問道:“昨晚手氣如何?”
見縣令開口問的是閒事,楊世達懸着的心才放下,笑道:“小公爺手氣太好,同他賭十戰十敗。好在老父母福氣保佑,所輸有限,不過八十多兩銀子。”
“那就不少了。五口之家三年也花不了這許多。本官這衙門裡要是有這麼多銀子,日子便好過多了。不知楊兄到此,有何指教?”
“不,指教不敢說,是個邀請。本月十六是家母壽辰,學生特請老父母撥冗前往,略備薄酒,以做款待。再者,昨晚上小公爺也跟學生說了,老父母剛上任,處處用錢,讓學生借一筆錢給衙門週轉。學生讓下人帶了三百兩銀子來,就在外頭候着呢。”
三百兩?考慮到自己拉下面子問府裡借,也只有五百,這三百兩的借款已經不少了。范進先是道謝,後問道:“既然如此,那我們立個契吧,不知要多少利息?也好寫個清楚。”
“老父母說笑了。您是上元父母官,學生是您治下子民,哪裡還需要立契,更不需要利息。老父母拿這錢也是爲了我們上元子民解難,小人若是計算利息,會被父老戳脊梁骨的,使不得,使不得。”
這大概可以算是……出場費?范進想了想,心內頗有些想笑。縣令出席鄉紳家的宴會倒不是不行,主要還是看身份。
如果是致仕的大佬,縣令想去參加還未必夠資格。楊家這種商賈,雖然有錢,但沒有社會身份,楊世達捐了個監生楊寶財是內閣中書,自己去的話確實是給他們漲了檯面。
話雖如此,三百兩銀子出場費,這楊家的手面也太闊了一些。范進看看楊世達問道:
“楊兄,本官這裡有一件事正好要問你。江寧城有個善妝花手藝的人,名叫董小五,你可認識?”
“董小五?”楊世達想了一陣,才似乎想起來,“想起來了,這廝欠了學生一筆銀子還不出,又因爲織壞了內織染局的上用緞,被抓進衙門。他女人到我家做了沒幾天工,就和下人們口角,一氣居然跳了井。您說說這人有多可惡,她一個人不想活,害全家人少口井用。老父母怎麼問起他來了?”
“本官聽說,董小五有一高堂尚在人世,孤苦無依,少人照管,情形甚是可憐。既然貴府老夫人做壽,正需要積福,不如把董小五放出來,讓他回家行孝,也算是替老夫人做件善事。他欠楊兄的錢,本官這裡替他來還。”
“使不得,絕對使不得。”楊世達連連擺手,“他欠的錢,哪能讓老父母破費,既然您老開口,這筆債免了就是。只是那人……是在內織染局的衙門裡,學生有心無力。”
“可以免債就好了,董小五那邊我不難爲你。其實楊兄不來,我也想去找楊兄。本官與楊兄當日千里同行,又同歷過危險,自然是比其他人親厚些。有些話,我不會對外面說,但是會對楊兄說,請楊兄千萬守密。”
楊世達眼前一亮,點頭道:“這是一定……一定,學生的嘴一定嚴,請老父母儘管放心。”
楊世達回到自家時,天色已是掌燈,宋氏躺在拔步牀上逗貓,赤着兩隻足,讓丫頭給自己腳上塗丹蔻。望着自己妻子那勻稱有致的身段,雪白的肌膚以及那雙天足,楊世達心裡泛起一絲莫名的悔恨。
這麼美的妻子,爲什麼之前沒發現她的魅力?自己搞的那些女人,或強取豪奪,或以重金誘惑,但論起姿色來,能及得上妻子的卻一個也無。成親以來與妻子交好的時間沒有多久,卻把氣力都用在外頭。等到現在發現了妻子的好處,自身卻又有心無力,不由甚覺慚愧。
宋氏看了他一眼,隨即又低頭去逗貓,只問道:“在衙門裡吃過了?”
“是,範大老爺招待了一頓,自家家廚娘做的飯。不知那廚娘從哪找的,手藝竟是出奇的好,便是咱們幾家大酒樓的廚藝也不及她。”
“怎麼,又打上人家廚娘主意了?那女人我認識,管我叫姐姐,要不要我把她請了來,灌醉了給你享用?”
楊世達臉一紅,“別……別再嘔我了。不是心思。”
宋氏卻毫不客氣,“我沒聽錯吧?我家二爺也有不是心思的時候?昨晚上賭了半宿的錢,輸出去二百多兩銀子的時候挺是心思的,怎麼現在就不是心思了?難不成是一見到我,就沒心思了?”
“你……你何必明知故問。”楊世達看了扣兒一眼,後者起身要走,卻被宋氏叫住。“坐下,怕什麼?你的事別人不知道怎麼着?我也不明白了,喝了那麼多藥,用了那麼多補品,還是不行,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還是說你在外頭行,到我這就不靈了?”
“別說這個了。”男人提起這種丟人的事,自然不想再說,只好岔開話道:“今個去衙門,范進與我說了件事,這可是要咱家性命的事。”
“別總什麼都要性命,哪有那般嚴重。他與咱家算有交情,要命也輪不到咱,怎麼意思,你說說。”
“他說……來上元之後第一件要管的事,就是放債。三天之後會放告,所有放印子錢的一律都要遵循大明律例,違例者依法論罪。這不是第二個海瑞?你可想想,當初海瑞來應天時,咱們被擠兌成什麼樣子?這事還不讓人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