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九章 誅心(下)

“何心隱講學的內容,也沒想象中那麼大逆不道。比如無君無父非弒君弒父,其實是說弒君弒父心中亦知君父,而孟子說無君無父,心中沒有君父,這就太大逆不道了。單純從理論上看,並不是亂臣賊子之說。再有講人心是太極,何心隱也說皇帝便是天下的太極,是最大的太極單純從理論上看,不能說他是反賊。只是他怎麼說是一回事,底下人怎麼聽又是一回事,這就不好辦了。”

張家的大船解了纜,順着水道,向江寧方向進發。范進站在甲板上,與張氏交談着。

“何心隱的治學思想是仁,我就與他講仁。仁者愛人,這話是沒錯的,他提倡凡有血氣者莫不親,這也是對的。親親相愛,所以我們要愛每一個人,這樣天下才會變好,這個觀點我完全支持。事實上,一個學術思想能爲廣大百姓所接受,其理論不會有太大問題,大家又不是傻子,如果這個學術與人性相悖,也就沒那麼多人去聽了。”

“但是學術是一回事,怎麼理解,怎麼執行,就是另一回事。以仁爲例,何心隱講愛,講仁,這些都是對的。可是在長沙這件事上,什麼是大仁什麼是大愛呢?那些亂臣賊子被殺了,這或許是不仁。簡家一家人很慘,兒子送人老婆被扔進水裡,這看上去也很慘,也是不仁。但是這就是孟子見梁惠王所說的見牛未見羊的問題,不能只看到他們慘,就忽略了那些沒看到的。如果簡瘦梅等人真的在湘西造反,長沙一旦失守,這些市民怎麼辦?聽講的人裡,大多手上有幾個小錢,還不是無衣無食的貧民,他們的財產誰來保證?他們的性命誰來保全?那些亂軍殺人放火搶東西的時候,仁字又在哪裡?”

“湘西是什麼環境,大家都知道,那裡一窮二白,不當強盜活不下去,如果再讓他們得了兵書學會打仗,等到攻開大城,怎麼可能不殺人放火搶大戶?到時候幾十個簡家出來,又有誰去爲他們做主?即使長沙不破,其他城池破了,情形也是一樣。”

“就算亂賊沒能破城,朝廷征剿反賊,總是要調兵要糧。長沙南北孔道,自然首當其衝。百姓要加稅,男子要去出夫子,向前線輸送軍資,搞不好還要被拉上戰場打仗。女人們也不安全,萬一有亂軍潰卒衝進來,女人必要受害。那個時候怕不知道要出多少簡夫人。一家哭好過一路哭,一人哭好過一家哭,如果說仁這纔是仁,說愛這纔是愛。”

張氏微笑道:“範兄就是靠這個理論,駁倒了何心隱?”

范進搖頭道:“沒有。我只說了這些,官兵就進來了。何心隱來不及與我辯論什麼,就被抓走了。所以談不到駁或不駁倒,其實我也沒想過真要駁倒何夫山。能出來講學的,口頭功夫不會弱,他是湖廣大儒,真講道理我未必是對手。我也不認爲這些話真的就能說的他啞口無言,我這話不是說給他聽,是說給聽講的人聽。”

“何心隱講學不招儒士,而是讓販夫走卒都來,這些人沒有文士懂的道理多,但是也有個長處,就是夠務實。和他們講一萬句大道理,不如給他們講一句利益。我說的這些,都是他們切實相關的利益。如果亂賊不被滅掉,他們自己的身家財產就會受損失,哪個是仁?誰愛他們誰就是仁。如果聽講的都是儒生,孔曰成仁,孟曰取義,大家講的是道。我所談的利益再多,也動搖不了大家的心。這些百姓講的是利,哪方面給他們的利益多,他們就會跟哪方面的步子走。”

“其實他們聽何心隱講學,也不能說明何心隱有多厲害,歸根到底,還是一種利益,這種利益不是擺在明面上的金銀財寶,而是人的尊嚴。那些人大多是窮人,平日做工被人呼來喝去的,沒人拿他們當一回事。伎女歡笑陪客,偶爾遇到客人脾氣差或是心情不好的,捱打捱罵也是常有的事。何心隱給他們講課,也讓他們上來講,宣傳人人皆親,對他們來說,就會覺得自己和那些儒生平起平坐,是平等身份,至少在書院裡,他們和那些大人物是平等的,在這裡他們可以得到平時得不到的尊嚴。這種利益不是真金白銀,但是效力也不比金銀差多少。何能給他們尊嚴,我們如果要硬拿這種尊嚴,兩下肯定就要對抗。但是我提出這個利害之辯後,這些人就會想,尊嚴和生命和財產,哪個更重要一些,這就會遲疑。”

“這種遲疑也許持續的時間不會太長,何心隱畢竟深得人望,只要他站出來大呼幾聲,在書院那種環境裡,那些百姓就會對我羣起而攻。這也是我要官兵看到信號就殺上來的原因,不給老百姓思考反應的時間,也不給何心隱呼喚徒衆,圍攻我的時間。等老百姓看到明晃晃的刀槍就明白官府這次是動真的,如果繼續捍衛何心隱,自己就要和官府作對,這種膽量不是誰都有的,大多數人在這個時候都會選擇退讓,這很正常,於我們也是最好的消息。”

少女點着頭,“當日下山時,我還想過,範兄自己一人面對那麼多何的弟子門人,到底能否全身而退。勘之兄說範兄自有把握,看來他料的沒錯。棋手不應入局,但如果想範兄這樣謀略周全,偶爾入幾次局,我看也是好事,至少很舒坦。”

她笑了笑,“何心隱自驅逐嚴嵩後,儼然於民間以聖人自居,與他老師顏鈞亦多不睦,可是名聲不墮。到了長沙之後還不老實,爲簡瘦梅那些人奔走喊冤,以鄉愿裹脅官府,如果可以當面與他辯駁一番,這機會不該放過的。早知當日小妹就不下山,在書院裡看看範兄是怎麼跟他講道理的。”

范進道:“這沒什麼好看的,讀書人打嘴仗而已,世妹千金之軀,不該在那種地方多留。何況我也不算辯贏了他,只是官兵來的及時,我沒輸而已。”

“沒輸就是贏了。”少女霸道地單方面宣佈范進勝利。又道:“他在湖廣很得民心,這次送到衙門裡,恐怕陳世兄有的頭疼了。”

她說的陳世兄是湖廣巡撫陳瑞,其是張居正房考門生,雖然鬍子一大把,可是與張氏只能以兄妹相論。有師徒關係在,其立場不需要懷疑,但是客觀的難度在這,何心隱這種名人易抓難制,真送到監獄裡反倒是燙手饅頭,不知該怎麼處置好。

畢竟在何心隱身後,是強大的心學派系勢力,即使不算那些普通門徒,就是黃安那所謂“天窩”的耿家三兄弟,及其代表的學派力量,也足夠讓陳瑞頭疼萬分。

范進道:“陳中丞的難處,我也是明白的,所以之前從單氏那,要了這份口供。一字入公門,九牛拽不出,耿天台既是官場中人,對這些東西應該不用人教,自己就能明白。有口供在手,怕他什麼?大家各退一步,就相安無事,只犧牲一個何心隱,於耿家那些人而言,其實算是最好結局。如果他們堅持營救何夫山,把這案子鬧大,窮查妖書始末,天窩也未必安穩。現在大家收兵,我們搞掉何心隱,把他關在監獄裡,既可以打下去這股講學勢頭,也能讓這些民間學派適可而止。接下來呢就是官學開始接管,派官方的人進駐嶽麓,主講官學。百姓依舊可以去聽,教大家做人的道理,讓百姓知道有問題要去找官府,不要自己動拳頭,這些是沒錯的。只要別講太過分的東西就好。耿家那邊退一步,也可安生過自己的日子。在自己的家裡講個學,搞個文會什麼的,也沒人去管。”

少女道:“範兄這算盤打的倒是精,可是你可曾想過,封嶽麓書院,罷官方講學爲私人講學,這些事在湖廣必然引起很大物議。再說何心隱這次來講學,也是長沙齊員外請來的,齊翁是長沙宿儒,又是名門望族,在地方很有些影響。他們不會讓這事這麼算了,陳世兄爲了卸擔子,可能會把責任都推到範兄頭上。”

“這是肯定的,不推給我,就要二公子背鍋了,這事當然不能做,只好我來扛了。扛也就扛了,不差多這一口黑鍋。我說過,要做裱糊粉刷這行,第一不能怕累,第二不能怕髒。若是想要自己身上不沾上漿水,那是不可能的事,只要房子刷的漂亮,裱糊的好,自己身上髒一些,我認了。”

他無所謂的一笑,“何心隱講學時,經常提到會這種形式,希望在民間推動結社,希望以會這種形式,達到守望相助的目的。大家在一個會裡,你幫幫我,我幫幫你,有什麼事互相幫忙。這種想法是好的,但是這種形式是危險的。一旦會越來越大,越來越多,官府的力量也就越來越弱,到時候反倒是官府不如民間強勢,衙門要看會的臉色,那就天下大亂了。這不是危言聳聽,何心隱講學時就說過,民貴君輕,宰輔又次之。只要民心所向,驅閣臣亦指顧間事。尤其他又真驅過嚴嵩,是以百姓也相信他,他有學問,自己怎麼想沒關係,可如果所有百姓都這麼想,那就很危險了。齊員外請他來講學,也是爲了借何心隱的名好,給地方官施加壓力,讓他們不要想着在湖廣搞新法。何心隱那幫弟子門人今日可去宰輔,明天就可逐帝王,連皇帝都可去,那誰又不可去?大家都想要靠力量獲取一切,這天下便沒了安穩二字。只爲了這條,也得把他抓進去。”

“你就不怕他拒捕?”

“我想何心隱還沒這麼大膽子,再說那等於是坐實他謀反之罪,裹脅徒衆對抗官府,他死的只會快一些。這人很聰明的,官兵一衝進來,他就喝令徒衆不得反抗,自己主動跟錦衣衛走,顯然就是不想被人抓住什麼把柄。反正就是吃回牢飯,他早該習慣了。”

“只是牢飯麼?範兄想的是抓,其他人想法可能不一樣,如果處置上過分一些……你可知是個什麼下場?何心隱這次進監牢容易,想出來,恐怕會很難。”

“羅山十幾萬人命都背了,多這一條兩條,我也不在乎。就算是將來真出了人命,就算我范進殺的好了,沒什麼大不了。當然,好漢不吃眼前虧,我催促着大家趕快啓程,就是爲了這個。如果現在船還停在長沙,我也不敢這麼灑脫。”

少女微微一笑,忽然問道:“範兄,你可曾聽人說過,何心隱當年曾對人說起,家嚴他日必爲宰輔,爲宰輔必要謀他性命?”

范進回以極無辜的懵懂表情,“有這等事?我是廣東人啊,消息很閉塞的,哪裡聽的到這種消息?從來沒聽說過。”

“滑頭……”少女小聲嘀咕了一句,不過臉上神情極是歡喜,“家嚴最厭講學,範兄此次若是果能讓講學之風大去,家嚴心裡定然是歡喜得緊的。”

“能令元翁一笑,勝於萬金之賞。”

少女又問道:“範兄,那日單氏投水之後,後來有人發現了一堆繩子,卻沒發現死屍,你就不擔心她沒死?”

“死沒死,都沒什麼可擔心的,她一個人鬧不起風浪。她如果得了失心瘋去劫獄,正好跟她相公湊個亡命鴛鴦。”

“你就不怕她去廣東找你家眷麻煩?”

“她一個湖廣人,連廣東話都不會講,還去廣東找我麻煩?到了廣東連路都找不到,我怕她何來?區區一人,翻不出什麼風浪,如果真能逃的掉,也未必是什麼壞事。好好活着,別再興風作浪,她和她兒子,將來或許有機會重見的。她也許是死了,屍體沒找到,也許生不如死,也許真的活下來,躲在哪裡避難。若是她真的想要找我報仇,我就接下來,又能怎樣?”

秋風漸勁,范進於船頭慷慨陳詞,目光中沒有半點畏懼之意。張氏心知,不管是單氏的仇恨,還是湖廣士人的反感,范進本來是沒有必要接下來的,他只是在爲父親做盾牌而已。秋風雖寒,心內卻暖,立於船頭久久無語。

風吹浪卷,船行如風。而在與張家大船相反方向的一條船上,單氏坐在底艙裡,眼睛看着艙板,面無表情。包括范進在內,都以爲五花大綁的女子肯定會淹死,沒人再想墜石頭之類的事。卻不知她曾學過一門名爲解索法的功夫,只要有幾吸時間,繩子就捆不住她。

如果不是擔心孩子安危,在船上她就脫困而出,先殺個痛快了。這條船的主人是外地人並不認識她,其目標是去湘西做一筆生意,肯收留她這麼個來歷不明的女人,自然是存着些佔便宜的念頭。

在那大船上僥倖保存下來的貞潔,很快將要失去。即使她恢復力氣後,可以輕鬆殺掉那個對她有不良企圖的商人,可是靠一己之力,駕馭不了這條船,她只能選擇屈服。

相公註定要死,孩子不知流落何方,只剩一具皮囊,隨便怎麼作踐也沒關係。既然老天給了她活下去的機會,她就要珍惜這個機會,先生存下去,再找機會……把恩和仇算個清楚再說。

在湖廣境內,范進的名字也在一干書生的口耳相傳中變得響亮起來。販夫走卒開始對這個名字施以低聲詛咒,書生、學童、鄉紳、大儒,也開始發動自己的關係網,調查着范進的來歷根腳。黃安天窩之內,一些精研心學的大儒打點行裝準備起程進京,預備以自己的力量給范進一個教訓,讓他頭破血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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