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圍馬車的錦衣衛,在馮邦寧發話之後,再次把手按在了刀柄上。其實錦衣衛經過幾番變革後,早已經不是洪武時那種強勢衙門,行事上也低調了許多。
目下的指揮使劉守有出自文臣之家,其祖父是嘉靖朝兵部尚書劉天和,劉守有性格里其實受文臣影響比較大。做事穩妥不喜歡搞冤獄那套東西,更不會去欺負文人。
其本身是張居正的追隨者之一,在其領導下,錦衣衛主要作用,還是以穩定秩序爲主,而不是偵察百官或是羅織冤獄的機構,輕易不敢抓人。尤其是天子腳下,於秩序的需求比外地更甚,大比之年更要求穩定,哪敢隨便抓舉人。
但是眼下的問題,在於馮邦寧發了話,這些錦衣衛能做的選擇也不多。如今天子並未親政,整個國家實際上是由內外兩相加上一個太后組成的三駕馬車拖拽前進,作爲其中一方諸侯的馮保,在當下大明的地位權勢,不用多言。
這種權勢不是單純在文字上寫寫,或是於後世的典籍上留下一兩筆記錄那麼簡單,而是實打實的威風勢力。由於本身是太監,又是提督東廠,馮保的行事風格跟張居正註定不同。後者身邊,主要聚集的是當世一些名臣大儒,或是飽學之士,行事堂兵正陣,以王法刑律治人,如同天羅地網罩下來,讓人無從逃避。
馮保做事就有點閹人的陰柔作風,外加東廠這個機構的特殊性,得罪他的官員,往往會被找個罪名下獄,或許等不到判決就死在監牢裡。如果是普通人與馮保的人發生衝突,那多半就是死的不明不白,或是失火被燒死,或是全家失蹤,這類的事都發生過不少。
馮保自身在宮裡,又素好風雅,其實升斗小民能與其發生衝突的概率極低。主要還是他的奴僕家人,爲了掠奪財富或是珍寶美人,在京師偶爾製造一些命案,這都是常有的事,即便是三法司也拿不出太好的辦法。
做這樣的事,用官府的力量不大方便,是以馮府的幾處別院裡,很有一些身份來歷可疑的人居住。名義上是護院家丁之類,其真實身份往往就是江洋大盜或是黑道中人。投身於馮家,躲避官府的追捕,打着馮保的名義作惡,就連馮保本人卻也未必知道手下有這麼一羣人。
人以類聚,跟這樣的人相處久了,馮邦寧行事是很沾了些匪氣的。太監無後,他這個侄子實際就和馮保的兒子沒區別。即便是以衙內這個圈子來說,馮邦寧的位置也是在最頂端,就算他看上的是某個官員家的女眷,朝對方下了手,事後也自有家裡人善後,不會真把他怎麼樣。
馮邦寧貪酒好澀,在京師裡很搞了一些良家婦女。不過他這人也不糊塗,一般情況下,會規避那些有身份有背景的,儘量挑軟柿子來捏。像是今天選擇的薛素芳,固然馬車裡的人不好惹,但是這個關係僅限於自身,與薛素芳沒什麼關係。自己與對方家族的關係是合作,不存在從屬。
自己給對方面子,對方也該給自己面子,開口要一個會武功的丫鬟給自己暖牀,對方也該雙手送上,不會因此就真的影響了兩下來往。
至於薛素芳本人的想法,馮邦寧壓根就不在乎,她又不是本地人,事後尋死上吊之類的事,鬧不起風波。至於范進,一個廣東舉人,馮邦寧壓根就沒放在眼裡。即便中了進士,也得給自己叔叔面子還用的着怕他?
隨着馮邦寧日益狂放,能跟在他身邊的錦衣衛,也都是膽大手狠,目無法紀之輩。不管馬車裡的人權勢大到什麼地步,離他們總是隔着一層,很難直接作用在他們身上。真正能對這些錦衣施加直接影響的,還是馮邦寧。
不管是以本衛長官身份還是以馮保侄子的身份是以在此時,只要是馮邦寧發話,打人乃至殺人,他們是都敢做的。
薛素芳的手按在劍柄上,表情上看不到多少緊張也看不出什麼畏懼,似乎並沒把這些人放在眼裡。單以氣勢而論,此時的薛素芳着實有幾分天下第一人的派頭,彷彿下一刻揮手之間,就能把面前的人都殺掉。乃至車伕大柱子,商人金有餘等人心裡都在默唸着:打死這幫穿官衣的強盜!
其實只有薛素芳自己清楚,不管武藝如何,也不可能打贏這麼多錦衣衛圍攻,她不是不怕,只是生無可戀而已。
在江寧時雖然身在清樓,但是在幽蘭館這種高級場所,又有馬湘蘭和鳳鳴歧護持,自身又僞裝成天花病人,大多數情況下,是沒人刻意爲難薛素芳非要與她共渡巫山的。至於黃繼恩那種特殊情況,也總算是靠着朋友面子以及馬湘蘭的社交手腕,每次都能應付過去。偶爾有些不怎麼好對付的客人,吃些苦頭難免,但吃大虧還不至於。
身懷絕技的薛素芳,無疑比這個時代大多數女子更有力量保護自己,再加上其走的是高冷路線,給人的感覺就是那種身懷絕技的絕世高手,沒有受過苦,也不會怕什麼。
但事實上,很少有人知道,她其實是個膽小且有些自卑的女子,乃至在幽蘭館那種環境裡不止一次在噩夢中驚醒。剛剛住進裡面的時候,她是把衣服縫起來的,連水都只喝自己取來的,生怕中了迷藥或是什麼迷春酒,醒來已是不潔之身。再後來不那麼極端,枕下也常放一把匕首時刻準備自衛或自盡。
由於經歷的變故太多,她骨子裡其實不大容易相信別人,即便是馬湘蘭和鳳鳴歧,她也有所保留。尤其是面對權貴時,更是不會相信有誰真會爲了保全她就拼上對方。當得知馮邦寧是馮保的侄子後,她內心裡就認定范進會拋棄自己,舍卒保車。
自己和范進的感情,其實是談不到多深的,更多的是自己單方面的傾慕,而他對自己多半還是玉的比重遠多於情。固然在淮上他可以駕舟營救,自己也因此下定決心委身,但是面對權傾朝野的內相之侄,范進絕對不會拼上性命以及前途來保護自己,畢竟這不值得。
自己不是張舜卿。沒有一個身爲宰輔的父親,也不能爲范進提供男女之歡外其他的幫襯。而得罪了馮保的侄子,即便眼前一關可以過去,未來的仕途上也必是遺患無窮。即便是那位張大小姐權衡,多半也會選擇犧牲自己這麼個小角色,維持與馮家的關係。
她的眼睛沒往范進那裡看,看了也沒用。她認定男人會拋棄自己,保全功名,看他除了圖惹傷心別無意義。即使她可以容忍范進與自己親熱,也是因爲除了範家自己無處依靠,而不是真的對范進完全相信。
正是因爲這種戒備,才讓她在勾欄之中,沒被某個東南的成名才子所吸引身心俱陷,但於眼下她與范進相處中,這種戒備也是一種障礙乃至掛累。一方面是張舜卿防範嚴密,以敵寇相視,一方面又是始終對范進不能完全信任,想到自己將來要把身體給一個不完全信任的男人,她內心深處還是有點牴觸,也因此身心俱疲。一路上她很少進馬車,其實不光是躲避張舜卿,也是想要在一個相對冷靜的環境裡理順自己的情感,讓自己搞清楚該以何等心態與對方相處。
可是那一團亂麻,又哪裡是那麼容易理清的。情感歸屬,身體歸屬,乃至該如何與范進相處,這些東西到現在她都沒理順。是以在錦衣環伺,刀兵相加之時,她內心裡的情緒卻是兩個字:解脫。
寧爲玉碎,不爲瓦全!
她的心裡已經拿好了主意,自己絕不會讓隨便一個男人,就碰自己的身子,大不了便是一死。
人生除死無大事。
一旦放開了生死,錦衣官校,還是權閹大鐺,其實她都不在乎。生死關頭,心情反倒格外平靜,如同月下古井,波瀾不驚。於武道修行之中,這種狀態極爲難得,如果能保持住這種狀態往往可能帶來境界上的突破。但是她心裡有數,即便鳳鳴歧在此,最終結局也沒太大區別。
就在此時,她聽到了范進的聲音。
“馮將軍,我很承你的情。不過呢,這位薛姑娘不但是我的朋友,也是車中這位貴人的朋友,我想大家還是行個方便,各走各路吧。我知道,馮將軍你是豪傑麼,看看你的樣子高大威猛,一看就是胳膊上跑馬脊背上行船拳頭上站人的好漢是不是?俠義金鏢看過沒有?我寫的。如果沒有一定要看一下,看看裡面對好漢的描寫,都是很講義氣夠朋友的,你一定也是那樣對不對?大家都是朋友麼,何必把話說那麼絕呢?做事留一線,日後好見面,各退一步就沒事了。今天讓這位姑娘走路,路引手續的再補辦,改日我請你喝茶,大不了我給她擔保具結,出了問題抓我頂罪。”
范進笑着向馮邦寧走了一步,面容和藹可親。馮邦寧仰天大笑,笑容同樣爽朗,只是兩人的笑聲中,都能聽出幾許火氣。
馮邦寧道:“哈哈,書生,你想好了?京師不是你們廣東,在這裡多走一步路,可是要斷腿的。”
“馮將軍說笑了。京師有馮將軍這等人物護持,王法如山,哪會有人胡作非爲呢?小生乃是朝廷舉人,只要不犯王法,隨便走走,又有什麼危險?”
“那你是決定走過來了?”
“是啊,學生與將軍一見如故,想要多親多近,自然要靠近一些纔好,是不是這個道理?”
說話之間,范進含着笑走上去,幾個錦衣衛迎上來。這幾人實際上都是託庇於馮家門下的好手,錦衣身份只是通過馮保權勢爲他們搞來的官身,方便他們更合法的殺人而已。自身並不服從錦衣軍令,而是保護馮邦寧的護衛。
馮邦寧冷哼一聲,“本將軍執行公務期間,不喜歡與人攀交情,再往前來,便將你當刺客辦了。”
“馮將軍,學生可以爲薛姑娘做保,她絕對不是女賊。”
“做保?你還當是在廣東麼?你個廣州舉人在京師做保?開玩笑!兒郎們聽令,再往前走一步,就給我打斷他的腿!”
“他不能做保,那我可以做保麼?”
一個男子的聲音從外層響起,錦衣衛左右分開,一箇中年男子從缺口處昂然而入。來人身上穿着緞面棉襖,頭戴暖帽,看上去是個富翁打扮。舉止之間,很有些上位者發號施令的氣派。
由於這裡的爭吵,乃至要發展到打鬥的程度,不少商賈小販並不急着進城,而是在附近圍觀。有人小聲議論道:“姚八爺,居然是姚八爺來了!這廣東蠻子原來是姚八爺的朋友,怪不得敢惹馮閻王。這下有好看的了,不知他們誰厲害一些。”
馮邦寧看看來人,哼了一聲,“姚管家!你不在紗帽衚衕張府當差,跑這來幹什麼?這是崇文門,不是宰相府,不歸姚管家管吧?”
來人微微一笑,並不理馮邦寧,而是朝范進拱手一禮道:“敢問,這位可是廣東亞魁範公子?小人姚曠,這廂有禮。”
范進聽張舜卿說過這個名字,知道其是張府兩大管家之一,與號稱遊七的遊楚濱一樣,都是張居正門下得力干將。雖然是奴僕身份,但走的是文士路線,而且自身的才華並不差勁,在京師官場以及文人圈子裡,也算個有名氣的人物。
兩人行了禮,略一寒暄,姚曠這纔對馮邦寧道:“馮公子,你吃多了酒,現在最需要的是休息,你們這些人還在等什麼?快扶了馮公子去醒酒,喝這麼多酒吹風,人是會落病的。這女子,我們張府保了,有什麼話,等馮公子酒醒之後再談不遲。”
幾名錦衣雖然是馮家自家家衛,也不敢招惹姚八這種人,見這種級別的人出面,就知道今天找女人找出了手尾。這時便準備順風扯旗,拉馮邦寧下去,反正美女有的是,犯不上得罪張家。哪知馮邦寧卻發了橫,把手一甩。
“都閃開!誰也別拉我!姚八,這事你管不了!區區一個奴僕長班,哪有你說話的份?你當你是什麼東西?一個下人還想代表張府?要想保人可以,讓你們府上的公子小姐與我搭話,你不配!”
姚曠涵養功夫極好,倒不生氣,反倒是笑道:“馮公子,你喝多了,說話有些欠考慮了。不過您是公子小人是奴僕,您怎麼說都對,只要把人放了就好。”
“放你個x!你個下人,還敢在我面前拿大了?在我眼裡,你不過是個奴婢,也配和我說話?滾開,別阻攔我執行公務,否則別怪我對你不客氣了。來人啊,給我把這小娘們和書生捆了,我倒要看看,他姚八能保誰!”
范進這時面色一寒,“馮將軍,請你慎言,姚管家代表張府而來,你可以看不起我這種外地舉子,卻不能看不起張府。”
馮邦寧哼道:“區區一個奴僕,我罵了又能怎樣?慢說是罵,就算是我打他一頓,張江陵還能爲這點事找我麻……”
他的話音未落,范進的臉色一寒,人猛然動了起來。他原本是個書生模樣,即使帶了劍,也只當是裝飾物,畢竟這年頭書生帶劍是時尚,沒人想過他居然是個武夫。
每天堅持修煉易筋經的范進,此時全力施展,速度快的驚人,幾人只覺眼前一花,范進已經向着馮邦寧所在衝去。兩名貼身錦衣同時出手,幾聲乒乓悶響中,馮邦寧還不等看清具體變化,只見那名書生已經來到面前,隨即只覺得肩頭一沉,對方的手,已經按在了自己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