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九章 暗訪

三月十六清晨,燈市口街道上,兩個年輕書生坐在一個小吃攤前。在這時候,書生是京師最受歡迎的羣體,升斗小民無從確定食客裡誰會是新科進士,誰是未來翰林,於任意一個書生招待都很殷勤,也願意說話。這兩個書生爲人也和氣,於是就更容易得到老闆的好感。兩人一邊吃着米粥,一邊問着前兩天發生在這裡的那起血案情景。

這個小吃攤老闆不趕集,而是長期在這裡經營與那班趕集的商販不混一個圈子,彼此不是太熟悉,但那場打鬥動靜很大,他確實也看到了。見是書生詢問,也樂於介紹:“那些人手腳快的很,不知道怎的,人就被砍翻了。本來咱這一有集,是有好多捕快衙役還有錦衣老爺護衛的,一般的賊人不敢來生事。可是那天實在是太快了些,衆人只聽到一二聲喧譁,就見到人倒了,幾個人撒腿就跑。衙差追不及,錦衣衛當時站的遠,人都跑了纔過來。聽說是要去抓的,不過想抓也不同意,聽說都是外地口音,想找人可費勁了。說起來還是洪武年間好啊,去哪都要路引,這外鄉人進不了京,就不會來砍人了。”

一個年輕書生笑道,“若還是那時候的制度,您現在可開不起這攤子,不是在城外頭種地,就是隨時預備着去修黃河,再不就是到邊塞上當夫子,給大軍運送軍糧。那時候可不興這個折銀代役。我們讀書的什麼時候都不怕,從洪武年我們就免稅免賦役,想去哪就去哪。要說誇獎那年月,怎麼也該是我們書生的事,不是普通百姓的事。”

掌櫃也笑道:“還是你們讀書人說的對,你們到什麼時候都是過得好的,我們就不成了。勞碌命,不做沒的吃。像是這回大比之年,您老只要得個前程,再來這裡,小的就要給您磕頭行禮了。”

兩下打個哈哈,另一名書生道:“退思兄,你這樣算不算微服私訪?”

那名英俊書生看看他,“義仍兄,小弟現在還是白身,算不得微服更談不到私訪。連公都沒有,又哪裡談的到私。當然,要說沒點身份也不對,讀書人,這三個字就是最大的身份。書生是不能被欺負的。我們身邊的人被人砍了,殿試之前有人攪鬧,官府卻不聞不問。這口氣如果嚥下去,不就是說潑皮無賴可以欺負到我們書生頭上了?我也知道破案沒那麼容易,那些衙役們也不都是飯桶,有些世襲捕快很有些家傳手段,比起我們這些書生來,可能審賊問供的本事更高。再說我們外地人,人生地不熟,光指望問也很難查的清什麼。不過我們讀了這麼久的書,若說離開捕快自己就什麼都做不來,也未免太沒用了。那種只會讀書的書生也沒法爲國出力,即使功名有成,也歷不了什麼庶務,到地方上不是被胥吏拿捏,就是處處碰壁。”

這兩名書生,自然是范進與湯顯祖。自從會試張榜以後,湯顯祖就在爲范進奔走,努力向自己的朋友以及熟人解釋范進的才華爲人,努力證明着他的會元身份實質名歸,不是暗箱操作的結果。

舉子裡才子很多,湯顯祖的才氣還不足以大到統帥羣雄的地步,聲望和才能都沒這麼搞,這種解釋能不能發揮作用,或能發揮多少作用,連他自己都說不好。不過作爲本科名落孫山的受害者,他的努力辯白,多少也能爲范進挽回些形象。就範進而言,比起形象來,他更爲在意的,是這份交情。

兩人相識於長沙,一共也沒盤桓多久,說交情如何深厚其實是談不到的。只是出於戲劇的喜愛,有共同語言,算的上知己。肯爲一個萍水相逢的知己如此奔波,亦可證明湯顯祖足以稱的上君子二字。

按說既然落榜,會試結束就該離開京師回鄉,湯顯祖滯留不去,一是準備看看殿試結果,究竟誰爲狀元誰爲榜眼,另一方面也是爲了找范進。

會試之後他去了鄭家幾次,因爲范進當時在保明寺裡,所以兩下沒見到。在殿試之前,他爲了不打攪范進複習也沒上門,直到昨天殿試結束之後登門拜訪,纔算兩人在長沙分別後的正式重逢。

於鄭國泰的遭遇,湯顯祖是比較同情的,但也只是同情而已,能做的事不多。他是江西人,在京師沒有什麼關係,只能寫了幾份說貼,向京中江西籍官員說明鄭國泰遇襲情況以及京師治安的漏洞,希望能引起某位大佬的重視,出面干預。至於能否起到效果,他心裡也沒抱多少希望。

從鄭家人角度看,受傷幾乎不治的,是自己家的兒子,是一家人的希望。可是在朝堂角度看,不過是一個升斗小民小商販被人砍傷了,這種事全國每天不知道發生幾萬起,放到京師也差不多每天都有幾件,根本不能算事。一念及此,湯顯祖心內也頗有些惆悵:

“退思兄所言極是,如今官場上,就是能讀書的官太多,能做事的又太少了。小弟下場考試,所求的不是做翰林詞臣,或是言官風憲。而是想當個親民官,就如十五貫裡的海公那樣,訪查民間疾苦,爲百姓做主申冤,做個真正的青天大老爺。範兄說的問題,小弟也曾想過,不許在家鄉任官,新官兩手空空上任,面對盤根錯節的地方關係,無力着手,若是到了小弟家鄉,那些外來官員可能連我們的土話都聽不懂。不知山川地理,不識民風民俗,要不受胥吏擺佈,實在難如登天。就像眼下鄭大郎這一案,小弟看來,也就是幾個外來惡客流民言語口角持刀傷人,在天子腳下身代利刃,多半是強盜匪人。只能讓有司用心訪拿,可他們若是傷人後就逃之夭夭,便是逼死那些衙役也沒辦法。”

范進搖頭道:“湯兄這話我不認同。首先,衙役捕快有保衛治安之責,出了這樣的案子,就得朝他們說話。街上有巡街捕快,一不能阻止罪犯傷人,二不能捉拿兇手,這個責任首先就逃不掉。這一案裡牽扯到錦衣衛,那就還得多幾個人出來領罪。這且不論,再說第二條,這幾個外來流民真是單純的口角之爭?我看未必。你看。”

他用手指指大街,燈市口這一帶算是眼下的繁榮地段,即使不在集裡,人來人往也頗爲熱鬧。幾個公人與錦衣衛在各家攤位前收取着每日常例,隨後便在街上隨意走動着。

“看起來他們似乎是沒有目的的亂走,其實不然。巡邏路線是固定的,而且看似漫不經心的背後,實際有着不爲人知的利益牽扯。這一帶寸土寸金,在這裡擺攤,除了給衙役交常例,黑道潑皮也要打點。收了錢就要辦事,如果真是幾個外地人砍人,等於是壞了那些老大的名號,不用官府出面,那些城狐社鼠也不會答應。可是從事發到逃走,官府第一不能制止,第二抓不住人,事後郎中的推委,如果不是遇到我,鄭大郎很有可能不治而死,你不覺得這些太巧合了麼?”

“範兄,你的意思是?”

“咱們書生的長處,是對事物進行分析。比如一份口供拿到手裡,咱們可以從邏輯上推敲這是否符合常理,然後藉此判斷,這人說的到底是真是假。做自己善於做的事,把專業的事交給專業的人做,然後管好那個專業的人,不至於爲其所愚。能做到這些,一般來說就能搞清楚所謂真相。當然,這也就是那麼一說,真正做的時候,能否做的到,纔是考驗一個官員能力的時候。想要做一個親民官,這些本事是必須有的。這一案,分明就是有人故意指使殺手行兇,又買通了衙役錦衣放水。不過找的人不是什麼綠林強徒,多半就是要錢不要命的窮鬼流民,雖然狠辣但是沒什麼武藝,所以沒能把人殺掉。隨後又買通郎中來做下一步安排,連晚上在我門外放炮仗的,都是那些人。至於具體是誰……等張了金榜之後,我自會把他們挖出來。”

湯顯祖聽的入神,點頭道:“範兄,我早說過兄之才學勝我十倍,單就眼下這一案看,就足見兄臺手段高明。若爲親民官,必是百姓之福了。”

范進笑道:“當今天下人人都重京官輕外任,視外放爲苦,就算督撫疆臣,都想着立個大功回京做部堂,沒人樂意在地方上受罪,你倒希望我外放?你沒聽京里人說麼,時運低,放三西。萬一我放到江西去倒不錯,咱們弟兄正好一起寫唱本。”

湯顯祖也笑道:

“小弟老家民風尚好,不至於一言不和就動刀子,唯一一點壞處就是喜歡告狀。範兄若到江西,正是如魚得水。其實小弟也知道,京裡比外面要舒服。可大家都貪圖舒服,那苦寒之地百姓又該如何生活?小弟聽說有的縣長期由佐二官護印,正堂官待在京裡就是不肯下去,他不到地方,很多事就開展不了,下面的人也漸漸不懼王法,那些潑皮無賴,就靠着武力欺壓良善爲非作歹。在京師都有人敢拿刀砍人,在那偏遠州縣又該是什麼樣子?我輩若不能以教化治這險山惡水,愚頑刁民,又怎麼對的起自己所學?”

“湯兄你說的那些土棍惡霸,就像是砍傷鄭國泰的人一樣,雖然可惡,但是不難治。只要衙門願意,下的了決心,就沒什麼治不了的。”范進喝了口粥,指着燈市口大街道:

“其實你看,這些衙役差官若是不與匪徒勾結,能夠遵守本分,嚴格執法,大多數人根本就不敢爲非作歹,少數兇徒只一拔刀就按住他,來這麼幾次,就沒人敢做壞事了。所以這個問題在於治吏,可是任你官清似水,難防吏滑如油,光是有決心是沒用的,還是得有手段!”

他頓了頓又道:“另外,說到縣城,爲地方之道,首在不罪巨室。當地的士紳義門,比起潑皮無賴難對付多了。前者好歹還怕官兵,後者跟官府是一體的,說不定驅使官兵比你還方便,論關係論勢力,你都未必比的上他們。所以要想做好親民官,首先得想好怎麼親民,又該親誰打壓誰,以及能用的上力量有誰。再說這天下,哪那麼多非黑即白的事,想要個公道,不容易啊。”

湯顯祖被說的沒了話,若有所思道:“退思兄,你這番言論發人深省,小弟受益良多。好在這一科我沒中,等到回鄉仔細揣摩揣摩,想想做官的道理。等到將來中了試做官時,就不會做糊塗官。”

“義仍兄,你真想做個親民?以你的才學和性情,其實小弟覺得,做個詞臣或是風憲都很合適。”

湯顯祖搖頭道:“我自己的性子自己知道,做翰林不適合我,只寫些頌聖的文字,再不就是一起修史編書,沒什麼意思。只有到民間,親眼目睹民間疾苦,百姓困厄,纔有可能寫出好唱本,讓百姓喜歡聽。比起紫袍金帶,我更想要百姓們都來聽我寫的戲。只是……有範兄珠玉在前,小弟怕是拿不出什麼好唱本了。”

“當時王弇州鳴鳳記一出,也有人有類似想法,結果呢?別妄自菲薄麼,我這裡正好有個想法,不知道你敢不敢寫。”

“範兄請講。”

“話說大比之年,四個書生同爲進士,這種時候自然要文會啊,聚會一下慶祝啊,然後四個人看對方比較順眼,就決定約爲兄弟……”范進就着白粥,將京劇四進士的故事口述了個梗概,湯顯祖聽的入神,不住點頭催促。范進等說完故事,又拿筷子敲着桌子,小聲唱道:“自從那日分別後,倒有幾載未相逢……”

湯顯祖讚道:“戲好,唱腔也好,這個故事小弟一定要寫。如今仕林風氣敗壞,進士之間互相勾連,每多袒護,這股歪風是要打一打了。”

范進道:“這故事好是好,可是得罪人啊,你寫出這戲當心被人當成仕林公敵。”

湯顯祖一笑,“那又怎樣?範兄這齣戲很對小弟的心思,等回鄉之後我便要把唱本寫出來,在家鄉傳唱。不過說起來,範兄方纔那唱法與崑曲大不相同,別有韻味,我現在在想,用什麼腔調能唱出那段唱詞應有的韻味。”

范進道:“其實我倒是覺得,不妨就研究研究着聲腔,我們於崑曲之外別出一經,再弄個新腔出來。南戲只在東南能傳開,到了北方達官貴人還好,普通百姓可聽不懂,這其實並不利於在民間傳播。若是有個唱腔能雅俗共賞,那便是最好不過。”

兩人在燈市口轉了一圈,聊着戲劇自己未來的看法,范進又問了幾個長期在這裡經商的小販。所打聽的消息沒什麼隱秘,大多是正常人都能看到的東西,加上他是書生,差人倒也沒阻撓什麼。做完這一切,兩人返回鄭家,湯顯祖問了范進對案情的看法,後者只含笑不語,倒讓湯顯祖心頭更爲癢癢非想要搞清楚事實真相不可。

他也猜出來,范進不說可能是擔心走漏風聲,便尋思着到了鄭家再說。可是剛剛走進小院,錢採茵就從房裡走出來,先朝湯顯祖盈盈一福,又對范進道:“老爺,方纔您與湯公子出去,相爺派遊管家送了件禮物與您。”

范進沒回來,禮物自然不會拆開,望着那小小錦匣,湯顯祖納悶道:“張江陵送兄臺東西?這倒是奇怪的很,不知裡面是何物。”

范進也不說話,伸手打開錦匣,看看裡面的東西,隨即微笑道:“沒什麼,張相爺只是把這一科的金榜提前揭曉而已,省去我看榜的時間。”

湯顯祖走上前去,見錦匣內放着一隻青花瓷碗,上面繪着兩隻螃蟹高舉雙鉗,而在兩隻大鉗內夾着一根蘆葦。湯顯祖愣了愣,隨即朝范進一禮道:“原來如此,小弟倒要恭喜兄長此番高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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