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五章 前情

衙門裡的規矩,范進自然清楚的很,所謂四救原則:救生不救死,救官不救民,救大不救小,救舊不救新。這原則的形成以及能形成衙門裡的規則,自然有其道理所在,侯守用作爲循吏,遵守這種制度也無可厚非。畢竟人已經殺了,這個時候把案子翻過來,被冤殺者也不會復活,相反還要牽連一大堆人進去,爲官場手段所不支持,也在情理之中。

不過如果侯守用真的不想讓自己管這案子,又何必說的這麼詳細?只說一句鐵案如山,自己也就沒了再要案卷的餘地。范進心思一轉,道:“恩師當日未能刀下救人,如今弟子再翻此案,是否與恩師面上有什麼關礙?”

“爲師只是給事中,又不負責斬刑覈准。當日審這一案的是翁部堂,最後定案的更是高新鄭,翻與不翻,與爲師這個芝麻官都沒什麼關係。就算真的有人把案子做翻,其實也跟爲師沒什麼關係。但是與翻案人而言,這裡所關非細。不管高新鄭,還是翁儒參,在朝中都還有羽翼在,你翻這案子,當心被人看成是有意爲之,自討苦吃。再說人都已經殺了,你還怎麼翻法?”

范進此時心內雪亮,恩師這麼說,就是有意支持自己翻案。而且這一案裡,還能牽扯到一個重要人物,已致仕閣老高拱。

高拱當日在隆慶朝的強勢,比起如今的張居正也相差無幾。閣臣例不管部,雖然官銜裡除了某某殿大學士之外,還會加一個某部尚書銜頭,但那只是榮譽加銜外加工資收入的職稱,部事不歸閣臣管。

像是翁大立,他審結慶雲侯被殺一案時,自己只是刑部侍郎,以侍郎身份管部,都輪不到閣臣上手。可是高拱打破這一規則,不但身爲首輔,還兼任吏部尚書,把這一部的職權抓着不放,在當時很引起一番清議攻擊。

雖然眼下高拱已經致仕,可是作爲閣老致仕依舊享受特權,可以向朝裡遞交書信,就朝政問題以及地方問題發表意見指責不法。可以看成是明朝的在野首領,可以制衡中樞的大拿。

雖然這種權力人們未必真去用,但用出來,也足夠讓人難受。畢竟找毛病比做事容易的多,高拱自身的才幹也不差,他如果鐵心找誰麻煩,在鄉下今天上個奏章,明天上個書信的,完全可以噁心人。

張居正現在要行新法,最爲忌憚的,莫過於這種致仕大佬。尤其是高拱這個從首輔位子上下去的,原則上是擁有原職起復資格的人物。也就是說,高拱只要沒死,從制度上,隨時可能回來繼續當首輔。固然這種事發生的概率不高,但只要有這麼個希望,就不妨礙有人拿其當泰山北斗,用來制衡張居正。當日大俠邵芳之所以被張居正趕盡殺絕,也就是犯了這個忌諱。

如果借這個案子落一落高拱的面子,張江陵大概會開心吧?不求什麼回報,只要再放自己進一回相府,就足夠了。范進想想這獎勵,隨即自己也知這不可能,但依舊道:

“只要不牽連到恩師就好,再說弟子是觀政進士,學的就是刑名處置,除了看現在的案卷,查驗積年舊檔也在情理之中,倒不至於非要鬧什麼。還請恩師成全。”

“你啊,我看是不撞南牆不知回頭。”侯守用看了他一眼,“且候在那,爲師去找個人過來。”

時間不長,一個身材矮胖的中年男子隨着侯守用走過來,這人生的一張笑臉,人也極和氣,遠遠見了范進就行禮道:“範傳臚見召不知哪旁使用,下官夏夢海,這廂有禮了。”

這官員身上服色一看就知是七品小官,又非神羊補服的臺諫,那就是實打實的七品芝麻官,在京師這種官員扎堆的地方不算要緊人物。在刑部這等地方,就更提不起來。

侯守用介紹道:“夏司庫是管着刑部卷宗庫房的,不管是誰要調閱卷宗,都得通過夏司庫來找。整個刑部的卷宗分佈,也全在夏司庫腦子裡放着。”

夏夢海連連搖頭道:“可不敢這麼說,偌大個刑部,掌握全國刑名案卷,不知有多少案卷在庫房裡放着,便是神仙也不敢說都裝在腦子裡,何況是肉體凡胎?再說回來,下官也是靠下面一些弟兄幫襯,勉強支應着差事而已,侯給諫您這麼說,分明是要把人往火爐上放。夏某這身肥肉肥油,可經不起燒烤。有什麼話您只管吩咐,下官能辦的,肯定要辦。”

他話說的和氣,可是卻也沒留多少餘地,顯然是告訴侯守用,所求過苛找誰都沒用。范進在前世讀過一些介紹清末官場的著作,知道這些小官有時比大員賺的銀子還多,乃至有吏富官窮之說。

清末時戶部的報銷案,那是連曾國藩、李鴻章之流都要大吃胥吏苦頭的。現在的官員大多不通庶務,人在這個位置上,對於本部門工作所知有限,具體工作全靠胥吏來操作,主事官只負責簽字同意,是以當下吏員的權威也並不差。

夏夢海這種是連接上層與小吏的橋樑,雖然人在官這個體系裡,但實際更像是一個吏。他對升官追求未必有多大,也就犯不上賣誰的面子買誰的帳。對范進侯守用師徒肯定會客氣,但是也不至於非要巴結他們的差事。換句話說,侯守用這個給事中能施加在夏夢海身上的影響其實是很有限的,辦事主要還是靠着關係交情。

范進並沒有急着提及事情,只是約了夏夢海散衙到便宜坊用飯,夏夢海連連搖頭道:“使不得使不得,範傳臚您是新科貴人,丁丑會元,下官不過是個雜流小人,兩下里學問差的太遠,吃飯也談不到一起。您有什麼需求只管吩咐,小人力之所及,定不推辭。”

“夏司庫這話說的遠了,範某來刑部觀政主要還是學習,於科甲上,範某算是僥倖得了功名,可是於刑部而言,範某依舊是童蒙學生,多賴各位前輩指教。區區一席薄酒,不當敬意,司庫不必推辭。”

夏夢海看看范進,又看看一旁侯守用,笑道:“既是範傳臚有吩咐,下官也不敢推辭太過。不過醜話說在明處,下官這點學問,實在是提不起來,若是咱們酒席前提起詩詞文章,夏某就只有一走了之。談談風花雪月,坊司風光,夏某倒是行家裡手,包準讓人滿意。”

侯守用知他話裡意思,連忙道:“這幾日我家裡有事,退思與夏司庫的酒席,我便不去了。”

夏夢海見侯守用識趣,臉上笑的更開,兩下閒談幾句,各自去忙自己的事。直到晚上散衙,范進邀了夏夢海同行,直奔便宜坊。

自從有了大乘教的關係,他在便宜坊定位子比過去就更方便。雖然人沒真正入教,可是李夫人已經把他當做教里人看,四處的關係也都關照了一遍,便宜坊老闆夫人也是大乘教信徒,自然沒有拒絕之理。

夏夢海對於這裡並不陌生,走進來就與掌櫃打着招呼,點菜也是熟門熟路,等到叫過酒菜,他又道:“今個與範傳臚是第一次用飯,就不必叫條子了。範傳臚豐流雅士,與下官這等粗人不是一路,我叫的姐兒不敢壞公子雅興,大家就只用酒飯就好。”

夏夢海食量大酒量也不小,人亦頗爲健談。初時與范進連喝幾杯,發現范進這書生居然是個海量頓時來了興趣,一口氣喝了半壇見范進依舊談笑自若,自己反倒是有幾分酒意就停杯不飲,一心說話。

他這司庫官職其實和吏也差不多,並不靠功名考取,而是父死子繼的世襲職務,於刑部庫房積年老檔的掌握情況,比起官員瞭解更多。

其人亦是極乖覺人物,自知范進不會無緣無故請他吃飯,先是說了一陣刑部掌故,各房司官堂官愛好興趣等話題。見范進對此興趣不大,便知他請自己不是爲了在刑部站住腳,便知是要在自己的管轄範圍內有事相商。將杯中酒一口喝下去,他才問道:

“範傳臚,夏某雖然是個芝麻官,可是好歹也在刑部幹了這麼多年,祖輩傳下來的規矩,就是無功不受祿。刑部這地方是有靈性的,有聖獸鎮着,誰要是拿了好處不做事,天地都不容。是以老輩有話,吃人家嘴軟拿人家手短,能不吃最好別吃,能不拿最好別拿,拿了吃了就得給人辦事。下官偏生又是這麼個嘴讒毛病難改,只好就得幫人了,範傳臚有什麼要辦的只管吩咐,下官定盡力而爲。”

范進笑道:“不敢當吩咐,只是範某來此觀政之前,曾聽了個案子,心中生了點興趣,想要調卷宗看看,還請夏司庫多多幫忙。”

“卷宗啊……但不知是哪年的案子了。咱們京師這地方是首善之地,可是出的案子也是最多,越是天子腳下越有奇案兇案。就連咱們刑部,也走過水,進過雨水受過潮,好多卷宗已經滅失,無處尋去。若是太老舊的案子,只怕不好找。”

“不老,也只是前幾年的事,人是前年剛砍的頭。就是慶雲侯周千歲家的人,被人殺了那一案,卷宗不難找吧?”

夏夢海看看范進,又看看眼前那吃了一半的鴨子,搖搖頭道:“我就說自己這毛病得給自己惹禍,果然應驗了不是。還是老爺子那話對,沒事多吃自己少吃別人,吃了別人就有麻煩。您要是說白天跟我說這個,我跟您回一句,庫房年深日久,卷宗積壓無數,急切之間難以找尋,只能讓手下人有時間時慢慢去找,一句話就給您搪了下來,等到您觀政期滿進翰林院,它也是找不着。可是現在吃了您喝了您,再拿這話搪塞,就不夠交情了,我給跟您說兩句實話。”

他略略壓了壓聲音,“那捲宗要想找,隨手就能找到,可是我勸您別看。那案子下官是從頭跟下來的,裡面的門道心裡有數。您既然想看,想必也是知道其中私弊的。一筆糊塗帳,神仙算不清。看了卷宗也沒什麼用。當初人進了刑部大牢,兇手家裡的人還有人到刑部門前喊冤,鳴冤鼓打過,大理寺去過,最後也是不了了之。誰不知道那幾個兇手冤枉?可是冤枉也沒什麼用,一邊是慶雲侯家要殺人兇手,一邊是上頭要緊比限,破不了案子提頭來見,最後就只能這樣了。這一案裡,牽扯到高閣老還有翁司寇,翻這案……這怕是牽扯太大了。雖然兩人現在一個致仕,一個在江寧,但是在朝裡還是有人的。何況做官的體面不能不講,您真把這案子翻了,高閣老臉往哪放?何況這案子打翻了,慶雲侯家不還得出來人鬧事麼,到時候京師裡錦衣衛和刑部捕快又去哪找兇嫌?大家背後都得罵您範老爺給人找事,兇手已經正法,又不能死而復生,您辦這事圖的什麼啊。”

范進道:“夏司庫不必擔心,範某來刑部是來觀政,不是來亂政,更不是來害人。就算想要做些什麼,也會自己把事情擔下,不會牽連夏司庫半分。若是司庫實在爲難,就當範某沒說過這話,這頓酒菜便是酬庸您方纔那番肺腑之言。”

夏夢海道:“範傳臚您這麼說,就把夏某當成不上路的人了。夏某與您一起吃了飯,喝了酒,這瞞不了人。等將來這案子發作起來,我不管說過什麼做過什麼,都逃不了干係。您這一動啊,下官就怎麼也跑不了,除非是先去報告。可是報告給誰?算了吧,誰讓我運氣不好,捲到這種事裡,現在就只能捨命陪君子,與您把這齣戲唱好。那捲宗,下官回頭就給您送過來,不過那東西看不看,都一樣。整個案子不在卷宗上,都在這呢。”

他拍拍自己的腦袋,“這案啊,那還是隆慶皇爺升遐那年的事了……”

夏夢海就着酒菜向范進介紹着情形,周世臣住家比較僻靜,周圍沒有鄰居。本來這種人被殺了,也不那麼容易被發覺,還是當天晚上五城兵馬司巡城指揮張國維帶隊查夜,發現周家房門洞開大爲可疑,帶兵進去查驗才及時發現情況。

案發現場一片凌亂,周世臣住處房門被斧子劈開,其本人持棍棒與來犯者進行了搏鬥,不敵被殺,身上刀斧傷多處。現場除他之外,就再沒有其他人,也沒有屍體。

周世臣雖然是外戚之後,生計並不算太富裕,也沒有娶親。平日只有一個奴僕王奎,一個婢女荷花同住。

王奎是個短工,每天爲周世臣當門房,晚上鎖門回家,不住在周府,荷花則不知所蹤。這樣的案子一出,張國維自知責任重大,爲了破案,很自然地先到王家。結果在王家不但發現了王奎、荷花,還在王家牀底下發現一個大漢盧錦,乃是京師裡一名屠戶。除此以外,又在家中搜出幾兩銀子,經查皆屬周世臣所有。

既有了物證又有了嫌疑人,案子就容易定性。人先在兵馬司衙門過了一堂,定性爲荷花私通盧錦,買通王奎劫財殺人,三人皆有親自畫押的口供,也就成了所謂鐵案。夏夢海道:

“案子怎麼回事,就放在這,明眼人都看的出,這裡面是有古怪的。當時三位副審主事也都認爲不應草率結案,可當時是先帝升遐,大家的心思都在新君即位,官場調整上,誰還真在意死了個指揮使?又或者殺誰抵命?只要案子破了,周家人不鬧事,就是皆大歡喜,範傳臚現在把這一案翻出來,沒有多少用。就算打翻了官司,也無非說荷花他們三個是冤死鬼,人死不能復生,這時候昭雪意義不大,再說正凶又去何處尋覓?到時候爲了找正凶,再多出幾個冤死鬼,就與範老爺初衷不符,還望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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