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章 細思往事心猶恨(上)

這條小河水勢平緩,船體很是穩當,月光如水,風中送來陣陣蛙鳴。單這副情景,確實也算是詩情畫意。馬湘蘭已經到船艙裡換了衣服,乃是一件極緊身的曳撒,乾淨利落,也將她那誘人身段凸顯出來。月下觀美人,在月光下看女人本就增幾分顏色,何況本就是美女,這下就越發動人。

雖然有酒無菜,但是紹酒甘醇,倒也不至於難以入喉。何況有美人佐酒,比之佳餚,也未必差到哪去。馬湘蘭酒量不錯,一連兩碗酒喝下去面不改色,范進有系統加持,也是當世酒豪,這點酒放不倒他,只是勸馬湘蘭道:“慢些喝,仔細喝多了。”

“切,我馬湘蘭想當初在秦淮當紅時,每日大小宴會不斷,幾時見我吃醉過?告訴你,馬四娘有名的千杯不倒,這點酒不算什麼。再說,你們男人和女人喝酒時,不都是盼着女人喝醉麼?我要是醉了,你應該歡喜纔是。”

“你這麼說就太委屈我了,我可是一向喜歡女人清醒纔好。不信你回頭問五兒。”

馬湘蘭朝范進虛戳了一下,“你們男人就是這樣,一見到女人就要討口頭便宜。原本以爲五兒是個可憐人,現在看她倒是有造化的,遇到你這麼個男人,沒白活。她回江寧後跟我說了很多,說你怎麼疼她愛她,又怎麼恩愛。這傻丫頭,就這麼輕易的把自己給了你,你就好了,一文不費,就讓這麼個大美人傾心。我們這行人從了良,就需要一個好男人關照,雖然五兒一身功夫,但也只是個女人,離不開男人護持。你對她好點,不然的話,我也不會答應。”

“那是自然的。等到我親事成了,就會迎她過門,給她一個名分。我知道有些委屈五兒,以她的才貌,足以爲正令。只是……造化弄人,我今後會想辦法彌補她的。”

聽到名分二字,馬湘蘭的身體微微一晃,隨即又舉起酒碗將酒一飲而盡。見她又去盛酒,范進連忙阻攔道:“不要喝這麼急麼,你看這月色多美,這水多清。你喝多了吐得倒處都是,就壞了這景緻。”

“呸!這點酒想放翻老孃?差遠了!再說,就算我醉了也不會亂吐。”

“那也是不醉的好。我看得出,你有心事,想不想說出來,讓自己舒服一下。”

馬湘蘭搖頭道:“得了!我們這行人,是專門替男人舒解心事的,不會讓男人來開解我們。開解來開解去,最後還是要開解到牀上。我不能對不起五兒,所以還是喝酒吧。名分……你好端端的提這個幹什麼,掃興!”

“那我自罰一碗,咱們聊點別的,上次那盆蘭花怎麼樣了?”

“你走以後就死掉了。”

“怎麼會這樣?當時好好的……”

“很尋常啊,鮮花如人,有死有生,這是最尋常不過的事。天下哪有不謝之花,又哪有不死之人。你看我,今天好好的,也許過幾天就死掉了,也未可知。”

范進看看馬湘蘭,“我覺得你還是把想說的說出來,你這個樣子……不好。至少我認識的馬四娘不該是如此。她是個不遜鬚眉的巾幗女傑,人雖然在歡場中,卻有俠義氣,我不想看到你愁眉深鎖的模樣。跟我說說看,如果我能幫上忙,一定義不容辭。”

馬湘蘭舉起酒碗敬了范進一晚酒之後,忽然伸出腳朝范進腿上踢過去。“這話跟我說說就算了,別跟其他清樓女子亂說。你還年輕,見識不夠,留神被人騙了。你現在是朝廷命官,哪能隨便答應給人幫忙,尤其是我們這種女人,不值得。再說我的事也沒什麼好說的,我每年要去幾次蘇州,五兒是跟你說過的。稚登的日子不好過,家裡面也不答應讓我這種女人進門,就只好蹉跎下來。前年他把一個家裡的丫鬟收了房,那丫鬟給他生了個女兒,再後來得了產後風,死掉了。今年我去蘇州的時候,正趕上他……又納了一房新妾,也是家裡的丫鬟。”

話既開了頭,就收不住。她苦笑一聲,“其實我也沒想過要什麼風光的場面,自己知道是什麼身份,不配如此的。只要他拿一頂轎子把我擡過去就好了,我就可以不做四娘,做馬姨娘了。喝酒跳舞我行,相夫教子我也不差啊,爲什麼他寧可一個個往家裡納那些小丫鬟,也不肯給我一個機會。難道就因爲我是這個出身,就連丫鬟都比不上?”

她的聲音裡帶了幾許哭腔,口內念道:“一葉幽蘭一箭花,孤單誰惜在天涯?自從寫入銀箋裡,不怕風寒雨又斜……是啊,孤單誰惜!本來就是個殘花敗柳,誰又會愛惜!”說着話提起酒罈對着喉嚨便倒下去,酒順着嘴角流出流過脖子、胸前……,范進劈手從她手上奪過酒罈,正色道:“不能這麼喝!”

“老孃自己的酒,你管我!”

“酒是你的,身體也是你的。這樣喝,身體會垮的。”

“老太婆了,垮不垮又有誰在乎呢?我們這種女人紅的時候,自然有的是人捧,一旦不紅了,就是那麼回事,有些老交情賣面子,有時遇到新出道的,也不拿我們當回事。這個天下,總歸是喜新厭舊的人多,年輕就是最好。那個小丫頭今年十四歲,模樣醜得很,粗手大腳的,就是因爲年輕男人就喜歡。他陪了我一天,晚上就要回去寵愛那小妾。說來你可能不信,這幾天我們在一起就是遊山玩水,談論文章書畫,他年紀大了點,力氣不敢亂用,還要留着力量去對付家裡那小娘子,不肯耕我這塊註定結不出果子的荒田。呵呵,多年交情啊,也抵不過青春年少啊。所以說男人就像酒,越老越醇,女人啊,就像是果子,過了年份不摘,就爛掉了。”

她平日酒量或許不錯,但是此時看來,已經顯出了幾分醉態。范進對馬湘蘭道:

“寡酒難飲,有酒無菜,這麼喝不是個辦法。我們找點樂子。”

馬湘蘭看了他一眼,“哦?找樂子?是啊,男人陪女人喝酒,聽女人說話,最後還不都是爲了找樂子?反正這裡只有你和我,你又是大老爺,想怎麼樣就怎麼樣,我只能聽你擺佈了。說吧,你想找什麼樂子?”

“方纔四娘送了我一支舞,我很喜歡。我現在唱首曲給四娘解悶。”

馬湘蘭道:“平日裡男人找我們陪酒,都是我們唱曲給男人聽,很少有男人會唱曲給我們聽,尤其是大老爺更不會。我知道你寫文章畫畫厲害,難道唱曲也厲害?那好啊,我要聽聽看。”說話間已經略略調整了一下坐姿,雙手託着下巴,端詳着范進。

能做花魁的,一舉一動,都是受過嚴格訓練,每個動作都很優美。但此時馬湘蘭心情激動酒意上頭,卻沒了往日的風采,這個動作做的比較隨意,也看不出多少美麗。但正是這種沒有表演成分的動作,反倒讓范進更覺其可愛。

范進手拍着船舷,喉嚨輕轉,以女腔唱道:“細思往事心憂恨,生把鴛鴦兩下分,終朝如醉還如病,苦倚熏籠坐到明,……”

雖然是老生出身,反串功力也是有的。現在有了系統的支持,表演青衣的水平,絲毫不遜色於那幾位宗師一般的人物。按照戲曲分類,京劇屬於花部亂彈,詞句整體上不及明朝流行的崑曲雅緻。但是春歸夢中這一段屬於極有意境的一折,詞句格外雅緻,更重要的是於此時馬湘蘭的心境大爲契合,每一句恰似爲其量身打造。

尤其是當范進唱到“畢竟男兒多薄倖,誤人兩字是功名;甜言蜜語真好聽,誰知都是那假恩情”這幾句上,馬湘蘭的內心情緒也已被催發到頂點,兩行清淚順着眼眶緩緩流出。

曲調古怪,唱詞新穎,句式更不屬於馬湘蘭所知的任意一個詞牌。要知她雖然是清樓女子,來往的卻都是名士才子,王稚登不管混得怎麼慘,好歹也是東南名士。跟這些人來往的她,並不缺乏學問,如果一個詞牌她沒聽過,那隻能證明這不存在。

也就是說,這不是一曲已有的詞,而是范進爲了她臨時寫的新詞?而且是寫,不是填。連詞牌帶旋律,都是他臨時編撰的?他到底有多好的才學,又對自己多用心,才肯做這些事?

馬湘蘭自然不知道,范進就算再妖孽,也沒這麼大本事,也只是抄襲後世戲劇。如果范進是個白丁,她可能還認爲這是廣東小調,自己不知道罷了。一個二甲傳臚,又有一首蓋世畫技的男人唱出來的,自然而然就會想到是他臨時創作。

多年遊歷風塵,自詡見多識廣的馬湘蘭,本來早就做過萬男從中過,片草不沾身。除了王稚登以外,她不會對某個男人用真情,也就不會被傷害。可是此時,一想到眼前這個小了自己十歲的男人,前程似錦儀表堂堂,在東南又有好大名聲。如果想要女人,哪怕是良家婦女名門閨秀,亦有可能爲其所吸引甘願自解羅衫。與她們相比,自己這個年紀的女人,又算得了什麼?

可就是爲自己這麼個老女人,他竟然付出如此大的心血,現場做曲填詞,逗自己歡喜。即便是在自己極當紅的年頭,有這麼一位年輕英俊的五品大員如此殷勤,自己也自然就該解開羅帶,陪他共渡良宵。

她只覺得芳心亂跳,臉上發燒,耳畔嗡嗡亂響。自己彷彿回到了十幾年前,依舊是那個紅冠秦淮的馬湘蘭,而眼前男人的面向變得模糊,一會是范進,一會又變成了王稚登。

范進此時已經收了腔,朝馬湘蘭笑道:“四娘以爲,這曲還入得了耳?”

“足……足夠了。”馬湘蘭的袖子飛速在臉上劃過,心中感激着晦暗的燈光,足以遮掩住自己的表情。她強笑一聲道:“範老爺一介鬚眉,唱起女腔來卻是惟妙惟肖,我們院裡的姑娘那些真女子怕是也不及你。”

“那是自然,如果我穿上女子裝束,跟四娘學了舞蹈,將來還可以給你當個替手呢。”

“這話就不尊品了……”馬湘蘭搖晃着站起身道:“大老爺是朝廷命官,我們是操持賤業的女子,無非是爲大老爺解悶的下賤奴婢罷了。大家是兩世之人,以往你是才子,我們是表子,大家結交一下倒沒什麼。今後你是老爺,就不好和我們再做朋友了,大家官民有別,還是應有個分界爲好。今天是四娘糊塗,不該拉你上船的,走我送你下去!”

她邊說邊走,忽然一陣晃,人差點掉到水裡。范進身手敏捷一把扶住她,剛想訓斥,不想馬湘蘭已經趴在船邊哇哇大吐起來。

心內翻騰,酒意上浮,這酒出的辛苦,額頭上已經滿上汗水。范進在背後輕輕拍打着,爲她緩解酒意,過了好一陣她才搖頭道:“百年道行一朝喪,這回破了功了。你有造化,能看到馬四娘出醜的男人,你是第二個,第一個是伯谷。當初他去考功名,我爲了他,陪學道喝酒,那是第一次喝醉,這是第二次。”

范進道:“雖然是夏天,但是船上風大,我們有話還是回艙裡說。你喝多了,還是我送你吧。”

馬湘蘭自知,眼下孤男寡女,進船艙大爲不妥。而且一個爲自己做詞唱曲的男人,真和自己鑽了船艙,也不可能就這麼出來。原本以她的出身,真和男人有一夕纏綿也不算事,連王稚登都不會介意。

只是范進此時在她心中的位置,已經到了一個非常重要的位置,不同於那些逢場作戲的恩客。此時總覺得真若是做了,在她心裡無法把這種關係看做是一場交易。心裡想着拒絕,可是酒意形成的魔鬼,卻又在腦海裡反覆催促着她答應。就在這天人交戰的當口,范進已經扶着她向艙裡走。

艙內漆黑一片,一個男人和女人走進去,多半是要發生點什麼。馬湘蘭心知,此時自己最該做的,是把這個男人趕走,或是跟他說清楚,不許他真的做什麼。可是……果真如此,那兩人的關係會止步於此,未來再難寸進。

於她而言,和范進理想的關係就是現在這樣,只做知己,不涉其他。可是在蘇州的挫折,再加上酒性的催動外加那段春歸夢,卻讓她失去了往日的理智,推出去的手變成了拉,兩人幾乎是滾進了船艙裡。

范進一手摟着馬湘蘭防着她碰傷,另一隻手去摸火摺子,口內說道:“四娘這船艙裡,不是有現成的衣服?這樣吧,一會啊我換上一身女兒衣衫,爲你舞上這麼一段,這一跳包你歡喜,那煩心事便也就顧不上了。做人一定要記得開心,不能自己給自己找不痛快,至於官民之別,就更談不到了。在你面前,我就是我,不是什麼官,只是你的一個朋友。官不能穿女兒衣服跳舞給你看,朋友沒什麼不可以的……”

他的手此時已經摸出了火摺子,可不等打,馬湘蘭已經先一步把火摺子奪過來,向角落裡一扔。隨後將一小塊銀子塞到了范進手中。

范進納悶道:“你給我銀子做什麼?”

“你說你願意和我做朋友?願意爲了讓我歡喜,女裝跳舞給我看?”

“是啊!那你也得先點燈啊,要不然你也看不見啊。”

“跳舞就不必了,你不是說,你扮女人很厲害麼,那就索性扮徹底一點,你扮女人,我扮男人……”

馬湘蘭吃吃笑道,“女人拿了男人的銀子,你說應該做什麼啊!我不要看範娘子跳舞,我只要範娘子陪我……”

話音剛落,馬湘蘭的身子就如蛇一般纏了過來,雙手抱住范進的臉親了過去。水波盪漾,船身微微搖擺,陣陣細語呢喃從艙內飄出,爲這方寂靜天地,增加無邊生機。

標題含義:細思往事心猶恨,生把鴛鴦兩下分。終朝如醉還如病,苦依薰籠坐到明,去時陌上花如錦,今日樓頭柳又青,可憐儂在深閨等,海棠開日我想到如今。

第二十四章 新居第一百五十章 衝突(下)第一百六十三章 吉王的禮物第三百四十六章 既做師孃又做鬼(上)第四百九十章 孤臣第五十一章風聲雨聲哭聲聲不入耳第三十九章 洪總甲的報復第五百六十九章 香餌(上)第三百五十八章 繼蔭求援第三百一十一章 涅槃(下)第五百九十三章 草原驚雷(上)第十六章 特殊考題第二十六章 夜話(下)第四百八十七章 大局爲重第一百零一章 契兄弟第二百八十七章 千瘡百孔的卷宗第三百二十五章 交易第三百八十九章 壽宴傲客第二百二十九章 薛五的考驗 (下)第五百三十一章 線索第二百九十八章 聯合錦衣第四百七十五章 小寒(下)第四百二十六章 清丈田地第四百七十章 千金賞第二百四十八章 番子進門第一百六十三章 吉王的禮物第一百八十八章 張千金的決斷第六十五章 好風借力(上)第四百三十四章 上元縣的考成法第四百八十二章 王穉登的美人計(中)第一百七十四章 文武雙狀元第三百五十二章 鐵娘子(下)第四十九章 採購軍糧(下)第四百七十五章 小寒(下)第三百四十七章 既做師孃又做鬼(下)第二百七十一章 南轅北轍第三百九十五章 願做冰人第三百三十二章 好用與不好用第一百八十八章 張千金的決斷第五百六十三章 暗刺第三百三十九章 妙人張四維第十五章 闖關第四百八十九章 恨嫁之女第五百四十四章 京中第十五章 闖關第三百三十一章 巫山神女第二十四章 新居第二百七十一章 南轅北轍第五百二十一章 高擡貴手第一百八十九章 我的眼中只有她(上)第五百五十七章 考題第三百七十六章 友誼和利益(上)第三百一十六章 奪情的代價第四百四十八章 一石二鳥(下)第五百零三章 我只道鐵富貴一生註定(下)第三百二十三章 舉步維艱第一百章 招安(下)第六百章 神明庇佑土默特(下)第五百四十六章 告狀第三百零六章 張國維上門第五百六十一章 降龍(中)第二百五十七章 賀禮(下)第五百一十六章 誆虎入籠第一百七十二章 秦淮會(上)第三十章 縣試(下)第四百八十一章 王穉登的美人計(上)第二百四十四章 膽大包天範退思第三百二十九章 激流勇退第三百九十二章 初次交鋒第五百四十七章 落梅(上)第十一章 兩足何以無泥第四百七十九章 十三太保,退思當道(上)第二百五十七章 賀禮(下)第四百四十八章 一石二鳥(下)第三百零九章 馮保的報復第二百九十五章 善惡到頭終有報(上)第四百八十七章 大局爲重第三百七十四章 好兆頭(下)第一百七十九章 背叛的滋味(上)第六百零四章 山西變革(下)第二百零八章 白門鳳四第二百八十一章 傳臚大典第三百三十三章 霸道首輔第四百七十五章 小寒(下)第六十一章 發達第四百一十三章 情比金堅第三百二十五章 交易第五百一十七章 將計就計第一百三十七章 考前第三百九十九章 心懷異志第五百一十七章 將計就計第五百二十章 迷弟第五百八十八章 烽火(下)第九十八章 天大官司 地大銀子第二百五十三章 賜範魚第三百九十四章 納稅人第二十五章 夜話(上)第五百零六章 來自後世的延壽方第五百三十二章 鄭洛的下馬威第三百一十章 涅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